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潘仁温柔的笑容,凌云差点没叹出一口气来:“何公子不必如此!一路同行至此,我等已是受益良多,无论前路如何,我都绝不会欺瞒公子,更不会逼迫公子。公子若有什么打算,但说无妨,若有可以效劳之处,我定当尽力。”
何潘仁的笑脸顿时僵住了。他原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才过来的,一言一笑更是在心里反复推敲过,没想到落在凌云的眼里,居然被领会成了害怕和试探!她这是什么眼神?
他的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惊是怒,暗暗咬了咬牙后,索性挑眉一笑,换了个话题:“这么说来,三娘是肯答应让我继续跟你们一道去涿郡了?”
这一下,轮到凌云彻底呆住了:何潘仁这么小心试探,百般讨好,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拉着他继续冒险同行,而是在担心自己不肯让他一道去涿郡?他当真知道再走下去意味着什么吗?
见凌云一脸震惊,何潘仁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愈发诚恳:“这下我就放心了!不瞒三娘说,我一听那盗匪说到前路艰难,就怕你们觉得我碍事,又要丢下我不管了呢!”
原来他也知道前路艰难!凌云简直哭笑不得,只能正色道:“何公子,那匪首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如今要去涿郡,须得拿命去拼。我等是别无选择,公子却大可不必。公子去涿郡,无非是为了卖马。公子若是着急出手,我立时便可写下欠条,留下信物,让驿馆的人都来做个见证,日后唐国公府绝不会赖账!公子若是不着急,也可以带着马在这里多留几日,待得事情平息了,再回洛阳去慢慢卖马,公子以为如何?”如此一来,他们的行程自然会受些影响,但这一路上他们已沾了何潘仁不少的光,总不能大敌当前,就要恩将仇报,强买强卖吧?
何潘仁也是越听越觉意外:他早已猜到,凌云多半不会让他一道冒险,却没想到她已经替自己把事情想得如此周全,不但丝毫没有逼他留下马来的意思,就连措辞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只怕他没有台阶可下……他长到这么大,什么样的讨好没见过?但这样被小心呵护的滋味,却还当真有些新鲜。
垂眸思量了片刻,他终于笑了出来:“多谢三娘,三娘此言,的确句句都是为在下着想,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三娘是否想过,若在下所求,不过是安安稳稳地做成这笔买卖,在家时我便可以让人打下欠条,坐收渔利,又何必不远万里来到这边?”
抬眼看着凌云,他的神色已是坚定无比:“三娘想也知晓,在下并不擅长买卖之事,之所以跟家兄定下赌约,不过是想让他放心,想让他知道我有本事养活自己,有本事按我的想法来立足于世。这本事,自然也包括眼光和胆识,若是瞧见风险便止步不前,就算我拿到了那千金之资,又何以去见家兄?何以跟自己交代?难道要靠自欺欺人么?”
凌云不由语塞。是啊,她自己何尝不是在努力向母亲证明,她有本事按自己的想法立足于世?她遇事从不敢稍有退缩,何尝不是因为明白,凡事终究不能靠自欺欺人去解决?只是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好……犹豫了片刻,她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何公子,并非我有意推搪,可这一路实在是风险莫测,我自己都难保平安,请恕我不能让你牵连进来,冒这无谓的风险。”
何潘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三娘此言差矣!何谓牵连?这原是我自己选的路,自然得靠自己走到底。三娘尽管放心,我这人虽是没什么本事,却也有些自保的手段,绝不会给你再添麻烦,只要三娘信得过我,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与大家同进同退;无论后果如何,我都是绝无怨言!”
他越说眼睛越亮,到了最后,眸子里竟仿佛有火焰跳动。凌云只觉得自己被这目光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何潘仁主仆最好能留下来——那些马就不必说了,阿祖善于驭马,一身怪力,何潘仁眼光敏锐,花样百出,都是难得的本事。这一路风险莫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只是这念头到底太过自私,她也没敢多想,谁知最后却是被何潘仁自己如此诚恳地提了出来。她原该为此感到庆幸,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心里却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不是个滋味。
默然良久,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何公子还请三思,这一路必然危机四伏,我……我也不能保证什么!”
