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回汗阿玛,基本完成。数额高达五百万两。”
“很好,很好。”皇上一连两个五百万两出口,一颗心冷硬无比,命令也随之下达:“梁九功去传令麻勒吉,带人去给朕抄了索额图的家,整个赫舍里家!”
“嗻。”
*
梁九功的脚步不出声儿,老四不吱声,太子殿下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太子殿下那悲痛至极的哭喊声传出来,一声声“汗阿玛”椎心泣血,断人肝肠。
皇上任由老二抱着他的大腿痛哭发泄,一颗心冷了,眼泪反而没有了。
皇上等老二哭够了,一开口就是冷漠无比的杀心:“魏珠,你去传令良妃到慈安宫。”
“嗻。”
又有一个乾清宫亲信太监带着命令出去,皇上看向两个儿子:“收拾收拾,和朕一起去慈安宫。”
“儿子遵命。”
父子三个整理整理仪容衣裳,皇上看看时辰,命令小太监去养心殿找来老十二陪着弘星,这才动身前去慈安宫。
慈安宫里,皇太后一身朴素的石青色常服,正在小佛堂念佛。皇上领着两个儿子到了后,安静地坐到蒲团上和皇太后一起念《大方广佛华严经》。
一遍经文念完,皇太后依旧念她的经文,食指一下一下地拨动手里的佛珠。皇上领着两个儿子默默起身,出来小佛堂,抬脚朝慈安宫的西偏殿走去。
西偏殿里,良妃娘娘一个人,端身正坐,一套普通的粉蓝色旗袍穿在她的身上,素雅大方,清丽无双。
春日中午的太阳光从半开的福寿“万”字窗户透进来,窗外是蓝天高远、白云飘忽,人间百花盛开,红英烂漫,草木繁茂……窗内是“所有十方世界中,三世一切人师子。我以清净身语意,一切遍礼尽无余。”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弘星下手?就是太子殿下也记得那仅有的几次,皇家大宴会上良妃娘娘抱着弘星的时候那慈爱亲近的笑模样,那么的美好。
良妃娘娘见到皇上、太子殿下、四贝勒都来了,微微一笑,和平时一样慢悠悠却又恭敬有礼地起身,双手叠放胸前,动作标准地蹲身行礼。
“给皇上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给四贝勒请安。”
皇上“嗯”一声,太子殿下木呆呆地回应一句“良妃娘娘请起”,四贝勒躬身回礼:“胤禛给良妃娘娘请安。”
*
四个人各坐各位,宫人都退下,房门紧闭,魏珠领着人守在门口。皇上看着良妃,还是记忆中那个“身有异香,口含芬芳,见之忘俗……”的女子,皇上的一颗心更冷。
“良妃进宫多少年了?”
“回皇上,康熙十七年,凡内府佐领下,上三旗包衣,内务府管领家女子,年至十三,有该佐领、管领造册送会计司呈堂会奏,交总管太监请旨阅看。妾是那一年有宫女入选。”
“康熙十八年,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了,朕以为,良妃都放下了。”
“回皇上,妾都放下了。”
“哦,朕来此,听听良妃怎么说。”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杀意,良妃却是不紧不慢的,也没有一点儿害怕,依旧是温温柔柔清清淡淡的语气,回问一句:“请问皇上,皇上是要抄了赫舍里家吗?”
皇上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杀机,沉甸甸的穿越时光,好似从康熙十八年到现在,又好似是从他八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去世,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开始。
“来此之前,朕命令麻勒吉带人去抄了赫舍里家全家。”
良妃脸上带笑,眼里有光,看着皇上的目光,好似当初那个“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的小姑娘。
“妾知道皇上不是为了妾,妾依旧高兴。”
“外头的事情,妾都已经听说。妾知道皇上带着太子殿下和四贝勒找妾的原因。妾安排一个人在毓庆宫,并不是为了要害哪一个人,或者只是一个念头吧,妾放下了,却忘不掉。”
皇上无意识地转动右手的扳指,眼睛微合,只问:“那良妃做了什么?”
