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亲眼目睹大清国的变化,世界的变化,他们想去改变,他们都想用仅剩的生命去探索,想给后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和平的未来……
可是,他们很绝望。
可是,少年人总是那么勇敢无畏,主动要承担一切。
他知道,作为一个大清皇帝,那来自于血缘的赋予,不光是荣耀,还有非荣耀的一切。
那可能是丑陋的,可能是撕裂的,可能是落后的,可能是绝望的……可能是付出一生,也看不到希望的失败。
而他是一个天生的强者。
他勇敢地接纳,勇敢地去承担,他相信,他们可以给这片土地找到一个希望,点燃一颗火种。
李光地不能和少年皇帝提及他们这些老人的痛苦,也无法诉说自己的恐惧不安,更不想用他那裹脚布一样的经验去束缚他,少年人心怀梦想和希望的样子多么美好,他相信他们的皇帝。
弘星也没有再问,两个人摆棋盘的时候,弘星关心陈廷敬的身体情况。
“李光地,你的好友,身体无恙否?”
“回皇上,臣的好友,昨儿用了一碗饭,身体尚好。”
“那就好。和朕下一盘棋。”
“臣……遵旨。”
君臣两个默默地下棋。李光地犹豫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来那句“臣的孙女儿天真烂漫,不适合进宫……”弘星也没有问他的意思。
明年大清和准格尔一战,年羹尧是将才,年家将起势。
张英的儿子张延玉,有相才,前途无二。张家的风光刚刚开始。
李光地、陈廷敬、包括姚启圣、周培公……的儿孙们,将来不犯大错儿,在少年天子的护持下,恩荫几个官做一个地方士族,是最好的出路。
其他的汉家老臣,包括河西四将……都是。
少年皇帝野心勃勃,他既不想大清做下一个“大唐”,以大唐李家的方式开创盛世;他也不想继承先人的保守维持某种平衡和稳定,平平稳稳地走稳自己的帝王生涯……
他以自己的方式,大刀阔斧地、翻天覆地地,改变大清人的一切,于点点滴滴的生活中,改变所有人的想法。
李光地,唯有支持,勇敢地。
太阳西落,弘星带着三个妹妹离开李光地的家,挨个送妹妹回家,自个儿打道回宫。
看看时间来得及,弘星去慈安宫请安,和他乌库玛麽说话儿。无上太皇太后刚刚做完佛课,问起来重孙儿有关于下次选秀女的事儿,弘星只说:“弘星不要皇后,妃嫔们,弘星还不知道。”
无上太皇太后也没有怎么惊讶,老人家只是担心:“乌库玛麽就猜到弘星不要皇后,乌库玛麽担心弘星啊。”
乌库玛麽年龄老了,你玛法年龄也老了,你阿玛额涅、叔伯们、堂兄弟们……谁也不能陪着弘星一辈子。乌库玛麽啊,就希望有个人可以陪着弘星,不是那么孤单。”
弘星轻轻摇头:“乌库玛麽,弘星很好。有人陪着,有很多人陪着,弘星就很开心。”
他乌库玛麽听了这话更担心了,老人家心疼地看着长大的重孙儿。
小弘星是天生的帝王。可能帝王都是注定的孤单。若弘星早早地学会、坦然接受,去享受孤单,其实很好?
无上太皇太后想通了,只生怕重孙儿连妃嫔们也不要。
“乌库玛麽放心了,就等着抱抱弘星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的。”
弘星的小娃娃?弘星小骄傲地笑:“一定是白白胖胖的闪亮,和弘星一样。”
无上太皇太后就乐啊,弘星还是一个小孩子那,提起小娃娃,一点儿也不知道害羞。
弘星自觉圆满地哄好他乌库玛麽,开开心心地去慈宁宫给他额涅请安。
太上皇后得知儿子的决定,第一个念头也是心疼。
若是有一个皇后,和天下人显示帝后恩爱,一家和乐,这当然符合传统皇帝的优点,就好比唐太宗和长孙皇后一样——但也不是必须。儿子不想去做,那就不做吧。
太上皇后不确定地问道:“皇贵妃也不册封?”
