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里如今又多了个杨公卿,小乙无法再换马赶路,众人的速度多少会受些影响,好在这一路竟是异常顺遂,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已出了博陵郡的地界,来到了涿郡之前的最后一处州府——上谷郡。
上谷郡其实并不繁华,这里群山延绵,又靠近太行径道,突厥南下,盗匪东出,往往都会取道此地。战火纷飞之下,就连之前郡城沮阳都早已化为了废墟。只是眼下皇帝亲征辽东,各地粮草物资源源不断运往涿郡,除了水路之外,走陆路的军资多要经过上谷,这段驿道自然也就繁忙了起来。
只是此时看去,宽阔的驿路早已人影皆无,沿路的城池都是城门紧闭,驿舍邸店也多是破败一空,就连杨公卿和小乙瞧着都啧啧摇头:“这姓朱的,当真过境一遭,鸡犬不留,估计从今往后,这上谷郡也可以拿他的名字来止儿啼了。”
凌云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然而一路往北,他们竟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到了午前,一行人已畅通无阻地来到上谷郡的腹地。
玄霸越走越是纳闷,眼瞧着郡治所在的易城已是遥遥在望,终于忍不住奇道:“难不成清河张家的这帮盗匪已经回去了?”
小乙往前眺望了几眼,皱眉道:“说起来,昨日我们大当家的也提过一句,咱们得准备收手了,毕竟咱家人马太多,吃饭过夜都是麻烦,路上若无人敢走,便不会有大笔的进益,我们呆下去已不大划算了。张家的人比咱们的还多,只怕会撤得更快。”
杨公卿却摇了摇头:“这倒未必,之前大伙儿商议划分地盘时,大当家的把咱们在牛山的寨子借给他们了。”
小乙惊得“啊”了一声,原来大当家的不但让了地盘,连山寨都借出去了,这也……瞧着杨公卿脸上的冷笑,他不由默默地叹了口气,也难道杨大哥不服气。
两人的眉眼官司,旁人自然不会留意,唯有何潘仁突然问道:“那牛山可是离易城不远,就在易水边上?”
两人都吓了一跳,杨公卿只能点头:“大萨宝是如何知道的?”
何潘仁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淡漠,沉默片刻才道:“我原是打算跟郑家做些牛马生意的,自然会多打听些,后来听说你们山寨似乎不大稳当,这才改了主意,换了一家。如今看来,倒也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歪打正着了。”
玄霸年少好奇,竖着耳朵听了几句,此时忍不住问道:“何萨宝,你还会跟这些盗匪做生意?还真的选了一家?”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在下本来就是生意人,但凡能做得了买卖的,盗匪也好,王侯也罢,自然是一视同仁。”
玄霸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不是……”
一旁的小鱼应声笑道:“三郎可是想说何大萨宝是见利忘义?三郎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在何大萨宝眼里,自来只有个利字,哪有什么别的东西?不然你当他为何会饶了这位杨当家,还要非带他一同上路?那是要带着他做大买卖呢!”
何潘仁知道小鱼多半是听到了他和杨公卿的话,却依旧笑得风轻云淡:“小鱼姑娘果然是耳聪目明,不过就算没有生意上的事,我倒也不至于把杨当家如何,毕竟他也只是想做笔买卖而已,能不伤人自然是不伤的好。”
小鱼嘻嘻一笑:“原来何大萨宝竟是菩萨心肠!”
何潘仁笑着摇头:“我自然算不得什么善人,只是不爱做伤人性命的事。做生意么,靠的就是人,这世上的人越多,越富,生意就越好做。”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凌云却立时想起了昨日他说的那些话,忍不住淡淡地道:“何大萨宝何必过谦,这乱世之中,你不也早就未雨绸缪,铺好了所有的门路么?”
何潘仁怔了一下,哑然失笑:“那算什么门路?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说到这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浓黑的双眉轻轻一挑,神色里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冷意:“其实这乱世之中,自然也有一等一的生意门路,只是我不爱去做罢了!”
他话音刚落,前头的小乙突然叫了起来:“城门……易县的城门开了!”
众人都是一惊,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去,果然见到远处那易县的城门仿佛开了一半,有稀疏的人影在往外走,看模样似乎都是布衣草鞋的寻常百姓。
小乙忙带马上前,拦住了一个挑着空担的老汉:“敢问老丈,这城门是何时开的?为何只开了一半?城里可是有什么变故?”
