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出的刹那,姜月章动了动,仿佛渴望抬头,但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冷地压在他头顶,如有实质,逼迫他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是陛下。”他声音绷紧,像将所有感情也绷紧,“臣早已发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生不顾。臣这一生,都甘做陛下马前卒,任陛下驱驰!”
恐怕谁也想不到……
摄政王姜月章,未来的执政官,人人眼中的大燕皇室叛徒、大臣会议选定的代言人――从始至终,都是皇帝陛下的人。
“很好。”
裴沐站起身,走到摄政王面前。她的裙摆摇曳,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一滴汗珠自摄政王额头滑落,像极了一声隐忍的叹息。
“皇叔,你记住,不论朕是男是女,不论朕出身血脉,成就你的人――永远是朕,没有第二个。”
小皇帝高高在上,声音冷如玄冰:“朕给你的,是你的。朕不允的,你永远都别痴心妄想。”
摄政王的手猛然攥紧!
他还撑着没有抬头,但发白的骨节说明了一切。
“皇叔,听见没有?”
……她竟然还这样问。
姜月章咬着牙,指尖深深嵌进掌中,才一开口,他却又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陛下……呵,陛下以为,臣要什么?”
他缓缓抬头。深灰色的眼瞳仿佛野兽一般紧紧缩起,锐利专注得令人心中一紧,但是再仔细看去,那分明又只是人类的眼睛。
裴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姜月章没有起身,却挺直了腰。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目光也直直地刺过来。
专注之外,还绷不住地流露几许痴意、几分狂热。
“臣……只想要陛下。”他按住心口,声音止不住地柔软下去,“臣对陛下一片真心,如有半点虚假,叫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沐没有说话。
她的神情一动未动,身形也一动未动。
唯有双手,悄悄握紧。
“……皇叔,朕问你,你是如何认出朕的?”
她竟然选择直接跳过摄政王的表白,好似没有听到。
摄政王抿抿唇,执拗地盯着她:“臣也有问题要问陛下。前天夜里臣酒醉而归,在府中一时浑浑噩噩,对陛下……不敬,陛下为何又不推开臣?”
小皇帝的目光离开一瞬,很快又回来。
“朕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这好似冰冷无情的回答,却换来摄政王唇边一丝浅笑。
他眼神更柔和了,像夜空无数星云同时转动,星光如海晕开。
“臣斗胆猜测,是因为那一夜,臣在宴席上误饮了含有‘醉芙蓉’的酒。这种助兴之药威力非同寻常,如果不得阴阳调和,虽然也可独自忍耐,却会损伤根基,而臣又绝不愿意对陛下之外的人……”
姜月章的眼睛在灼灼发亮,声音也像透出欣悦的光。
“陛下分明是知道臣的心意,不忍心叫臣受伤,是不是?”
他声音放得轻柔至极,像是害怕惊吓了眼前的人,便一点点柔软如草叶,却又悄无声息向那只羽毛艳丽的小鸟收紧。
“阿沐,你也喜欢我。即便没有我心爱你这般深……你总归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到这一句,他的神情已经彻底变得柔软。
摄政王仰望着她,神情近乎虔诚,又像一个屏息凝神、等待糖果降临的孩子。
裴沐手指动了动,刚像是要伸出去,却又立即收回,只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一个动作里,她眼中涟漪似的情绪就消失无踪。
“看来皇叔是不愿意告诉朕。罢了,下回再说。”她唇角一勾,笑眯眯的,话语中却没什么感情,“看在皇叔哄朕高兴的份上,就不同皇叔计较了。”
她旋身而走:“此间事了,稍后会有他人扮作‘张大管事’,皇叔且替朕周全,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摄政王略一怔,匆匆伸手:“等等,阿沐……!”