*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就见良妃没有哭泣求饶,也没有大声喊冤。
良妃起身,又行礼,起身后,面带恭敬,平静开口:“先皇说‘后宫不得干政’。妾不过是一个后宫女子,妾也不敢干政,也无心干政。赫舍里家,留着尾大不掉,祸害国家和万民,对太子殿下百害无一利。”
“妾知道皇上不会容忍,早晚都会对赫舍里家动手。妾只想胤禩过得好,妾没有打算做任何事情。”
“那名宫女叫槐花儿,日常照顾毓庆宫的大阿哥饮食起居,备受信任。她天天听着大阿哥对弘星阿哥的咒骂和愤恨,对亲弟弟弘皙、亲母亲李佳氏的不满,心里着急,就经常来告诉妾。
妾知道皇上会照顾好弘星阿哥,且宫里管理严格,一个还没长大的小阿哥,没有多大的手段,只吩咐她继续取得大阿哥的信任。”
“那一天,是康熙四十一年的四月十八,妾记得非常清楚。槐花儿通过一个处得好的老宫女给我送来消息,我在半夜里收到。”
“大阿哥要害弘星,她把盒子里的物事给调换了。可她还是担心,更害怕自己的安危。”
“轰隆”一声,一个闷雷劈下来,皇上心里一紧呼吸一窒,四贝勒嘴巴张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殿下直接疯了。
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发疯、发狂。
良妃娘娘也看向太子殿下,轻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问题,尽管问。”
太子殿下神魂溃散,一颗心油锅里煎熬,生不如死。生活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他是谁,他也不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这么问良妃娘娘,那声音不是自己的。
“良妃娘娘为何说,‘赫舍里家,留着尾大不掉,祸害国家和万民,对太子殿下百害无一利……’?”
“回太子殿下,自古以来,靠外戚登基的皇太子,哪个有好结果?外戚势力大,手下朋党无数,皇帝甘心做傀儡会如何?不甘心又会如何?争斗起来,于国有大患,于民有大害。”
四贝勒一颗心跳出来胸腔,太子殿下什么话也没有,只有那本就哭得通红的眼睛,此刻红的滴血。
一个好像是老四的声音说:“……赫舍里家会造反吗?”
一个好像是良妃娘娘的声音说:“回四贝勒,会不会?谁知道那?太子殿下是皇上一力册封的皇太子,本就不被满蒙各大王公贵族接受。而如果太子殿下脱离外戚家,自己顶起来,人人信服,那就是另外一个情形。
更何况,赫舍里家作威作福,于皇孙小殿下的名声有大碍。”
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良妃娘娘确定,要害弘星的是……大阿哥?”
他又听到良妃娘娘的声音说:“回太子殿下。是。大阿哥,本为第一皇孙,但因为身体弱的原因,一直不被太子殿下和李佳侧福晋看重。在弘星没有出生之前,太子殿下和李佳侧福晋都看好二阿哥弘皙……”
“妾在包衣家长大,幼年经历家变,进宫进了辛者库做活,见过太多的人间事情。小孩子最敏感。穷人家没有孩子,皇家也没有孩子。”
太子殿下再也忍不住,就感觉胸口堵得慌,恍然间,一口鲜血喷出来。
四贝勒猛地起身,扶住他。他却是咬牙硬撑,眼神刀子一样看向良妃娘娘。
“大阿哥得水痘去世,良妃娘娘怎么说?”
良妃娘娘因为太子殿下的反应心里一叹,到底是心软了那么一瞬。
“太子殿下,妾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妾收到槐花儿的消息,吩咐槐花儿故意犯摔大阿哥心爱的茶杯受罚到洗衣局,借机保护下来。”
沉默。
无形的沉默压住人的神经,逼的人失去最后一丝理智。
良妃娘娘一动不动,安心接受所有的惩罚。
皇上端坐着,不动如山的模样,刚刚身上那个杀机实质化,能燃烧人间和地府的杀意好似都褪去,或者都隐藏起来。
四贝勒还没消化这个消息,一向“小儿止哭的冷面”崩裂,条件反射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呆呆的,一天一夜里所有的事情在他脑袋里轮流上演,良妃娘娘的话刺激他那脆弱不堪的心神,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再也受不住,一股来自地狱的罪恶之火燃烧在他的胸口!燃烧他的神志!