那老汉警惕地看了他们几眼,大约觉得他们不像盗匪,才忙忙地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我们上谷如今在闹盗匪么?前两日城门都没开过,今日还是听说外头消停些了,才给我们这些穷汉行了个方便,你们这样的人如今都在城里躲着呢,说是等官兵过来。”
原来是这样么?要不要进城去看一眼,打听打听?众人心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凌云略一沉吟,还是断然道:“不进城,继续走!”
他们没再停留,绕过易县,依旧径直往北而去。谁知往前再走得一段,路上竟瞧得见有车马迎面而来,小乙上前问了几拨人,人人都道,从昨日起,涿郡有官兵奉命前来清扫道路,如今路上已不见盗匪的踪影了。
众人的心头不由也渐渐松了下来,眼见着日上中天,离涿郡已不过百里,就连凌云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正盘算着接下来要走的路程,突然就听玄霸道:“那边有饭铺开门了,咱们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再走?”
凌云抬头一瞧,可不是么,前头的路边是一家小小的铺面,烟囱里,一缕青烟正在袅袅升起,显见正在做饭,门前也已有人停步下马,往里头去了。
这原是驿道上最常见不过的景象,如今终于再次瞧见,众人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激荡。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大家不由都笑了起来——早间他们吃的那点干粮自然早就消化干净了,此时瞧着那青烟和铺面前半旧的酒旗,人人仿佛都瞧见了一个“饿”字。
小乙也笑道:“这家倒是老字号了,店家生得有些粗蠢,饭食做得倒还干净,三郎可是想去尝一尝?”
凌云转头瞧了玄霸一眼,这几日在烈日下赶路,他的精神一直还好,不过今日大概是起得太早,吃得太少,脸上已带出了几分饥色,此时眼巴巴地瞧着那家店铺,满眼都是向往。凌云不由也笑了起来:“好。”
玄霸顿时喜笑颜开,小鱼小七也是相视而笑,就连良叔都微笑着摸了摸胡子。这几天一路厮杀,如今能坐进寻常店家,吃顿寻常饭菜,竟是比什么都来得珍贵。
只是众人刚到门口,里头却吵闹了起来,之前进门的两个大汉愤愤然往外就走,见到凌云等人,冷笑道:“我劝你们还是莫要来受这闲气!”
众人都是一愣,里头有人不耐烦道:“你们爱吃不吃!”
门帘一挑,从里头走出了一个黑壮的汉子,瞧见众人,板着脸道:“今日只有冷淘,价钱是平日三倍,若要别的,便是十倍。”
十倍?小乙忍不住笑道:“我们能要些什么别的?”
黑壮汉子瞧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人肉做的玉尖面,你要不要?”
122、第三十四章 分道扬镳 上
人肉做的玉尖面?
小乙好不吃惊, 抬头瞧着店家那黑沉沉的面孔,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店家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收, 冷哼了一声:“怎么?吃不起?那你们进来作甚!”
他的话音未落,肩上便被人重重一拍,却是小鱼蹿了上来, 挤眉弄眼地冲着他低声道:“你这里真有人肉馅的玉尖面卖?那给我几个肉馅肥嫩的, 不能用老人的肉, 也不能是粗汉的, 最好是幼儿少女,若能让我满意,二十倍价钱给你,如何?我可是好久都没吃过新鲜的人肉了!”说着还垂涎欲滴地吸溜了一声。
这一下,轮到店主脸色大变, “噌”地一下跳出了老远, 摸着被拍得生疼的肩膀,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们……”
玄霸并没听到他们的这几句低语, 见状不由奇道:“小鱼你在嘀咕什么,怎么把店家吓成了这般模样?”
小鱼并未答话, 只是盯着店家嘿嘿一乐。店家愈发毛骨悚然,转头瞧了瞧他们正要开口, 就听后头有人高声问道:“可是又有客人上门了?”
门帘一挑,从里头快步走出了一个黑瘦的妇人,大约一直在里头忙碌,脸上颇有汗迹。瞧见众人, 她的眼睛顿时一亮,满面都是笑容:“贵客们快请进来坐,里头干净,想吃什么慢慢点便是!”
玄霸笑道:“不是说只有冷淘么?”
