众人轰然应是。何潘仁在城头来回走了一圈,随口嘲讽敌军,鼓舞士气。他的言辞自来动人,在他的激励下,城头的气氛眼见着也如城下的火堆一般越烧越旺。纵然在对方的攒射之中还是会有人中箭倒下,纵然那些火箭依然时不时会点燃木料。但众人一面齐心协力地扑灭火头,一面荤素不忌地嘲笑谩骂,再也不复之前的压抑紧张。
就连凌云在换着地方又射光了两囊箭支之后,胸口的那股闷气也尽数发泄了出来。她放下弓弦,转了转隐隐酸疼的手臂,看着城下的箭阵皱眉不语。
对方的弓箭手显然训练有素,乱了片刻之后,又渐渐调整了过来。她和护卫们虽然射倒了对方的上百名箭手,但对于足有三四千人的箭阵来说,其实影响不了大局;而箭阵新换的指挥显然不敢再以火光为号,而是换成口令了,她也很难再射杀此人……
何潘仁一直注意着凌云,此时几步走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两眼,兴致勃勃地笑道:“你看,有你压制,这些人的队形虽还没散,胆气却早已衰了,没几个人还能从容瞄准,都怕下一支箭就是射向自己胸口。如今他们的箭没多少能射上城头,大伙儿也都不怕了。阿云,这事除了你,谁都做不到。”
凌云知道他话有夸张,是为了鼓里自己,摇头道:“大伙儿不怕了,是因为是你会鼓舞士气,我就不成。”
何潘仁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动手,我动口,这才叫各展所长,珠联璧合,足以纵横天下!”
这话更是大言不惭,凌云回头看了看他,却见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何潘仁更是笑得眉目生辉,神采飞扬。
两人笑声未停,对面的箭阵大约瞧见了这里人影晃动,几支冷箭嗖地射了过来,两人闪身让开,凌云顺手抽出一支利箭射了回去,黑暗里隐隐传来了一声痛呼,护卫们也跟着射了一轮,换来了对方再次仓促射出的漫天箭雨。
陶大郎在一旁忍不住道:“两位统领,咱们那两千骑兵都有一手好箭术,不如调几百人过来。有他们在,想来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将屈突通的箭队射他个七零八落!”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凌云摇头道:“还不到时候。”何潘仁却是笑道:“这倒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忙了两天两夜,我答应过,今夜若是没有紧急敌情,会让他们好好歇息一个晚上。怎么?对方箭阵厉害,你们顶不住了?”
陶大郎忙道:“谁说顶不住?这箭阵有了防备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早把东西都备好了,就等着那些鼠辈过来,也好给死伤的兄弟们报仇!”
何潘仁笑而不语,陶大郎心里也明白过来:那两千骑兵是何潘仁从西域带过来的精锐,的确应该留到最要紧的当口,而不是眼下这时候——今晚屈突通的攻势虽是突如其来,却并不是全军压上的强攻,更像是在骚扰示威,是想吓倒他们,累垮他们。越是如此,他们就越要养精蓄锐,沉着应对!
当然,今夜来骚扰他们的那些敌军,自然还是杀得越多越好,所谓此消彼长,今夜三娘子的箭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他们看了。
想明白这点,他心头一热,几乎有些盼着屈突通的人再来攻城。
然而屈突军那边或是因为发觉偷袭与火攻都已难以见效,攻势竟渐渐地缓了下来。直到城下的火光终于熄灭,眼见着这漫长的一夜就要过去,城墙之下才再次有了人影瞳瞳,那些抓索云梯也再次挂上了城头。
陶大郎早就烧好了热油,这次索性直接浇在滚木上头,点燃了木头往下推。这些滚木宛如一支支巨大的火把从城头滚将下来,立时将下头砸倒了一片。
城下有不少人被火油点燃,哭喊翻滚着扑进了黑暗深处,更有两个倒霉蛋被压在滚木下头,挣脱不得,活生生地烧成了两个人形的火炬。他们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同袍们却似乎被这动静吓到了,竟是轰然四散。还是凌云听得皱了皱眉,探身出去便是两箭,那惨叫声才戛然而止。
对方的箭阵见凌云探身,仿佛得了口令,漫天箭雨再次齐射而出,封住了城头的垛口,时而还夹杂着一轮火箭,竟是连绵不绝。守卫们虽然早有防备,一时间也被压得不敢冒头,城墙下的屈突军也再次冲了上来,人数似乎比之前更多,声势似乎比之前更盛。
凌云与何潘仁此时都已站在了角楼的瞭望口。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何潘仁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倒是依旧轻松:“看来这就是今晚的最后一波了。”
凌云没有说话,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攻城的队伍里的确有几道矫健的身影,一面闪避滚石,一面攀援直上,闪转腾挪,勇往直前;但大多数人的动作却算不上灵活有力。之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现在有了那些燃烧的滚木,从角楼看去便是一目了然,这些人绝不是什么精兵,有的甚至明显带有伤残……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声,她脱口道:“不对!”