“大阿哥要害弘星,大阿哥被害”巨大的刺激压垮他挺直的脊背,他浑然忘记一切,他要去毓庆宫查清楚,他要去刑部审讯李佳家的人,他推开四弟的搀扶,融入骨血的骄傲让他试图坐直身体,却是眼前一黑,一头朝下栽去。
*
四贝勒急慌慌去搀扶他,自己都没做住,骇然地喊了两声“二哥”发现二哥人跟死了一般面色灰暗吓得胆寒,一声“汗阿玛”喊出来条件反射看向皇上。
皇上只冷声吩咐:“扶到隔间去请太医。”
四贝勒赶紧答应着,勉力起身就要扛着他二哥出去屋子。哪知道太子殿下的右手却是死命地攥住他的胳膊,身体沉的好似一座山。
四贝勒着急,直喊“二哥,二哥”,良妃娘娘却是开口道:“皇上,四贝勒,太子殿下非常坚强。”
四贝勒一愣,看一眼二哥好似是“人之将死死不瞑目”的模样,眼睛模糊,默默地搀扶着二哥就这么靠着炕坐在地面上。
外头阳光明媚,皇太后在佛堂念经,宫人们都在休息各自做事,整个慈安宫安静的只有树枝上鸟儿的鸣叫声,花儿开放的声音。
门外一个世界,门里一个世界。
皇上只看着良妃,良妃起身,双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交叠在冰冷的地砖上,俯下身体,头放在手上,行大礼。
一跪一拜一叩首,三跪九叩。
“皇上,妾一个罪人,承蒙皇上恩重,多活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儿子胤禩,还娶了儿媳妇,即将有孙儿孙女降生,妾死而无憾。”
“只求皇上,莫要告诉胤禩这些。妾希望他好好的,有能力,将来做一个贤王为大清,为百姓,为弘星小殿下出点儿力气。没有能力,就做一个普通宗室,安分守己。妾的奢望。”
皇上面无表情,是那个高坐龙椅,一言出断人生死的皇上。
良妃的镇定不再,身体发抖,只一遍又一遍地磕头恳求:“皇上,求皇上,胤禩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投胎在妾的肚子里,打小儿妾没有照顾他一下,还因为妾的低贱身份牵连,妾日夜不安,只求一死。”
“皇上,胤禩他是一个好孩子。他没有其他的心思,求皇上,求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
良妃一遍遍地求,四贝勒都不忍心看,太子殿下上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皇上完全不为所动。
良妃娘娘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袖,敲门声响起,太子、四贝勒、良妃娘娘原本都没有听到似得,皇上高声说一句:“说。”
房门开了一条缝,魏珠回禀:“皇上,八贝勒求见。”
良妃娘娘身体一软摊在地上,四贝勒眼睛一闭,太子殿下好似要露出一个笑却好似扭曲的哭泣,皇上只有一句:“叫他进来。”
*
八贝勒进来,一眼看到屋子里的情况,一声“额涅”喊不出来,“扑通”一声跪下,跪在良妃娘娘的身边。
一出口,声音里打着颤音。
“胤禩给汗阿玛请安。”
其他人都不动,良妃娘娘心如死灰。皇上看一眼老八脸上的汗水淋淋,只问他:“老八为何而来?”
胤禩为了他亲娘,此刻脑袋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话头秃噜出来。
“汗阿玛,九弟性情使然,加上因为做生意平时最喜欢和四九城的三教九流交往,安布禄带人去找九弟核实一个情况,九弟进了刑部后见到一位好友,一位据说是四九城玩转黑白两道的江湖人。
他告诉九弟事关额涅。九弟慌慌张张地来告诉胤禩,胤禩,胤禩,就来了。”
“很好。来了就听听吧。省的事后你四哥再说一遍。”
胤禩脸一白,就是四贝勒也没想到,他汗阿玛压根就没想瞒着八弟,太子殿下又是一个冷笑,看起来又像一个扭曲骇人的鬼哭。
皇上看一眼良妃,良妃此刻除了还有一口气,人跟死了没有区别。
皇上的声音响在屋子里,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口,好似那阴间宣判的判官。
“觉禅氏,满洲正黄旗包衣。世居佛阿拉地方,天聪年间归顺大清,得太宗皇帝信任,任盛京皇宫膳房总领,其子接任内务府管领。大清入关,其后代俱接任紫禁城内管领、膳房总领……”
“可是觉禅氏出了一个好儿郎,跟着鳌拜南征北战立下莫大的功劳,鳌拜进了大牢,他死在索额图手里,觉禅氏一家没入罪籍,良妃打小遭遇家庭巨变,入宫后进入辛者库做活……”
“朕以为你都放下了,朕一直看重你。
可事实是,良妃知道这些事情都关乎前朝争斗,你可以放下家变的磨难,却无法忘记对赫舍里家的仇恨。有了儿子,被封为妃,还是安排一个宫女在毓庆宫打探赫舍里皇后留下的儿子的消息。”
“毓庆宫的大阿哥要害弘星,那名宫女出于对弘星的喜欢,对大阿哥的不满,自己做主调换了害人的脏东西,找良妃求救,良妃就把人救到洗衣局。一直到今天,听到朕下令抄查赫舍里家,才说出实情。”
“朕也是今日才确认,多年来良妃在后宫与世无争。因为良妃一直知道赫舍里家不长久,一直在等朕动手的一天,今天等到了,‘一心求死死而无憾’。良妃,朕说的可对?”
良妃身体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低低地回了一句:“皇上说的都对。”
!!!
八贝勒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要跳出来,慢慢地转头看着他额涅,一声“额涅”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喊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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