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蝉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座高台,上头站着的就是无怀部的祭司之一!
他戴着毒虫的面具,身上饰物琳琅,不乏人骨做成的森然装饰。
那根祭司手杖高高举起,与无怀部大阵相连,而现在,他发现了妫蝉,正一手指来,指尖有暗红如血的光芒涌动。
妫蝉的身体在本能地颤栗。
她想躲开,但是疲乏的身体已经没有足够的敏捷和力气。
她的人已经倒下了不少,现在终于该轮到她了。
动啊,动啊――不认输,她妫蝉什么时候认过输――!
“――将军,看!”
大地――忽然震颤起来。
――那是什么?!
――妖兽?!
――不,是树!
――那是,那是……
“――神木?!”
妫蝉猛然抬头!
然后,她和所有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
树,是长在地上的。
神木也是长在地上的。
那么,从天上抽枝散叶、生长到遮天蔽日的树……到底是不是神木?
夜空中,那些被火光映染的云和星……全都熄灭了。
目之所及,唯有那一颗巨大的树木。
恍惚之间,有人竟当场跪下,噙着泪说:“是神迹啊!是通天的建木啊!”
……不。妫蝉很想说,这一定是假的。建木早已破碎,天神也早就抛弃了人类。这棵神木比烈山山顶的那一棵还要巨大,怎么可能……
然而,她的目光也呆呆地凝聚在空中,不能移开。
神木遮蔽了整个战场。
一道人影,则从神木中降下。
那人如传说中被射落的金乌坠落,带着光和焰,似流星打破了战场的凝滞!
有人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那是……天神吗?”
“还是山鬼?”
光芒烈烈中,那名黑发散落、肤色玉白,容貌凛然而美丽的年轻人,如同从另一个世界降下。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无怀部的七位祭司。
他们的大阵被神木破坏,自然又惊又怒。
“何人胆敢――!”
神鬼般美丽的年轻人,将手中的青藤杖刺入了无怀祭司的咽喉。
她说:“第一个。”
并不高的声音,在战场四方回旋。
有人想阻止,有人在怒吼,有人扑上去,有人睚眦欲裂――
但是,都没用。
她如清风自由,似燕子轻灵,几息之间便辗转战场,顷刻之间就轻易取了无怀祭司们的性命!
第二个。
第三个。
……一直到第七个。
那些刚才还耀武扬威、森然可怖的祭司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像手工拙劣的傀儡偶人。
而天上的神木正散下点点光辉。
这些光落在扶桑战士们的身上,柔和温暖,为他们止血疗伤。
妫蝉用长枪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她盯着那道人影,所有还剩下的子燕战士也和她一样,用重新充满光亮的眼睛盯着那道身影。
――副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那是祭司大人!
――是我们的祭司大人!
欢呼声,从一点变为无数点,而后响彻夜空。
短短片刻间,就在偌大战场上,裴沐连斩七位无怀祭司,最终缓缓落在被包围的扶桑军队阵前。
她一杖在手,横伸而出,抵住万马千军。
天上巨大的神木降落而下,变回那棵小小的树苗,隐没在她体内。
一时间,战场陷入了极度的安静。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裴沐;激动的,忌惮的,难以置信的,欣喜若狂的。
所有人也都看到,她收回手杖,坦然背对无数敌人,顾自走到了扶桑军中。
“扶桑战士悍不畏死,”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扶桑祭司――同样如此!”
在短时间内恢复体力的扶桑战士们举起双手。他们用尽力气,站下身边敌人的头颅,满面通红地嘶吼:“悍不畏死――!!”
“悍不畏死!!”
“祭司大人与我们同在!”
“扶桑必胜――”
“扶桑必胜――”
妫蝉望着好友走近,满是尘污的脸也露出了笑容。
但忽然,她面色微变。在裴沐走近之际,她猛地伸手捉住了好友的手臂。
果不其然,裴沐身形一抖,整个重量便朝妫蝉压去。
若非妫蝉也已经恢复大半体力,简直要接不住她。
“……我就知道!”妫蝉压低声音,又急又怒又心疼,“你何时这般厉害了?方才的果然都是幻觉,你吓住他们,又趁机杀了无怀祭司,还用巫术给我们所有人治疗。”
“可是阿沐,你自己怎么办?”