传送法阵微光一闪,皇帝陛下已是不见。
明亮的房间里,只剩摄政王一人,和中间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他呆呆片刻,懊恼地吐了口气,站了起来,又走到椅子那里。他先弯腰握住椅子扶手,而后又缓缓摸过椅背,定定片刻。
接着,他才自己坐上去,缓缓放松,闭眼感受她残余的温度。
“难道真是我自作多情……不,这傻孩子嘴上再怎么无情,实际她待我如何,难道我不知道?她到底给了我多少,我怎么会不明白。”
摄政王靠着椅背,喃喃自语。他伸腿交叠,闭目仰首,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离她近一些。
他按住心口,用力按住,似是要投过银制纽扣和纯黑布料,一直按住深处的什么东西。
“她在担心什么,是不信我,还是生我气?许是生我气了,之前我太激动,对她太放肆……”
摄政王自语半天,忽又苦笑一声。
“可是阿沐,你真会伤我心。”他抬手遮住眼睛,似乎灯光太刺眼,“你真是……太知道怎么伤我心了。”
“可我还是……唯独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
三日后,四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是先太后的忌日。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除了会花祖宗的家产、拥有极高的民间声望之外,再没有别的长处。
但也同样,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与先太后感情极其深厚。
皇帝九岁登基,先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六年,太后久病不治,临终前指定当时二十二岁的定海王姜月章摄政,辅佐皇帝治国。
虽然摄政王狼子野心,令太后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但皇帝陛下半点也不记恨先太后,只顾和摄政王咬牙切齿。
同样,摄政王虽然背叛得毫不留情,但对先太后还是存了些感念之情。
因此,每年先太后忌日这一天,两人都会前去皇家陵园看望先太后。
唯独这一天,这互相厌憎的二人会勉强按下仇恨,做出和平相处的假象。
皇帝起得很早。
贺姑姑知道她的习惯,这一天会格外沉默些,服侍也格外细致。
裴沐坐在桌边,一边读邸报,一边等着上早餐。贺姑姑亲自给她梳理长发。
她头发长,发梢一簇一簇地打着卷,得拿着仔细梳理,否则就容易扯得头皮发疼。
裴沐一目十行,扫过那条关于“传闻二次提炼技术即将公开竞标,红蚕丝价格再创新高”的新闻,以及“大燕银号出手,支撑红蚕丝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的喜气洋洋的报道。
“这年头,报纸什么都敢写,倒是挺好看的。”
剔透的晨光中,小皇帝忽然出声,清澈的声音似醉,也如笑:“可惜啊,几家邸报都是官营。上回太学生想办个自己的报纸,被佘大人那头驳回了罢?要朕说,就让民间自己办嘛,有意思的事儿肯定更多。”
贺姑姑为她一束一束地收拾头发,编成漂亮的发辫。她手工轻柔细巧,说话也温和慈爱:“陛下说得是。”
她总是这么说。
小皇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似乎也并不真的记挂这事。她动了动脑袋,随口道:“每回梳个头都这么久,不如朕也给剪了,凭什么摄政王就有个清清爽爽的脑袋,朕就这么麻烦?”
贺姑姑手里一颤,慌忙劝道:“陛下,使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不然先太后得多心疼!摄政王……那么个白眼狼,如何能同陛下龙体相提并论,他死后一定下地狱的!”
她愤愤一句。
小皇帝听了,默然片刻,忽地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死后谁下地狱。”
声音低低的,含混而过。
不多时,待贺姑姑巧妙地为皇帝编好长发后,宫人们也正好端来了早餐。
按着规矩,皇帝的早餐以往至少五碟,虽然内容日渐敷衍,总算排场还勉强说得过去。
谁知今晨,却只有一盘端来。
贺姑姑一见,柳眉顿时高高竖起。她快步走去,厉声斥责:“谁给你们的胆子轻慢陛下?来人,拖下去一人掌捆二十!”
皇帝近身伺候的几十人,都是定下来退位后要带走的,铁定是皇帝的人。因此,他们执行命令也毫不犹豫。
两名身体强壮的大宫女面带煞气,就要上前,将端菜的人吓得手里发抖。
“不,不是小的……是摄政王大人……”小太监结结巴巴。
说是小太监,其实宫内阉人制度废除已久,贵人们多用宫女,便是少量太监,也都并未净身,留着做些笨重活儿。
“慢着。”
皇帝摆摆手,一张瓷白脸蛋映在晨光里,美玉般光彩熠熠。她颇感兴趣地打量那盖了盖子的餐盘,招手说:“端过来吧。”
“陛下……!”贺姑姑急了,“怎能让那白眼狼如此侮辱您!”
