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边一个汉子特不见外地拍拍李绂的肩膀,庞大腰圆、声若洪钟的:“我们对皇上更喜欢。南京人,南人……哼哼。”
周围的人哈哈哈大笑。
弘星眉眼弯弯地乐呵。
江西人·李绂干巴巴地回应:“……兄台说得对。”
众人因为他的口音,又乐哈哈地笑。
李绂:“!!!”
李绂就是当年那个,在瓜棚里遇到小娃娃·弘星的赶考秀才,当年在盐城的瓜棚里,他还因为盐商们的行为很是激愤,他来到京城后还有意打听有没有哪家长得特好,一见不忘的小公子——
谁能想到,那个小娃娃,他就是大清的小殿下,现在的皇上?
李绂作为一个清官,一个立志打击贪官奸商的好官,一个勤政爱民、祸福不动心,生死置度外……的硬汉派官员,却对于皇上所有骄纵的习惯都接受良好,从不像某些官员一样天天劝谏,这就是原因啊。
李绂发现皇上将吃手里的糖葫芦送给一个小娃娃,特自然地掏出来手帕给皇上擦擦手……皇上就应该这样被娇惯着。
“扬州盐商安家人进京,进京的第一天就去拜见他们的老主子。”自从得知大名鼎鼎的盐商安家,曾经资助他银两的那个安家,居然是纳兰家的家仆出身,李绂到现在还是一肚子气,特不待见贪心不足的纳兰家……”
弘星安静地听着,悠哉哉地摇摇手里的文人扇:“沿海养殖海带的渔民越来越多,海带的价格也低了不少……大脖子病……只能靠时间慢慢来。”
李绂小小的欢喜:“现在老百姓吃盐方便了,最偏远的地方,盐的价格也不到十文钱一斤……这次南下,我还发现,长江一带的大脖子病情有好转,至少没有恶化……
最难的是山窝窝里的村庄,特别是那些部落民族生活的人,太封闭,地方官不好做事,暂时也管不到那里……姑娘,请让让。”
李绂正说话那,发现一位姑娘挡在他们面前,可劲儿瞧着皇上,生气:“姑娘,请注意礼仪。”
姑娘羞得脸蛋儿通红,却还是不舍得移开视线。
弘星瞧着是十三四岁天真烂漫的年纪,一身书生袍、头戴瓜皮帽,摇着折扇“风流倜傥”地笑,抬脚就要避开这位差不要认出他来的姑娘。
哪知道又出来一位姑娘拉在他的前面。
弘星:“??”
街道东边的一家茶楼里吵吵嚷嚷的,似乎是一位八旗子弟和一位外地男子在打架,几位姑娘在吵架,人群看热闹看得乐哈哈,弘星听了几句……
“郑家二姑娘,郑家二姑娘又如何?”
“郑家姑娘不如何,比你董鄂家如何一点点……够了不?”
弘星不敢相信这是郑家的姑娘和董鄂家的姑娘,瞧着这两位一身男装的小姑娘不错眼地看着他——右手放到李绂的肩膀上——两位的姑娘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弘星小心肝儿一跳,一个运力提溜着李绂迈开“凌波微步”,眨眼间离开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从街道中心,来到一个拐角处的胡同口。
君臣两个找一个茶楼靠窗坐下来,李绂还没反应过来。茶楼里的文人都在议论最近评选花魁的事儿,那个叫“激情四射”,李绂听到生气,光天化日之下,这哪还有一点儿文人斯文?
弘星笑着摇头,摘下墨镜,放下折扇,用用茶点休息休息,看看时间,可以去李光地家里看看——
陈廷敬病了,可他是皇帝,他不能去看望,只能去看看李光地。
弘星因为想起陈廷敬的病情心情略低,正思考的时候,听到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哥哥、哥哥……”
弘星一个转身,就看到三个一身红的女孩儿领着丫鬟下人朝他跑来,分别是——四叔家五岁的小妹妹,八叔家八岁的小妹妹、九叔家十岁的小妹妹。
弘星没想到会遇到妹妹们,接住冲上来的胖嘟嘟的五岁小妹妹,对两个大妹妹脸一板:“今儿又逃学?”