何潘仁原是一直在等着她的回话,听到这一句,不由哑然失笑:“三娘莫不是忘了,如今咱们是结伴而行,守望相助便已足够,又何来保证之说?”说着,他的眼睛一眯,眼角挑出了一道狡黠的弧线,“不过三娘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答应让我一同上路了?我自是信得过三娘的,只望三娘也信得过我。”
凌云愈发无言以对,心里一片茫然:她是答应了吗?她能不答应吗?他们都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却并没有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将来能做些什么……想到这里,她的眉头紧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变得沉郁了起来。
瞧着这双干净无比却已满是心思的眼睛,何潘仁只觉得心底有个地方仿佛被刺了一下,几乎不假思索地倾身向前,放低了声音:“你也不必如此忧虑,这世道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你若太怕辜负别人,最后只会害了自己。”
他的声音轻飘得仿佛耳语,凌云却只觉得耳边仿佛轰然一响,下意识地往后一闪,一言不发地盯住了何潘仁。
何潘仁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说话做事看着随意,骨子里却绝非冲动之人,怎会突然间说出这番交浅言深的话来?看着凌云警惕的眼神,他心里苦笑不已,却也只能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三娘很像我的一位旧友,他就是为旁人想得太多,最后反而辜负了他自己,也不知怎地就把话说出来了,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娘子原宥。”
凌云耳根犹自发热,但瞧着何潘仁坦然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只是他的话语声此时似乎依旧萦绕在她的耳边,让她莫名烦躁,让她心惊不已……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屋子仿佛突然变得有些闷热,空气似乎也变得有些粘稠,以至于最简单的话语到了嘴边时,都沉重得难以出口了。
就在这难捱的静默之中,门上突然“砰”地响了一声。凌云不由如释重负,提声叫了句“进来”。门帘一掀,小鱼果然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动作之快,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她手里还拎了一个人。
抬眼看到何潘仁,小鱼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那匪首也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何潘仁的脸上早已恢复了往日的随意,向小鱼展眉一笑,随即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白纸上挥出了一条长长的墨线。
抬眼瞧着那匪首,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说吧,你们这些好汉到底是怎么划分地盘的,各自又有多少人马,擅长哪些手段?还有整整一夜,你也别想着能糊弄过去,不然待到天明时,后悔的人只怕不会是我。你要不要试一试?”
匪首不由哆嗦了一下,他自然早就注意到何潘仁了,见他一路都没开口,只道是个闲人,没想到此时真的对上他懒洋洋的笑容,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寒意。
他忍不住又瞧了瞧凌云,却见凌云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对上了他的视线,才淡淡地道:“我只想听真话。”匪首只觉得双腿一软,顿时连哆嗦都不敢打了。
他心里再不敢有一丝侥幸,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小的这就交代,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实在抱歉,手感太差了。玩得太嗨果然是要遭报应的,泪!好在现在修改不用花钱了……明天争取码个肥章报答大家的支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05、第十七章 无声惊雷
六月的清晨, 天边已早早地染上了霞光,风里却还带着夜晚的清凉, 正是一天之中最适合赶路的好时辰。每到此时,驿舍自然也是格外繁忙。不过这天清早,当凌云走出房间的时候, 却只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不但没有车响马嘶之声, 就连说话声脚步声都听不到半点, 整个驿舍竟似比昨夜更加冷清。
想到不久前那位匪首说过的话语, 想到驿路上那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凌云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这条路上的所有驿舍都只会变得越来越冷清吧?
没过片刻,众人也纷纷走出了房门。小鱼耳目最是灵敏,往院里一站便皱起了眉头:“半夜里我明明听到有好些人回来了, 怎么早上又是这般死气沉沉的?”
玄霸打着哈欠笑道:“你也知道他们是半夜回来的, 这时辰自然都在补眠,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不用睡觉呢!”
小鱼抬起下巴瞅着他“哼”了一声:“那也比有人总是睡不醒的强!”
两人正斗着嘴, 小七已带着一名杂役端回了众人的早点,竟是一盆热腾腾的馄饨, 木盖一揭便是香气四溢。众人顿时都被勾起了食欲,就连良叔都笑了起来:“我只道他家冷淘做得爽口, 没想到馄饨竟是更香,以前怎么都错过了?”