“看看么。”
皇帝笑眯眯地,谁也看不出她的想法。
小太监战战兢兢将餐盘端上来。
这是个托盘,也不算小。盖子揭开后,就露出一碗雪白牛乳、一只撒了黑胡椒的煎鸡蛋、一小碟松糕、一小碟拌笋丝拼拌秋葵,最后是一杯漱口用的清水。
牛乳边上,还放了一小杯蜂蜜,可以自行增添风味。
裴沐眨了眨眼。
小太监轻声解释:“陛下,摄政王大人吩咐,说……说今后是共和国了,就算是陛下也、也不能铺张浪费……就按着新的餐饮潮流,做、做几样,就可以……”
贺姑姑在一旁,狐疑地打量着这盘子早餐。
你说它寒酸吧,其实样样精心,比之前那敷衍的几碟子饭菜看着更精致。可你要说它是好意……这么一小盘,哪里是皇帝陛下该享受的气派?
小皇帝的表情,也显得有些莫测。
她拿起一旁的银箸,慢条斯理地戳了戳煎鸡蛋,又戳了戳松糕。
终于,在小太监紧张的等待中,她说:“好了,既然皇叔一片真心为共和,那便如此。下去罢。”
言语中讽刺之意甚浓,却好歹是接受了。
小太监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皇帝已经挟了一筷子笋丝,嚼得一边脸颊微鼓。
突然,她又出声叫住小太监:“哎,朕问你,是只有早餐如此,还是往后的一天三顿都这样?”
小太监略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回陛下,按摄政王大人的吩咐,是都、都这么做……”
皇帝皱了皱鼻尖,像吃了个苦瓜似的。谁都看得出她不怎么高兴,却又不得不忍着。
“成吧。”
她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也继续阅读那份官营的邸报。
贺姑姑使个眼色,叫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监退下,自己服侍皇帝。
“陛下,您再忍几天,往后啊,咱们见也不见那姜月章。这都是什么心机深沉的坏人。”她安慰道,“以后奴婢天天给您研究新的菜式,一样样必定都是祖宗传下的精华,可不是这些什么新潮流能比!”
尤其那牛乳、那黑胡椒,这什么东西……像什么话嘛!哪有燕窝鱼翅养人?
裴沐都含笑听了。
“姑姑说得对,他真是心机太深。”她真心实意叹了口气,眼中却泛出柔和笑意,“羞辱人,也不是这么个羞辱法。”
还特意挑着她喜欢的菜,真是……烦死了。
她要怎么办,还真得好好想想。
……
早晨还有些灿烂朝霞,过了一个多时辰,却浓云聚集,飘起小雨来。
裴沐让贺姑姑他们在一边等着,自己撑了伞,往陵园深处走去。
过往的朝代,皇帝都会修葺豪华的皇陵,以此彰显皇权威势,也祈祷死后尊荣。但近代以来,大燕皇室早已主动推辞了这份荣光。
一应皇室成员,都葬在明珠宫旁的陵园中。
这里实际是一座山,虽然经过了人为加高,却也还是称不上雄伟,只是一座普通的、看得出人工斧凿痕迹的秀丽小山。
雨雾弥漫在青翠林间,也浸湿了石板小道。
裴沐撑着伞,拾级而上,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就看见了皇祖母的陵墓。
与她尊荣的一生相比,那实在是个太小的墓穴,若不是墓碑在那儿,无疑会被忽略。
但这是皇祖母亲自选定的地方。
墓碑前,已经有人站着。
他没有打伞,所幸边上有常青的松柏。针叶细密,阻挡了飘摇雨丝,但仍有几许湿意濡在他肩上。
冷灰蓝色的军装,在阴雨天里显得更冷;金色的肩章好像谁锐利的眼神。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
这道背影是她熟悉的。当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她就经常看见他的背影,很多时候,她也曾经伏在这个人背上。
那都是皇祖母还在时候的事了。
他略侧过头,而后就是转身行礼。他欠身时,硬挺的黑色长靴在流水的白玉台阶上一碰,碰出一声硬邦邦的响,还溅起几点水珠。
“见过陛下。”
裴沐点点头,上前将手里的花放在墓前。
“皇叔比朕来得早。”
他们并肩而立。
姜月章垂手而立,手指贴着长裤中缝,站得标标准准。但在这个骄傲挺直的假象背后,却是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他悄悄转动眼珠,将身边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神态宁静,侧脸英气十足,却又不乏秀丽。唇角总是一点笑,眼角有一点妩媚的弧度,整个形状却更圆润些。如果她不故意板着脸,那这双眼睛就会显出天生的热情友善,像只机灵好奇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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