裴沐干脆趁势倒在她身上,头枕着妫蝉的肩。她对一旁自发上前护卫的战士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杀敌。
妫蝉扶着她到一旁坐下。另有几个知机的战士明白过来,不声不响地挡在她们身前。
“什么叫我‘何时这般厉害’?我明明一直这么厉害,今天比昨天更厉害。现在,不过是消耗过度罢了,等等便能恢复。”
裴沐嘴硬,哼哼着又得意:“你说,几个人能和我一样,出手就带来这般变化?”
“好好好,你自然是很厉害的。”妫蝉啼笑皆非,又很心疼,“可你也不用这般拼命罢?你都来了,那想必援军也……”
忽然,妫蝉的面色凝固了。
“援军……”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裴沐摇摇头,握紧好友的手,“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会救你们。”
妫蝉问:“朱雀大人呢?”
裴沐顿了顿:“死了。”
妫蝉瞪大眼睛。她露出一种震惊的神情,却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这么说,果然是……”
裴沐点点头。
两人一时不再言语。
妫蝉翻出怀里的糖包,将最后一颗浸了血的果脯塞到裴沐嘴里。
裴沐顿时皱起了脸:“有血!”
妫蝉没好气:“有的吃就不错了!”
两人瞪着对方,瞪了一会儿,又齐齐笑起来。
裴沐等着妫蝉问她更多的事,比如问她如何知道他们遇险,或者问她大祭司在何处。
但是,妫蝉都没问。
战场特有的带着腥气的热风吹过,吹开她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双沉凝的眼睛。
她注视着战场:“阿沐,虽然你为我们杀光了无怀祭司,但我们人数差距实在太大,如果援军迟迟不来……难道说,我们是被放弃了?我们……只是引诱无怀主力出击的诱饵?”
裴沐没想到,妫蝉竟然自己猜出来了。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妫蝉是部族首领,自幼学习征伐之道,对其中种种谋略,她也十分擅长。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羞愧。她也不明白这羞愧从何而起;也许是因为这是大祭司做出的决定,而大祭司的决定,即便她不赞成,她也感到其中有自己的责任存在。
她的沉默让妫蝉明白了。
可让裴沐惊讶的是,好友沉思片刻,便平静地笑了笑。
“我知道这一定是大祭司的决定。”妫蝉站起身,顺手抽出一旁死人的缺口刀,反手杀死了偷袭的敌人。
她说:“阿沐,你不要难过。如果是我在那个位置,或许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裴沐一怔:“阿蝉,你怎么会……”
“因为这就是首领的职责。谁都想两全,都做事的过程总是不能两全。而有些决定,有些舍弃……首领不做,谁来做?”
妫蝉弯下腰,温柔地摸了摸裴沐的头发。
她并不是个顶漂亮的美人,可那生机勃勃、永远不屈而坚韧的眼眸,比任何美人都更加出色。
“既然我们的职责就是在这里拖住无怀主力,那我相信,这就是今夜此战最大的意义。”
她拔起属于自己的长枪,精铁铸造的锋刃已经有了缺口。
“阿沐,我知道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你已经做完了你该做的事,现在,我就去继续履行我的职责了。”
裴沐望着好友的背影。
这个背影唤醒了回忆,让她倏忽间想起了过去。
她想起了先首领,想起了她们两人的童年,想起先首领曾经说过,阿蝉继承首领之位不是因为她是首领的女儿,而是因为,她就是最适合当首领的人。
先首领说过,妫蝉最适合当首领,因为她能做出决断。
他也说过,裴沐最适合当祭司,因为她总能提醒别人,不要将任何牺牲当作理所当然,哪怕那牺牲十分微小。
裴沐抹了把脸,笑了笑。
然后,她站起来,背着她的小树苗,握着她的青藤杖。裴灵正寄托在小树苗里沉睡。正如妫蝉所说,这个小姑娘也努力完成了她的职责。
她走上前,走到妫蝉的身边。
“说什么漂亮话啊,阿蝉。”
祭司大人的声音,再度变得懒洋洋,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再次变得淡然又明澈,如被雨水洗净的天空。
“要打仗,就一起上。”她对好友粲然一笑,“我们在一起时,就该这样才对。”
妫蝉怔了片刻,也笑起来。这个笑容和以往任何时候同样开朗。
“好!”