弘星:“……不册封。皇贵妃乃是副后,贵妃也有协助或者总理六宫事务的权利,若有妃嫔,就统一封妃,一起协理六宫事务。”
太上皇后更是心疼儿子:“若哪一天,弘星喜欢上一个女孩儿,一定不要对自己要求苛刻,知道吗?当一个好皇帝,不是就一定不能喜欢女孩儿。”
弘星和额涅保证:“弘星记得,额涅放心。”
亲亲额涅一点儿也不放心,瞧着儿子那轻快的步伐,跟解决一桩政务一样的小表情,亲亲额涅深刻感受到,她儿子还是一个小娃娃心性,一点儿也没长大。
*
弘星还真的不大明白“情窦初开”的意思。
世人都说,夫妻乃是结两姓之好,通家之约。做夫妻的两个人,共同生活一辈子,荣辱与共、一起为这个家而努力,尽自己的责任为家付出,不论贫贱疾病……
彼此关爱,互相倾诉,理解、支持、呵护……想扶相助走完一生。
大清开国,从太~祖皇帝的后金开始,就一直有“情痴”的名声,也就是不怎么符合汉家夫妻道义的那个意思。
顺治皇帝和第一个皇后……合离或者废后,和第二个皇后有名无实。
无上皇继位后,尽管他不乐意自己的大婚是交易,可他做到了,他为了做出皇家表率,为了心中对美满家庭的追求……他有三个皇后,对每一个皇后他都是极力做好一个好丈夫。
无上皇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做的很好。太上皇……学着儒家文化长大,有一个妻子,即使他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侧福晋,他也极力做好一个好丈夫。
因为他们认可,婚约在他们的心里,是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子的最高誓言。他们给予誓言,那就要尊重,要做到。
可是弘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弘星睡觉之前和他阿玛叔伯们聊天,呱呱呱一通,最后说明自己的看法。
“丈,一丈之远,视线之内。传说母系时代的男女结为夫妻后,男的怕女的被其他男人抢走,就天天跟在女的后面一丈之远,不能近了不能远了,不能在视线之外……
还有一个传说,父系社会女子选择夫婿,主要看这个男子是否够高,一般以身高一丈为标准。一丈约等于七尺,七尺男儿,够高,够强壮,才能照顾好家庭,做一个好夫婿,好父亲……”
弘星现在,无法想象他和天下所有的正统男子一样,举案齐眉、情投意合……的模样。
“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女子十五及笄,许而成为妻。不管男尊女卑还是女尊南卑,夫妻都是男女最为重要的关系,没有之一。玛法,阿玛,大伯,三叔……弘星不知道,弘星需要思考。”
小少年·弘星说话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群里的玛法、阿玛、叔伯们被这个大雷砸到头顶,深呼吸、深呼吸。
弘星看着脾气最好,可也脾气最不好。路边的乞丐,地里的老农,朝堂的大臣……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到现在刚刚有一点儿“男女有别”的意识。
能怎么办?
才十三岁。
玛法、阿玛、叔伯们都在想是不是该等等。弘星给他玛法的留言一个“大拇指”点赞,洗漱沐浴高高兴兴地躺到床上,高高兴兴地说“晚安”。
亲亲玛法、亲亲阿玛、叔伯们:“!!!”
天上的月牙儿弯弯,稀疏的星星眨眼,弘星默默念叨明儿又是一个阴雨天,闭上眼睛很快睡着。
如果可以,弘星真的连妃嫔们也不想要,在弘星的直觉里,那是一个新的世界,有关于家庭,比治理国家还困难的事情。
第二天立冬,阴雨连绵,树上的黄叶子飘飘摇摇地,随着小风小雨留恋树枝。
弘星一大早起来,按照计划,斋戒沐浴,领着文武大臣宗室王公,一起祭拜太庙,祭拜新建的贤良祠……
“崇忠念旧”,纪念大清开国以来所有的名臣硕辅,鼓励大清人保家卫国,忠贞贤良。
大清人都闹闹腾腾的,美食美酒载歌载舞,阴雨天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立冬后,天气开始变冷。朝野上下听着康熙五十二年要结束的脚步声,一个个的心跳加速。
新皇登基,真的维持原来的政策,什么也不改变?
弘星一点儿也不着急。
十月初一金銮殿大朝会,弘星和文武大臣展示手里的物事,文武大臣们瞧着一摞一摞的表格,一份一份螺丝弹簧之类的样品,懵。
“这是今年各地方的粮食收成表。这是今年大清最新的科研成果。各位大清国的文武大臣,回去后都好好思考,每个人送上来一份章程。”
!!!
