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潘仁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停下脚步,扬声道:“诸位,我跟你们杨当家的已经商议妥当,你们要跟我等交换坐骑。烦劳各位都把马骑稳了,我家随从会过去验看几眼,呼喝几声,谁的马最是不惊不躁,便能换了我等的大宛良驹!”
他的声音极为浑厚,清清楚楚地传出了老远,马队的人听得都有些好笑,却也有些心热——这算是什么挑马法?不过那几匹大宛马他们都见过,所谓换马,虽然不会就此归了他们,能骑上一骑也是好的。
阿祖自然也听到了何潘仁的话,向他点了点头,这才拿着火把一步步地走了过来,马队里的人不由都默默地握紧了马缰。另一边的凌云等人也是默然无语,事已至此,他们已别无选择,就看阿祖能不能选出好马,走完接下来这两天的路程了。
眼见着阿祖已走到离马队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将手里那半人多高的火把往地上一插,自己稳稳地站在了马队的前方,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一双眸子宛如冷电般在眼前的马群上缓缓扫过。
不知为何,马群突然间躁动了起来,离他最近的那几匹马更是抖着耳朵打起了响鼻,骑者们心头都是一惊,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阿祖突然身子往前一伏,微微仰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无法形容的嘶嚎。
这声音由低而高,响亮刺耳,有如惊马长嘶,又如孤狼夜嚎,竟是说不出凄厉瘆人。
随着这一声,马群瞬间便彻底炸了锅,所有的马都惊跳乱嘶,随即就如疯了般掉头狂奔而去。骑者们纵然使出浑身解数,此时也只能勉强抓紧马鞍,让自己不至于被甩下马来,踏为肉泥。
在阿祖的身后,杨公卿的坐骑也是惊得人立而起,他忙勒紧了缰绳,想控制住惊马,谁知腰上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撞,顿时全身一软,不由自主地摔了下来。
纵然身手矫健,他此时也被摔得是头晕脑胀,半晌爬不起来。正挣扎间,就见何潘仁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跟前,满脸遗憾地长叹了一声:“杨当家,不是我挑剔,你的这些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随从不过是呼喝了一声,它们竟然都吓成了这般模样,就算不会发疯而死,这一两日之内,只怕也都不敢往这边来了!”
低头看着杨公卿,他的笑容愈发柔和:“你看你,这么辛辛苦苦地带人追了好几百里地,非要来跟我们换马,现在马也没了,人也没了,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啥都不说了……好在还算肥章吧。
120、第三十二章 深谋远虑
这场意外来得突兀, 收得更是骤然。众人说笑着回到后院时,篝火依旧烧得炽旺, 就连那盘切好的兔肉都还带着余温。小鱼眼疾手快,抄起剩下的一只兔腿就塞进了阿祖的手中:“今日你是头功!”
阿祖吓了一大跳,举着那只兔腿, 倒像是捏了块烧红的金饼, 当真是拿也不是, 丢也不是, 哪里还有半点适才那种黑虎下山、百兽辟易的气势?
众人瞧着他扎手扎脚的模样,都是忍俊不禁,阿祖也愈发窘迫。还是何潘仁上前笑道:“吃吧,吃完去看看咱们的马,莫也被你吓到了。”阿祖这才如释重负, 三两口撕尽了兔腿上的肉, 一个转身便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瞧见这一幕,旁人也就罢了, 被阿祖顺手拎回来的杨公卿却是惊得张大了嘴——他只道自己走了眼,把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当成了寻常的马夫, 如今看来,这高手好像还真的……就是一个马夫!
怎么会这样?这帮人, 莫不是故意装腔作势的来吓他吧?
他满腹疑虑地又仔细打量了旁人几眼,却见小鱼一面跟人说笑,一面拿着短剑随手乱划,眨眼之间便把掌中那块兔肉里的骨头都剔了个干干净净。这情形更是匪夷所思,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一股寒意顿时从头浸到了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自己为什么会疯癫到来招惹他们!
怔忪之中,他仿佛又听见了何潘仁的笑语:“你看你,马也没了,人也没了,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啊?”是啊,自己该如何是好,他们又会如何处置自己……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耳边便再次传来了何潘仁的声音:“杨当家还没用过晚饭吧?不如也来一块?”
啊?杨公卿下意识地接过了递到眼前的兔肉,随即便不知所措地呆在了那里。
何潘仁笑吟吟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可是小乙的手艺,杨当家不会陌生吧?”
