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祖孙俩自然也认出了凌云这一行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少年不由捂着额头后退了几步, 老人倒是沉稳得多, 愣了一下之后便迅速地挤出了一脸的笑容,上前两步作了个揖:“几位娘子郎君可是要进城办事?不如进来喝口水再走。”
柴绍不由看了凌云一眼, 却见她面带询问地瞧着自己,显然是等着他来定夺。他心里不禁苦笑了一声:自己看她作甚?在吃饭打尖这类的大事上, 她自来没什么主意,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也就是遇到杀人放火这样的小事, 她才会闷头不响地自己就做了,而且做完连声解释都没有!
只是心里抱怨归抱怨,不知怎地,他还是点了点头:“咱们不如歇歇再走。”
他话音未落, 小鱼“腾”地便跳了下马,兴致勃勃地瞧了瞧老者头上的伤疤,又两步凑到少年跟前,盯着他的额头看了两眼,啧啧了几声:“这是怎么弄出来的?瞧着倒不像是刀棍的印子。”
玄霸笑道:“那天他们被姊姊识破了,扔碗想砸姊姊,被姊姊用马鞭把碗给抽回去了。”说完心里一动,转头看向了凌云,“阿姊,那天你是怎么一眼瞧破他们的?你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他这一问,那祖孙俩也都看了过来,他们已在这三岔路口设棚卖了好几年的食水,从未出过差错,那天更是精心准备,力求不出半点差错,怎么就被她一眼看穿了?
就连柴绍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们?”他们到庄子那天,自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了,但这一路上他们向好几拨人问过路,凌云怎么就认定是这祖孙俩了?
被他们这么一瞧,凌云也愣了一下:这事不是很明显么?想了想便指着那老汉解释道:“那天,他开口便说,‘诸位娘子郎君’。”
玄霸点了点头,等着她的下文,却见凌云进竹棚坐了下来,再没有开口的意思,忙追问道:“然后呢?”
凌云抬头瞧了他一眼。玄霸奇道:“姊姊话还没说完呢,看我作甚?”
柴绍转念之间已明白了过来,见玄霸一脸好奇,叽叽喳喳,凌云神色无奈,沉默不语,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拍了拍玄霸道:“不知内情的人,谁能瞧得出你姊姊是位娘子?”——就算知道,一眼瞧去,只怕也会认定玄霸才是女扮男装吧。
玄霸“啊”了一声,好不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我可真笨!阿姊穿男装出门还从没被人识破过呢,他们定是早就得到消息了!”
那祖孙俩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苦笑,他们自然是早就收到了消息:昨日在这里打过尖的那群人要进城办事,领头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娘子,极为厉害,他们定要多加小心,把这些人都留下来!他们倒是小心得很呢,满心惦记着要分辨出哪个才是女扮男装的厉害娘子,结果是开口就漏了馅,那些加了蒙汗药的馄饨,全被扣回他们自己的脑门了!
想明白这节,他们自是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再说了,老汉便赔笑问道:“这里有刚从山上打下来的泉水,也有新得的酪浆,不知诸位想喝哪种?”
柴绍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泉水。”
玄霸也“哼”了一声:“自然是泉水,不然谁知道你们又加了什么进去!”
老汉作揖不迭:“各位好汉明鉴,我等万万不敢再有冒犯的。”说完便当着他们的面拿了五个洗干净的碗,打开装泉水的木桶,一人一碗水送了上来。
那水清澈之极,喝在嘴里微有回甘,果然是极好的山泉水。玄霸喝了两口水,又忍不住问:“阿姊,你怎么瞧出那车夫也不对的?”
凌云反问道:“他哪里对了?”
柴绍闻言不由又瞧了凌云一眼,那天他也觉得车夫虽是黑瘦,却并无饥色,而且言语轻快爽利,和那些神色木讷的庄客截然不同,他还特意去攀谈了几句,发现那车夫对庄子村子都很是熟悉,还认识赵家老大,这才消了疑心。谁知这些司竹园的盗匪原本就是当地的闲汉猎户,那车夫更是常来这边打猎,连赵家老大都瞧他眼熟,自然没有破绽可露,加上这一脸憨厚的祖孙俩……他柴绍也算行走江湖多年,这次若不是凌云机警,说不定还真会栽在这群小毛贼身上!