“不是逃学。”“今儿休息。”“哥哥,婉婉想哥哥。”……三个妹妹围着他叽叽喳喳,还特有礼貌地对浑身僵硬的李绂微笑。
李绂动作僵硬地给三位小郡主点茶点,弘星抬手捏捏胖妹妹的小胖脸、笑得亲近:“怎么知道哥哥在这里?”
四皇叔家的胖女孩儿,弘晖世子的亲妹妹,婉婉赖在哥哥的怀里撒娇:“李姐姐告诉我们的。”
李姐姐?弘星看向两个大点儿的妹妹,八叔家的斐斐,九叔家的瑗瑗。斐斐和瑗瑗嘻嘻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鬼灵精怪。
斐斐:“就是李姐姐。李姐姐说,刚刚董鄂姐姐和郑家姐姐吵架,李姐姐在外面认出来哥哥。”
瑗瑗:“还有瓜尔佳姐姐。瓜尔佳姐姐说,她本来要和哥哥说话,哥哥离开了。”
弘星小小的好奇:“今天你们学院都休息?”
妹妹们异口同声:“都休息。明天立冬。”
立冬是九月里的大节,冬,终也,万物收藏、归避寒冷。皇帝亲率群臣迎接冬气,对为国捐躯的将士及其家小进行表彰与抚恤,请死者保护生灵,鼓励民众抵御外敌或恶寇的掠夺与侵袭……
民间祭祖、饮宴、卜岁等习俗,以时令佳品向祖灵祭祀,以尽为人子孙的义务和责任,祈求上天赐给来岁的丰年,是全国人的一个自在饮酒与休息的节日。
弘星特“大方”的模样儿,宠溺地笑:“好吧,哥哥带你们去玩儿。哥哥正要去看李爷爷,你们要不要去?”
“要。”
“哥哥,姐姐们要见哥哥。”
“哥哥,姐姐们送我们好看的礼物。”
三个小姑娘面对她们最喜欢的皇上哥哥,说起来就没完,弘星只笑着听着,姿态闲适,情绪放松——李绂发现,这是另外一面的皇上。
不是深谋远虑、布局朝堂的,一身帝王威势天生尊贵的无情帝王;也不是孤单寂寞、大气磅礴的,一身少年意气风发闪亮骄纵的少年郎——他只是一个亲切的哥哥,宠溺妹妹们的好哥哥。
第92章 少年天子番外一好哥哥·弘星,照……
好哥哥·弘星, 照顾好三个小妹妹,领着她们来到李光地的府上。三个妹妹和李家的老夫人、少夫人、大小姑娘们一起玩耍,弘星坐在李家的外书房, 安静地看他玛法的留言。
“乖孙儿, 有关于后宫人选, 按照你自己的决定来做就好,无需担心其他。玛法昨儿坐在海边回忆玛法的童年,想起来一个事儿。
当年,玛法的阿玛临终的时候说:……汉家皇帝花一分力气做的事情,你要花五分, 花十分……玛法一直以为, 这是一种分割,一种无奈的接受……
玛法很消极——玛法的阿玛, 顺治皇帝, 他要告诉玛法的是, 玛法应该更努力地做一个好皇帝。
世人不都说‘笨鸟先飞’?满洲人世居关外, 没有‘物资丰富’, 没有“人口优势”……游牧文化相对薄弱, 这些都是事实, 我们要承认。
勇敢地承认, 大方地面对, 然后积极地改进。玛法的阿玛……他到临终的那一刻,他也很开心, 没有丝毫犹豫地承认, 他以问鼎中原,承天命做江山,为荣。”
弘星看着看着, 就笑。弘星很高兴,他玛法终究是走了出来,从一个爱新觉罗家的好皇帝,大清的好皇帝,一步一步地变成华夏五千年来的好皇帝。
弘星放好对讲机,接过来李光地捧过来的茶水用一口,眉眼弯弯地笑。
李光地发现皇上心情好,也不由地笑。
放下茶盏,须发全白的李光地笑着笑着,笑不出来:“……皇上,延平郡王郑家人,不适合进宫。”
“……?”
“郑家发家,是靠走私,大建私人港口。郑家的郑芝龙,乃是海盗出身,迎娶当时的日本女子,联合日本诸侯,在海上偷卖货物……到明末,受到招安,受到重用……投降大清……是为贰臣。
其子郑成功,收复小琉球是英雄……”
弘星略思考,从善如流地点头:“郑芝龙是海盗出身,没有名誉,其作为,为世人所耻。郑成功是英雄,身为大明和日本的混血却一心忠诚,大清朝廷自当厚待英雄和忠臣的后代,岂可要其入宫?