何潘仁也转头看向了她,神色了然——是的,的确不对,屈突通明显是在拿一帮老弱残兵消耗他们,说不定也是拿他们来消耗这些老弱残兵,夹杂在里头的那些好手不过是拿来混淆视线,制造声势的。
那他的精兵呢?
是在养精蓄锐吗?还是……
凌云霍然转头看向了东边。
此时,在东边的城墙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已悄然列成了上百支小队。连夜从司竹园赶到鄠县,又绕过城池来到东门,他们依然显得精神抖擞,身上那彪悍的气势,更是与在西门攻城的队伍截然不同。
领头的正是桑显和。他抬眸看了看上方的城墙,城头一片安静,连火把都稀稀落落的,没人走动巡视,没人留神城下。之前他们的前队制造过一些动静,眼下还在不远处随意喧哗喝骂,刚开始那些守卫还会探头查看,现在显然已懒得理会了。
这些盗匪一定觉得他们不会绕道而来攻打东门吧?
桑显和冷冷地笑了笑,西边此时定然打得正热闹,那边的箭阵也的确战功显赫,让敌军闻风丧胆,然而他手下的这支队伍才是精锐中精锐,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的铁军。他们亲手斩下的头颅足以堆成山丘,而现在,终于轮到司竹园的盗匪来为这座山丘添砖加瓦了!
他挥了挥手,掌中的白色信号旗划过浓黑的夜色,宛如刀光划过敌人的头颈。
一百多架云梯无声地靠上了城墙,精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云梯,安静而飞速地向城头攀去,宛如一条条黑色的巨蛇,眨眼之间便蜿蜒着游到了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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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的确不像话,这周我尽量多写点,早点写完这一卷。
下一卷就要收尾啦!
第四十章 熟能生巧
西边的城墙下, 呐喊之声愈发响亮,射上城头的箭雨也愈发密集,然而此时凌云冷眼看去, 怎么看都有一股虚张声势的味道。
她不假思索地收起长弓,转身要走,眼前突然微微一暗, 却是何潘仁退后一步, 拦在了她的跟前:“阿云!”
凌云抬眸解释道:“我担心东门, 不知屈突通有什么后手……”
何潘仁看着她没有做声,眸子里却分明带着笑意, 仿佛在说:“那又如何?”
凌云的声音不由得渐渐低了下来, 没能说出口的理由到底化成了一声苦笑:“我还是不习惯。”不习惯把最要紧的事交给别人, 不习惯坐等结果。
何潘仁笑着摇头:“你是还不够相信自己。阿云,你已是一军统帅, 你已做得够多够好, 根本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凌云被说得从心里直热到了脸上。她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抬头看向了东边。眼前的夜色依然深沉如墨,但在远处的山峦上, 已有隐隐的曙光勾勒出了云层的形状,预示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走到尽头。是啊, 他说得对, 自己的确不用担心什么——就算现在再去担心, 恐怕也已经太晚了!
这念头让她的一颗心反而静了下来。向何潘仁轻轻点了点头, 她转身来到垛口跟前, 凝神静气, 挽弓如月, 再次将手中的利箭射向了黑暗深处。
远远传来了一声惨叫, 为攻城的嘈杂声响又添上了一份惊心。
同样的城头,东边此时却依然是一片安宁。守卫们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都裹着披风睡得酣沉,有人还打起了鼾。不远处闹腾了一夜的哄笑叫骂依然在继续,加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彻底盖住了城墙上悉悉索索的攀爬动静。
不过在墙角的阴影中,在这些声音响起的瞬间,有人已蓦地睁开了双眼。
城楼边的火把依然在静静的燃烧,而这双眼睛却仿佛比火光更为明亮,不是小鱼还能是谁?
她起身往外瞧了一眼,眉头微皱,正要扬声,却见另一头也有人站起身来,正是负责把守东门的郑理。
小鱼知道郑理是何潘仁的心腹,却一直没怎么注意过他,这次奉命协助他把守东门,才算是真正打了交道。只是郑理对守城之事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给各个队伍分派了一下位置,就让大家就地休息了。她心里自是更加不以为然,此时发现他比自己居然没慢多少,倒是小小地惊奇了一下。
郑理自然也瞧见了小鱼,向她比了个手势,反手拔出腰刀,对着城墙划了下去。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有一种异样的尖锐刺耳,小鱼听得差点打了个寒颤,而在她的眼前,整个城头也仿佛深深地颤了一颤……
城墙外,正在奋力攀援的屈突军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各自心头一抖,又惊又疑——这是什么动静?然而城头就在眼前不远处,最多再有几息的工夫,他们就能攀登上去,有反应机敏的索性加快了速度,手足并用,几下便蹿到了云梯的顶端,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踩上垛口,眨眼之间便跳进了城墙。
城头上依然一片安静,似乎根本没人反应过来,隐隐间只有扑的一声,显然是得手了。跟在后头的人精神一振,忙不迭也两步抢上,跳进了垛口。有的云梯动作稍慢,不过也都很快就登上了城头,一个个如虎豹般扑进了垛口。
从城墙下方看去,这些队伍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众人纷纷登墙而入,竟是没有遇到半分抵抗,似乎城头上的守卫们依旧沉睡未醒,他们踏入的根本就是无人之地!