小七也笑道:“亏得今日我去得早,灶房里只做了一锅,被我抢了过来!”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快手快脚地把馄饨一碗碗地盛出来放在院里的石桌上, 那青色的瓷碗衬得雪白的馄饨,愈发让人食指大动。
待得九碗馄饨盛好,众人才发觉院里少了一人,小七奇道:“何公子呢?”就听何潘仁在屋里应声笑道:“来了!”说着便推门走了出来。
众人转头一看,都有些愣住了——自打同行以来,何潘仁每日都穿得富贵逼人、鲜亮夺目,今天却换成了一袭青色的圆领长袍,还戴着同色的幞头,分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颜色样式,却愈发衬得他肤如白玉,眉如墨羽。就连小鱼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倒像是更招人了!”
何潘仁笑了笑没接话,只对众人解释道:“昨夜我睡得晚了些,有劳大家久等了。”
昨夜他可不是睡得晚了些,而是快四更天了才睡的!想到他画的地图和敲打那匪首的手段,小鱼不由嘻嘻一笑,凌云倒是认真地看了何潘仁一眼,见他神采奕奕,毫无倦色,这才点了点头道:“何公子请。”
何潘仁含笑欠了欠身,接过了小七递过来的瓷碗,嘴里便柔声赞道:“小七姑娘真是好眼光,选的青瓷碗颜色正配这清汤馄饨。”
小七“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话婢子可不敢当!”她扭头用下巴点了点那位粗手大脚的杂役,“这些碗都是他帮着拿的,何公子该好好夸赞他一番才是。”
何潘仁脸上的笑容却是一丝都没变:“那也是小七姑娘眼光好,挑对了帮忙的人。”
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玄霸原是刚刚接过汤碗,笑得手上一抖,还是凌云眼疾手快托了一把,才没叫他砸了碗,小鱼一眼瞧见,更是笑得打跌。
瞧着这一张张欢快的笑脸,凌云的心情不由也明亮了几分,随手从碗里捞起了一只馄饨,正要送入口中,却听何潘仁叫了声:“三娘且等等!”
凌云放下汤勺,转头看去,却见何潘仁瞧着自己问道:“让三娘见笑了,在下还是第一次吃到汤水这么清澈的馄饨,却不知这清汤可有什么讲究没有?”他的脸上依然是笑吟吟的,眼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对上凌云的视线,眸子微微一转,扫向了那名杂役站着的角落。
凌云心头一凛,当下也不动声色道:“这事我也不懂,只怕得问问驿舍的人了。”说着便对那杂役道:“你来说说吧。”
那杂役放下食盒后就一直木着脸站在墙边。听到这一声,肩膀微微一抖,半晌才抬头讷讷地道:“小的、小的也不懂。”他的模样看着倒也憨厚,目光却是飘飘忽忽的不知看向了哪里。
凌云心里顿时寒意更甚,想了想笑道:“那就劳烦你帮我们去问问厨子。”
杂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依旧呆站在那里。玄霸端着碗早就想吃馄饨了,只是按规矩总得等凌云先吃一口,他才好动手。当下不耐烦瞪了那杂役一眼:“让你去问一声,你听不见么?”
杂役无法再装聋作哑,只能含糊着应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玄霸这才笑道:“阿姊,快吃快吃,这馄饨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何潘仁往院外看了一眼,轻轻放下了碗:“这馄饨,不能吃。这驿舍,也不能留了。”说完便向阿祖点了点头。阿祖也不多问,闷头冲到墙边,一个纵身攀住墙头翻了过去,依稀正是对着马厩的方向。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凌云此时心里也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沉声道:“咱们这就走!”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知道事情不对,纷纷转身回房,背起包裹拿起腰刀,那个叫吴四的年轻匪首也被小鱼拎出了房门。也不知小鱼用了什么法子,只见他满脸惊恐却发不出声音,看见众人,拼命做出了求饶的口型。
凌云心知驿舍的变故多半跟吴四的同伙有关,但此时再问他,显然已是来不及了,当下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何潘仁倒是冲他和气地笑了笑:“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待会儿拿去求你的同伙。但愿在他们眼里,你的性命能比我们的马匹行李更值钱些。”
吴四顿时白了脸,一缩脖子再不敢挣扎。就在此时,门口突然有人鼓掌笑道:“我就知道,这等雕虫小技,定然瞒不过诸位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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