看似一个最好的选择,可只要世人反口一句‘郑家卖女求荣’‘朝廷强抢英雄后人入宫’……郑家和朝廷都百口莫辩……”
李光地叹气:“皇上圣明。”
弘星定定地看着这位老臣:“弘星不知道这是不是圣明。”
“李光地,所有我们目前所说的事情,都只是一个标签,海盗、商人、海上走私贸易的首领,投降大清的贰臣……
郑芝龙是一个人,一个很勤奋很聪明的人,在明末禁海的环境下,在东南沿海私家港口林立的情况下……做出自己的种种选择的人。”
“人不是一个标签,不是一个符号。明末、清初的两段历史,玛法从来不说,你们也不说,你们都用各种行动告诉弘星,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过去吧。
可是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们于乱世中求生,求财的,求义的、求名的……”
“这些日子,弘星一直在思考,我们能否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一个客观的,不是假想中的,不是造谣、抹黑、讨伐、威胁等等阴谋论,也不是随波逐流的混淆视听、制造分裂。
我们只看客观事实,站起来,目光抬起来,脱离自己屁股下那把椅子……”
李光地胡子乱颤,嘴唇颤抖。少年天下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李光地的心口上,李光地老迈的心又是一颤。
“……皇上,说得对。好像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们都以自己的立场和身份说话,都以为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都在痛恨偏见,又随时化身偏见,制造偏见。我们不敢正视事实,只能对着自己人互相批判,可怜巴巴地在文字的夹缝里,在道德的犄角旮旯里顾影自怜……我们是真的沉迷于此……”
“皇上,那段历史中的人,苦,很苦。”
李光地昏暗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那段历史,他没有经历过,他出生的两年后,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可他经历清初的一切,他在三藩战乱中挣扎……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段历史埋在记忆里永不记起。
他害怕失去目前的一切美好。
“臣有时候夜里醒来,不敢相信现在的一切是真的,生怕这都是一场梦。
我们,所有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汉家人,为了‘正义’,为了‘道德净化’,为了……而战斗,沉迷在想入非非的高尚感情里……臣知道,这很可笑。”
弘星面色严肃:“这不可笑。
弘星理解。
弘星也曾经一度绝望过,用一种批判式的目光看着天下万民,如今弘星想明白了,但弘星不认为自己可笑,这是认知自己的必要过程,也是接受丑陋,承认缺陷的必要过程。”
李光地的内心又是一颤:“皇上还记得,老臣和皇上学习的书本《庄子》吗?”
弘星眉眼弯弯地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老师们当时都很悲观,却又很乐观。弘星都记得。张潮老师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人类个体存在的偶然性与感性因素的存在,存在的真实性很容易迷失在现象世界中,人的自我意识也会迷失其中,难辩真伪……
但我们是强者,我们要客观地面对,勇敢地面对,像一个强者那样地去思考,去面对。”
强者?李光地明白皇上的意思,笑容里带上一抹苦意:“皇上……华夏几千年来的文化,就是弱者文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几千年来华夏人痛苦的时间比安居乐业的时间多。
即使是老庄……也无能为力。
老臣,和很多汉家有识之士,思考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找不到方向。”
弘星摇头:“李光地,你们只是熟读四书五经,儒释道三家,你们有没有精通中西文化?
六十年前,西洋思想家笛卡尔在《形而上学的沉思》中阐述,人通过意识感知世界,世界万物都是间接被感知的,因此外部世界有可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虚假的。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官或通过感官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一经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
弘星简单翻译一段文字节选,抿一口子茶,看着这位老臣,老师,笑容灿烂闪亮。
“你看,这片土地,曾经有那么多的辉煌。
在同时期的地球上其他地方还是梦寐无知的时候,有百家争鸣,有唐诗宋词,有元曲明小说,这片土地,走在世人的前面——西洋一直到六十年前才有关于生与死的怀疑论的产生。
你不相信,这片土地上,会有新的文化出现吗?弘星相信。
我们都应该相信。”
李光地的眼泪落下来。
那段历史,太过于苦难和沉重,可以说,华夏几千年来纷乱争斗的历史中,没有胜利者。
他们不想要新一代大清人去经历那些,去继承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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