他越想越觉得沮丧,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自嘲之色。
凌云看了看他,轻声道:“这也没什么,我知道事情不对,自然会多留心些。”
她这是……在安慰自己?柴绍愣了一下,心里不知为何愈发觉得没趣。玄霸更是忍不住抱怨道:“阿姊你都知道事情不对了,怎么也不提醒我们一声!”
凌云沉默片刻才道:“我只是疑心,没有证据,不想让你们白白担惊受怕一场。”
玄霸的嘴顿时撇到了下巴边上:“那也比蒙在鼓里好!”
小鱼早就一口喝干了水,上蹿下跳地把棚子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闻言回头笑道:“正是,娘子你这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我那天猛不丁听你要我装出那族正还有救的样子,还要我当心周管事,差点没想破头!娘子就不能先提醒我一句么?”
凌云想了想也笑了起来:“我尽量改。”
玄霸冲着凌云做了个鬼脸,回头便对柴绍道:“我阿姊她能改才怪!”
柴绍也被他的鬼脸逗笑了,脱口道:“你们若是换过来就好了。”凌云若是男子,这般沉稳果敢能担当,真是没得挑的英雄好汉;玄霸若是女子,这般天真烂漫清澈见底的性子,也是再好不过……
玄霸奇道:“什么换过来?”
柴绍心知失言,忙笑道:“你和小鱼换过来就好了,我看她做事可比你把稳得多。”
玄霸不疑有他,不服气地道:“她不也是什么都没瞧出来么?”
小鱼笑道:“我不用瞧出什么来,反正娘子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总不会有错。”
玄霸更不服气了:“我什么时辰没听姊姊的话了?”
小鱼一口顶了回去:“你若什么都听娘子的,这会子早就在涿郡了,还能在这里说话?”
眼见着这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了个不亦乐乎,柴绍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自己那句话到底还是太唐突了,他原本已想得很清楚,不能再跟李家姊弟没轻没重地胡说八道,怎么又忘了呢?好在及时圆了过去,应该没人能听出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瞧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原本微笑着看那两人斗嘴,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也转眸看了过来,目光之中,尽是了然。
在这样的目光中,柴绍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仿佛都已无处遁形,一口水顿时没咽下去,竟是呛咳了起来。
玄霸顾不得小鱼,忙问:“柴大哥怎么了?”
柴绍心里好不狼狈,索性清了清嗓子起身道:“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回去还要走那么远的山路,还是不要再送了。咱们不如就此道别,后会有期。”
玄霸顿时愣住了,他们这一回出来,原本就是要送柴绍回长安的。他也知道,庄子的事如今已走上正轨,柴绍有公务在身,总不能一直陪他们耽误下去,但心里却实在舍不得,忍不住道:“还早呢,我们回去又不急。”——能多送一程也是好的。
柴绍正要推辞,凌云看了玄霸一眼,笑了笑道:“都到这里了,咱们倒不如去县城买些东西回去。”
玄霸立时眉开眼笑:“正是正是,柴大哥,我和阿姊反正也要去县城的,走吧。”
柴绍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来,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
小鱼扔下几个铜板,一行人重新上了马。玄霸也舍不得催马快走,只恨不能多在路上磨蹭些时光。只是纵然如此,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便到了县城的城门前。
瞧着鄠县的城门,玄霸的肩头都垮了下来。柴绍心里也是一声叹息:三天前,他们穿过这道城门时,他满心觉得自己定要送人送到底,要帮他们铺平所有的道路再离开,没想到最后竟是半点忙都没帮上,自己还差点中了别人的道……
想到这几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心里一声苦笑,不等玄霸再多说什么,便抱手笑道:“我就不进城了,你们多多保重,日后我得闲了自会过来。”说完看了凌云一眼,又向玄霸点了点头,转身便带着三宝拍马离开,直奔长安的方向而去。
玄霸作声不得,一直目送着柴绍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黯然垂下头来,低声道:“也不知柴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得闲了。”
小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咱们的确是换过来的好,这样三郎便能跟着柴大郎一道回长安了,也不用这么为难!”