杨公卿不禁抬头往小乙那边瞧了一眼,却见他也在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己,对上他的目光,忙不迭地点头致意,却又迅速挪开了视线。他原不是糊涂人,转眼间便明白了小乙对他的复杂情绪,心头不由得百感交集。
暗暗叹了口气,他索性苦笑着看向了何潘仁:“是杨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各位,如今到底该如何赔罪才好,还望阁下明示。”——他们对自己不打不骂,还把他带到了这边,总不能是为了请他来吃兔肉吧?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么,却要看杨当家了。杨当家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我等绝不会阻拦,只是离开之后又要往何处去,不知杨当家可想过没有?”
杨公卿不由一呆,离开之后么?他原本是打算自立山头的,之所以带人来追李三郎他们,就是急着要做一宗能开山立寨的买卖,但眼下,这一切自然都已付诸东流!就算他们放了他,他又拿什么来让那些兄弟继续跟着自己呢?
看着手里这块焦黄的兔肉,杨公卿蓦然意识到了一件比被人抓住更可怕的事:如今好像哪里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处了!
何潘仁一直在瞧着跳动的篝火,并没有多看杨公卿一眼,却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所有念头,此时才悠然笑道:“若是杨当家觉得没地方好去,我倒是有一笔小小的买卖想跟杨当家做,若是顺利的话,别的不好说,杨当家开山立赛的本钱,大概还是够了的。”
杨公卿心头剧震,倏然抬头,何潘仁也笑微微地看了过来,篝火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深邃,那映照着火光的双眸更是动人之极;可杨公卿却觉得,眼前的这张面孔,这双眼睛,比他生平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可怕——
这个胡人……他到底是人,还是精魅?他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杨公卿面露惧色,身子也往后缩了缩,何潘仁了然一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地道:“杨当家不妨好好想想,明早再告诉我你的决断。”
杨公卿心里微微一松:这事原是不用多想,世上哪有瞌睡拣枕头、饿了掉馅饼的好事?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儿了,哪能被人平白哄了去!但心底深处仿佛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就算他是哄你,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纠结了半日,他终于抬起头来,想问上一声“到底是什么买卖”,却见眼前空空荡荡,何潘仁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离开。
杨公卿心里一突,慌忙转头四顾,却发现哪里都瞧不见那道身影了。
此时的何潘仁,早已来到了远离篝火的庭院深处,池塘岸边。一堵断墙遮住了所有的火光和喧哗,在沉静下来夜色里,树梢上的一弯新月显得格外皎洁,而他面前这小小的池塘,倒映着月牙星斗,也颇有些波光荡漾之感。这些微弱的光芒,足以让他看清面前这个人,看清她平静的脸色和坦然的眼神,“何萨宝,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了解那位杨当家?这么带他回来,可是打算让他做些什么?”
何潘仁不由笑了起来,很好,她倒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领队了,能察觉到细微的不对,也能跟人开诚布公,直言不讳。
此事他原本就没打算继续瞒着她,当下也坦然答道:“三娘想也知道,我这次带商队来中原,是到了半路才知道你们的陛下亲征辽东了。那时我便觉得,说不定我们也要去辽东看看。为防万一,我便提前让人去探了探从京洛到辽东水陆两线上最大的那几家盗匪,郑家自然也在其中。我的人当时就回报说,这郑大当家也就罢了,他儿子着实不大成器,二当家杨公卿又颇有野心,多半会自立山头,我自然都记了下来。今日离开之时,我瞧着杨公卿的神色已有些不对,结果倒也没让人失望。”
没让人失望?难不成他一直在期待着杨公卿追过来,所以才主动请缨的?凌云皱眉瞧着何潘仁,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何潘仁点了点头:“三娘猜得不错,我的确想用他,毕竟中原乱象已成,要想在乱局中做成买卖,有些事就不得不做,有些人也不得不用。这杨公卿,我仔细瞧过了,倒是比旁人还强点,算是勉强能用。至于我要用在何处,请恕眼下我还无法直言相告。总之,此事绝不会影响你们的行程,更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
他这是早就有了安排,要在中原的盗匪里培养自己的人手?凌云好不意外,再想想却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这才是一个大萨宝该有的眼光和手段吧?他被识破身份后还坚持要跟自己北上,是不是就是抱着这个打算?
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索性笑了笑:“那就恭祝何萨宝马到功成,日后商路畅通,财源广进。”
何潘仁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疏离客气,心里一声长叹,缓声道:“多谢三娘吉言,我也愿三娘能得偿所愿!”