妇人忙道:“不敢欺瞒各位贵客,今日小店开得有些仓促,好些东西都没备齐,贵客们要吃现成的,的确只有冷淘和酪浆了,若是各位肯多等些时辰,那汤饼蒸饼玉尖面倒也都做得出来。”说完又转头瞪了黑脸店家一眼,低声道:“你还不赶紧去准备东西?非要把人都吓跑才甘心么?就算你不想过了,也得多想想咱们家那几张嘴!”
店家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却显然无话可回,阴沉着脸瞅了众人一眼,一声不吭地转头进了里屋。
玄霸忍不住奇道,“店家他怎么这般不乐意?”
妇人一脸歉疚道:“贵客们见谅,拙夫性子太拧,如今买卖难做,前些时日还遇到过几回不愿付钱的,反叫我们折了本,他便不乐意开张了。却也不想想,若没这店铺,日子只会更加艰难。因此今日小妇人便逼着他过来开门,他想来是心气还有些不顺,若是跟诸位贵客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还望诸位莫怪。”
小乙这才恍然,难怪这店主今日竟是这样一副债主脸,开口又是那么一句——殊不知江湖上的店铺自有一套切口,就算卖的是人肉,也断然不会这么直接说出来,倒让他纳罕了半日,却原来是店家心里有气,故意赶客,之前那两个汉子就是这么被他气走的吧?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转头便对小鱼问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还故意那么吓了店家一回。
小鱼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还用瞧?一闻不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小乙自是忍俊不禁,捧场道:“小鱼姊姊好灵的鼻子!”
小七一听也笑道:“她可不光是鼻子灵,耳朵眼睛舌头就没有不灵光的,也就是心眼子粗大了些,不然猴都比不过她!”
说笑之间,那妇人已殷殷勤勤地将大家引到了里头的一间屋子,转身便带着个粗壮的伙计把冷淘和酪浆都端了上来。那伙计瞧着比黑脸店主还要鲁莽几分,粗手大脚,目光灼灼,好在手脚还算麻利,很快便将冷淘一碗碗地放在了众人面前。
这种荒野小店,器具自然粗陋,十来个粗陶碗上倒有一半带着斑驳或缺口,碗里的冷淘卖相也谈不上精致,好在颜色还算清爽,又带着股草木的清香,倒也有些野趣。众人这两三日都没用过这样的正经吃食,此时不免食指大动。
老板娘瞧着众人的模样,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各位请慢用。”
众人都看向了何潘仁与凌云姐弟,等着他们先动筷,何潘仁却是转头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在瞧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不由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把陶碗往前面推了推:“这位大嫂,烦劳你先把这碗给吃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都是一跳,玄霸不由惊道:“这、这冷淘难道有什么不对?”小鱼却是瞧着那伙计哼了一声,冷淘也就罢了,这个伙计定然是不对的。
老板娘顿时白了脸,哆嗦着嘴唇还要开口,那伙计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就跑,只是还没来得及出门,凌云手里的两根筷子已是电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击中他的膝盖后窝。
那伙计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挣扎了两下发现爬不起来,忙直起脖子就要大叫,结果刚刚张开嘴,小鱼已一步抢了过去,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便把碗里的冷淘倒进了他的嘴里。
那伙计忙不迭地要往外吐,小鱼却揪着他的头往后一扯,用碗底紧紧地按住了他的嘴,那伙计仰面朝天,张不开嘴,又不敢吞下嘴里的冷淘,只能呜呜乱哼,眼泪横流。见此情形,老板娘吓得腿都软了,伸手扒住着身边的柱子,慢慢坐倒在地。
小乙顿时也变了脸色:看着情形,这还真是一家黑店!可这家铺子已开了好些年,店主夫妇并没有换人,刚才店家的言行虽有些无礼,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至于这冷淘和酪浆,也都是味道清淡的东西,不似酒肉浊物,还能混进些蒙汗药,更何况他们都还一口没动,又是怎么发现事情不对的?
他满心疑问,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却见凌云瞧着地上的两个人,淡淡地问道:“你们是清河张家的人?”
老板娘慌忙摇头:“不,不是,我们都是易城人,不是清河人,我们也不姓张。”话一出口,她的人似乎也多了几分清明,翻身便跪在了地上,磕头不绝:“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等只是遇到了牛山的好汉,不得不听从他们吩咐,不然他们就会带走我们家的三个孩子!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说着便失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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