她提起枪,裴沐则举起青藤杖。
长枪飞舞似银练,巫力闪烁如星光。
血雨腥风,也无惧怕。
“我们也经历过许多艰苦的时刻,这一次只是更艰苦一些……”
“但是每一次,只要我们并肩作战,就总是会迎来胜利。”
裴沐狠狠一杖压下去,砸飞了一名举刀刺杀妫蝉的无怀将领。
妫蝉在一旁大笑:“你一个祭司,怎么打得这么莽!”
裴沐怒道:“你试试用完了巫力再打架,我看你能如何!”
妫蝉笑嘻嘻:“那不知道,我又没有巫力!”
忽然,东边的大地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
仅有的尚未被攻克的城墙上,扶桑战士激动举旗,大呼:“援军来了!是援军――是首领的旗帜!!”
妫蝉一听,当即往上冲去。
裴沐跟在她身后,有点不满:“你不能一听别人的名字,就把我扔了!”
“那是援军!”
妫蝉一口气冲到城墙顶。
裴沐也耗费积蓄起来的巫力,支起了防御屏障。
她看见,在东方的原野上,大队人马如洪流滚滚而来。那明黄的旗帜上,除了扶桑的图腾标志,便是一个古体的“森”字。
为首的姚森一马当先,怒吼而来。
妫蝉再次大笑。
她举起武器,大吼:“扶桑必胜――”
裴沐望着这一幕,终于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淡得多,像被某种往事阻隔并过滤,于是只剩下一点代表欣慰的笑意。
她回身欲走,打算收拢下方战士,与援军汇合。
但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回头!
“阿蝉――!”
裴沐愤怒地、狠狠地撞了上去。
她的巫力在刚才已经被再次消耗,现在她只能用自己躯干的力量,狠狠撞上去!
砰――!
撞击声连接着一串沉闷的撞响――裴沐抓着偷袭者不放,两人一起从城墙上滚了下去。
裴沐虽然巫力接近于无,但她一点不情愿受苦。所以,她竟然硬是凭借着这股子咬牙切齿的劲头,恶狠狠地压制住偷袭者,把他当成了肉垫,接受了每一次翻滚碰撞。
而她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损伤。
偷袭者发出扭曲的惊呼:“你这个祭司怎么力气这么大――”
“我力气大怎么了,吃你家糜子了啊!”
两人翻滚落地,裴沐一把掐住偷袭者的脖子,看清他的样子:“你是……妖兽幽途?”
她对幽途并不陌生。此番相见,裴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狞笑道:“怎么,看人类打仗,你趁机来偷口吃的?”
幽途瞪着她,身体一个哆嗦。天魔在下,它怎么碰到这个人了!
作为在大荒上横行无忌,肆意吃人的妖兽、凶兽,幽途充分掌握了一份“不能惹的祭司”名单。
比如扶桑大祭司。
还比如子燕祭司。
可惜它的消息实在不够灵通。它只知道子燕部并入了扶桑部,却根本不知道……今天这个煞星会在这里啊!
它只不过是看上了那个女将军的血而已,谁知道会遇上这个煞星!要是知道,它绝对,绝对……换个时机下手啊!
要不是因为被大祭司下了咒术,不能开口谈论和他相关的事,幽途一定立即卖了大祭司。
现在,它只能哭丧着脸:“子燕祭司大人,贱仆有眼不识昆仑山……”
――阿沐,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毕,幽途忽然目露凶光。
原来它探明裴沐已经是外强中干,心一横,决定搏一把!
到底也是纵横多年的上古凶兽,又保全了实力,幽途大喝一声,发出含有凶煞妖力的吼声;与此同时,它手中有什么煞白的利刃划出一道凶狠的弧线――
“唔……!”
裴沐用力抓住伤口,连带也狠狠夺过了幽途爪子里的匕首。她捂住右肩,感到伤口处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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