玄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柴大哥跟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凌云却是摇了摇头没做声。她自然知道,柴绍说的是,她和玄霸换过来就好了——从小到大,她不知听见多少人这么感慨过,“你若是个男儿,那该有多好!”
原来柴大哥,也是这么想的。
看着眼前的这条长路,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叹的是什么。
只是这思绪转眼便被她抛在了一边,抬头看了看天色,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玄霸和小鱼的争吵:“走吧!”——
时间已经不早了,而她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再说一遍:这个文只有女主,没有男主。当然感情戏还是会有的,嗯,很快就会有了。
新地图很快也要开了。这个故事里,我自己最期待的部分,就要展开了。
86、第四十二章 年年今日
凌云从来都不知道, 新收的黍米竟有一种黄金般的色泽,不, 当那些滚圆的米粒一点点地积满粮仓,当它们被捧到眼前,散发出新米特有的清香时, 就是金颗玉粒也不可能发出这么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反正她就情不自禁地捧起了一把新米, 对着五月的阳光看了许久, 这才慢慢松开手掌。米粒从她的纤长的手指间簌簌落下, 仿佛几道细细的金色水流,再次汇入了她面前这满仓的金灿灿的波浪之中。凌云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也就此落到了实处,让她忍不住想笑,想大喊几声——原来这就是丰收的滋味,就算她不曾忍饥挨饿, 不曾日夜耕作, 也一样会心花怒放,一样会满怀欢喜。
说起来, 这两个多月里,除了头半个月还算忙碌, 她要添置各种物件,要捋顺各路关系, 之后需要她来做的事就不多了,庄子上有陶大郎,村子里有严老六,两人原本都有威望, 办事不惜力气,待人也算公平,这些日常的事情自然办得平顺。至于那些参与了栽赃陷害的赵家人,男丁们都去修城墙了,剩下的自是老老实实。倒是离得不远的那处庄子有人来打探过几回消息,那管事大概是兔死狐悲,对凌云这种一来就下狠手除掉管事的主家自是满腔不满,只是还没等他想出法子,小鱼便乘着夜深帮他剃了个光头,顺手还把头发吊在了庄子的大门口,自此,所有的麻烦也跟着那把头发一道消失了。
待到外头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凌云和玄霸的心思才放在了庄子上。这些事他们原是帮不上太多忙的,好在今年还算风调雨顺,从周管事那里搜出的钱粮也已足够让大伙儿这两个月不用再挨饿。眼见着黍苗一日日地长高、抽穗、灌浆,直到成熟收获,整个庄子也彻底走出了之前的阴影——只要不出意外,这样的丰收,已够他们过上整整一年的好日子。这么下去,两年的时间也会很快就会过去吧……
远远地,仿佛有人高声叫了一声“娘子”,凌云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却是陶二挥着手跑了过来。不过是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看去已蹿高了一截,晒黑了几倍,虽然还是个瘦长模样,瞧着却结实了许多。
跑到凌云跟前,他嘻嘻一笑,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娘子怎么还在这里?那边的油糕就要好了,三郎和几个姊姊都在等着娘子呢!”
凌云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跟着陶二往回走,一面便随口问道:“你阿兄呢?”
陶二道:“他去村里了,六叔他们这两个月帮了不少忙,也该请他们来吃口油糕。”
凌云点头不语,陶大做事周全,这类小事他自能处理妥当,她也不会多问。陶二却是掰着手指头,兴致勃勃地数起了哪些人该请来吃今天的油糕,哪些人送碗凉糕去便已足够,还有哪些人就应该闻着香味干着急!凌云虽然大半名字都根本对不上号,却也知道陶二只是兴奋得过了头,由他唠叨就好。
说话之间,两人已穿过大片的田地,来到桃林边那座修整一新的小院前。院子里,门窗都已重新安好,因木材昂贵,外头的院门和屋里的家具都是用竹子做的,倒是清气满屋,倍添雅致。
只是这清雅的小院里,如今却是满院子都飘着油米的香气,灶屋里更是热闹之极,那些今日四更便被放入石臼细细捣好的黍米面,早已上锅蒸得松软,又在女人们的手里变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饼,而另一边的油锅也烧得滚热。看到凌云走近,满院子的人都欢呼了起来,玄霸的声音尤为响亮:“阿姊来了,快快,下锅炸油糕!”
59/252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