“慢慢想,好好想。不着急。”
!!!
各位文武大臣心肝儿乱颤,额头冒冷汗。有人害怕,也有很多野心家、投机者,都自以为自己找到大好机会——可他们都猜不透少年天子的心思。
十年来,大清国发生如此改天换地的大变化,皇帝也变成他们的小殿下,可想而知,官场上也要有变化——老旧的官僚系统,还能维持多久?
新的官僚系统,是什么模样?
其实弘星也不知道。
大清人都在安静地等候新皇登基的“三把火”。十月三十,冬至放假的前几天,弘星在国子监视察,面对乌泱泱的上万学子做临时讲学,咳咳,大白话。
弘星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上万人,感受到他们的殷切期待,眉眼弯弯。其实背负责任的感觉也挺好,为人君者,都希望长命百岁,不对,都希望长寿万万岁,不光是为了享受吧……
弘星忍不住又笑:“……为人臣者,都希望青史留名,永享太庙。做老百姓,都希望安享太平。
武者保家卫国。文者治理天下,海晏河清、安居乐业。商人跑商。匠人做工。农人种地……每个人都完成自己的责任,国家,地方,家庭……是有人组成,任何事务,有人来完成。
除去各种身份的标签,我们都是人。朕和你们一样,打小儿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孝道伦理,学习律法……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农人思考更好地种地,匠人思考更好的技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朕时常思考,大清国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大清国对孩子们的教育,到底该教导什么?你们是读书人,你们是大清的未来——都来说一说?”
学子们纷纷抢答。
“孝道。”
“医理、命理、地理、法理。”
“修己成人,修己安人,修己善群。”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兴教化、知行统一、见贤思齐。”
“…………”
都是士人,或者说是华夏士大夫文化的道德要求里的“贤良”。弘星听着,微笑。
“朕六岁生辰收到一份礼物,听到一个故事。
干将和莫邪两夫妻是着名的铸剑大师,千锤百炼的锻造制作出无数把锋利的宝剑,可他们并不满足。
他们纯粹、专注且热忱,他们对自己的手艺精益求精,他们的追求是铸造出更好的宝剑。终于有一天,他们领悟了,心有灵犀、默默不语,按照以往的方式开始打造宝剑,当宝剑即将出炉时,纵身一跃,一起跳进铸剑池……
他们用自己的鲜血锻造一对绝世名剑。”
沉默中,没有人说话。
这里是国子监,大清士族的最高学府,天然地看不起,鄙视匠人。
弘星嘴角上挑,眉眼带笑。
“都对。‘仁义礼智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对每一个人的基本要求,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地位。
朕记得,立冬那天,贤良祠里头一个个忠臣良将,汉白玉盘龙柱下方的碑文上,潮白河的二十五万亩良田,以及他们的主人;大石碑上那些无法留下名字的英雄们……
很多很多的,所有的大清人……”
所有的大清人,都是大清人,都有自己的功绩,自己的文化,不是那些形而上的道德才是文化。
“文化是每个人、家庭、民族、国家、社会的最根本。华夏道德文化你们都说得很好。朕的理解,干将和莫邪做的很好。
文化不光是儒释道,情爱,吃喝玩乐、伤春悲秋。”
弘星的声音带着一种严厉,万人安静。
“‘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朕相信,你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比朕深刻,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写下厚厚一本书的批注……”
读书人安静恭敬地听着皇上的回答,人呆呆的。
他们回答的不对吗?士农工商的阶级自古如此。文化是士人的事情,农人、匠人、商人……也有文化?在士大夫的眼里,这些人,也是吃喝拉撒的人,论起文化,可能连八大胡同里的高级□□娼男都不如。
可他们的皇上,对他们不满了吗?
因为他们抱怨匠人起来势头?
因为他们抱怨自己没有了特权?
因为他们愤怒于,甚至害怕于农人和商人,甚至奴仆们、三教九流们眼里的光芒?
万人沉默,带着委屈,带着不忿,带着倔强。
弘星看着他们,抿口茶茶润润嗓子,继续。
“……‘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朕学历史,记得宋朝时期,历史的一个拐弯中,这片土地上的政治体发生变化,文化也出现大变化。
张载以及其弟子的关学,二程的洛学、周敦颐的濓学、王安石的新学、朱熹的闽学,共同构成宋代儒学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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