这话其实平常之极,但不知为何,凌云却觉得何潘仁的声音跟往日不大一样,低沉缓慢得几乎有些意味深长。她不由瞧了他一眼,却见他正凝眸看着自己,神色里似乎也带着点异样的凝重深邃——自己是看错了么?还是夜色深沉的缘故?
她原本不善言辞,此时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到底只是向何潘仁点了点头,转身向篝火燃烧处走了回去。
何潘仁静静地瞧着她的背影,就算在夜色里,她的身影也带着一股挺拔的锐气,仿佛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低头弯腰……但她一定还不明白吧,在这个世上,她要得偿所愿,绝不是不低头就够了的!
篝火边,那只野兔自然早已被吃了个干净,之前驿长送的那点瓜果蔬菜也都被烤着吃了,玄霸却依然是意犹未尽,只恨自己没带酒来,不能痛饮几口。
见何潘仁缓步而回,杨公卿的眼睛顿时都亮了,忙不迭地凑了上来。何潘仁却只是轻轻瞧了他一眼:“想通了?”杨公卿忙点了点头。何潘仁并未答话,回身却从包裹里摸出了一个深色葫芦,抬手扔给了玄霸:“这是我们西域才有的好酒,三郎不妨尝尝看。”
玄霸不由大喜过望,仰头喝了一口,只觉得酒味果然异常香醇,点头赞了声“好酒!”又赶紧递给了凌云,低声道:“阿姊也尝尝。”凌云只是摇头一笑,倒是小鱼劈手抢过去喝了一口,顿时赞叹不绝,转手又递给了小七。
这葫芦并不大,人人都不敢多喝,尝过一口便罢,待传回何潘仁手里时,竟还剩了一半。何潘仁拿在手里晃了晃,扬眉笑道:“大家不必给我省,今日正该喝掉它!”说着他仰头倒了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有几滴洒了出来,正落在他的衣襟上。
仿佛被酒气所薰,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再次抬手一丢,酒葫不偏不倚正落入凌云手里。
凌云不由一愣,瞧着眼前的篝火和火光对面那双带着几分挑衅的深眸,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他说的那句“纵酒狂歌,卧数星河”,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当下也如何潘仁般仰头喝了一大口。
眼前是浩瀚夜空,舌尖是塞外美酒,纵然只有这一口,仿佛也足以令人沉醉。
瞧着凌云彻底放松下来的眉眼,何潘仁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这才对嘛,她原本就该多点放松,多点笑容,就像现在这样……说起来,幸亏他带了酒,也幸亏今夜有星空和篝火,让他们能痛快地喝上几口——
因为自己也只能帮她走到这里了。
121、第三十三章 出人意表
凌云是在清晨的鸟鸣中睁开双眼的。入目所见, 便是一整片水洗般的淡蓝色天幕,明净清澈, 辽阔无比,她不由出神地瞧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
篝火自然早就熄灭了, 晨风格外凉爽, 隐隐还带着点异香, 应该是临睡前何潘仁的药粉的余味——那药粉说是驱蚊的, 却香得浓烈馥郁,大伙儿险些以为他是拿错了烤肉的香料;好在效果立竿见影,往火里撒上一点,莫说蚊虫,就连飞蛾都瞧不见半只了。倒是让玄霸遗憾得直嘟囔:早知有这等好物, 天黑时就该撒上, 他也不会被蚊虫叮出好几个包了!
想到玄霸,凌云转头瞧向了火堆的另一边, 不由微微吃了一惊——玄霸卷着披风睡得正香,但在他身边, 何潘仁却早已静静地坐在了席褥之上,那身雪白的衣袍竟似纤尘不染, 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早上又换了一身。
对上凌云的目光,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在晨光中,那张含笑的面孔竟显得格外干净, 就如她刚刚看到的那片天空.
凌云不由怔了一下才点头还礼。何潘仁并没有挪开视线,却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唯有树梢上的鸟鸣声愈发显得响亮。片刻之后,还是凌云先站起身来。她刚一动身,旁边的小鱼也咕噜一声爬了起来,揉着眼睛道:“哎呀,天都这么亮了!”
凌云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随口笑道:“今日你倒是难得。”
众人风餐露宿,自然睡梦里都带着几分警醒,听到说话声,纷纷醒了过来,各自洗漱整理,随便喝口清水、吃点干粮,便再次踏上了往北的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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