桑显和原是握拳咬牙地盯着城头,此时肩头一松,嗤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副将更是兴奋地以拳击掌:“成了!还以为这帮盗匪有什么本事,没想到竟是如此稀松。不过也算他们运气,在睡梦里丢了性命,至少不用受罪,比破城之后押到城外去砍头强!”
桑显和也冷笑道:“便宜他们了!”
他仰头又看了几眼,攻城的队伍看去愈发流畅,进攻之势没有半点凝滞。忽然之间,他心头不知为何猛地一跳,脸上笑容也慢慢地凝固住了:城头上也太安静了吧?
在那些火把的照耀下,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人飞一般跳进了城头,如今少说也有数百人进去了,城头上却依然是一片沉寂,就算里头的守卫们都睡死过了,自己的手下怎么也没有接应同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恍然看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去的地方,似乎并不是满是守卫的敌军城头,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渊薮,将所有的人都无声无息地吞了下去……
仿佛印证着这个令人战栗的念头,城头上突然传出了一声惨叫,这早该响起的声音,此时却显然突兀无比,原本正准备跳进垛口的人都为之一顿,随即又传来了两声惊叫。桑显和闻声看去,终于发现了不对:他们分明都是挣扎了一下才跳下垛口的,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了进去!
有埋伏!
城头上有埋伏!
身上的寒毛瞬间乍起,桑显和竭尽全力地吼了出来:“退兵!退兵!让大家撤回来!”浑然不觉声音已彻底变调。
他身后的亲兵吓了一大跳,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从了命令,手忙脚乱地翻出铜钲敲了下去。云梯上的人听到那几声惊叫,心里也隐隐觉出了不对,再听到这鸣金退兵之声,自是慌了手脚,纷纷掉头向下。
只是在云梯上往下撤退却不比往上攀爬,一不留神就会踩到下头的人,惊慌之中自然更易出错,云梯上转眼间便乱了起来。
城头上,小鱼探头往下看了看,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早已知道,把守东门的这两千护卫都是精锐,各个骑射了得,却没想到,他们杀人的功夫居然更是了得。适才刀声一响,不过几息的工夫,这些人就起身列好了阵势,各自拿出套索腰刀,数人一队地守住了垛口。外头的人一上城墙,这边的套索就飞将过去,将人兜头拖下,边上的人手起刀落,对方的人头便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小鱼在杀人的行当里也算见多识广,这种杀法却还是头一回见识。那些人也不知杀过多少人,配合得竟是默契无比,让她都插不下手去!
她看了几眼便忍不住问郑理:“你们这都是怎么练出来的?”没事杀人玩么?
郑理笑了笑:“这有什么,这套索的手法都是打小套马练出来的,平地里套人,闭着眼都不会错,杀人就更简单了,他们都是商队护卫,哪一趟出门不得跟沙匪们拼死相搏几次?这些所谓的精兵,一辈子杀过的人,也不见得有他们一年杀的多,熟能生巧罢了。”
小鱼“啧”了一声,瞧着这些人的动作果然都有一份熟练到极点后的流畅——难怪郑理布置好了之后敢让他们放心睡觉,就他们这身手,对方这几百号人就算真的忽然杀上了城头,只怕也就是让他们多费些工夫而已。
可惜的是,每个垛口杀了几个之后,满地的脑袋尸身大概多少有些影响大家的动作,有人忽地一刀砍歪,让那倒霉鬼叫了出来,这一叫不要紧,接着登城的人有了提防,居然又有两人躲开了第一下的绳索,第二下才被拖了下来。有一个还格外凶悍,她正想过去补刀,郑理身边有黑影一闪,干脆利落地斩下了那颗头颅。不过还是为时已晚,下头的人看出了不对,这就鸣金收兵了。
眼见着那云梯上乱成一团,她索性抄起身旁的一根长矛,用枪尖顶住云梯的端头,猛地发力往外一撬,那架云梯晃了几下,缓缓往后倒了下去,带出了一连串的惊呼惨叫。
旁边的护卫自是有样学样,纷纷动手推开了云梯。此时每架云梯都有六七个人,离地近的一两个还能跳下来逃命,高处那些却是眼见都凶多吉少了。
桑显和看得目眦欲裂,还是他身边的亲兵见势不对,将他拖到了安全之处。那数千精兵也跟着纷纷转身逃离了城墙,留下了数百具同袍的尸体。
城头上依旧一片安静,然而此刻落在桑显和的眼里,那却再也不是一片没有设防的城墙,而是一张长满獠牙的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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