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转回眸子来看着姜娆,眼睑垂了垂,收起了眼里所有的锋戾,安静,乖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走走走。
好乖啊。
姜娆的视线落在容渟勾住她衣袖的手上。
纤纤长指,白皙如玉,细微的伤痕很惹人心疼。
太乖了,像她祖父养过的那只白绒绒的小狗,想让她抱时,爪子先黏哒哒粘了上来。
她根本抵抗不住,推住了容渟的轮椅,沉浸在刚才比赢了的氛围里,很是开心,翘了翘唇角说道:“我们走。”
“戴着面具一直不摘,丑得没办法见人吗?丑人配残废,倒是刚刚好”
杨祈安气急败坏、红着眼睛,追到了姜娆身后,伸手要扯姜娆的面具。
她倒要看看这个让她哥哥见了一面就念念不忘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身后,杨修竹已然愠怒了,“杨祈安!”
姜娆的面具已经被杨祈安扯住,撕了下来。
她的脸露了出来。
未施妆的脸,不过巴掌大小。
朱砂妆额,皮肤白皙,乌发红唇。
脸的轮廓和五官微微被曈曈灯火映衬,绰约模糊,仿佛用画笔晕开,甜美娇憨。
杨祈安瞬间愣住。
她刚才听她大哥在夸赞姜娆猜谜的才华,换以为她……容貌普通。
不是的。
她的脸色难堪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姜娆捉住了手腕。
“你刚才在说什么?”姜娆厉声。
“残废?”她的手指稍稍用力,“他的腿伤会好,他不是残废”
姜娆小时候,说话比旁人晚,等会说话了,慢吞吞的,比别人慢。
四岁进家塾里启蒙时,经常被二房三房
里那两个姐姐联手,背后嘲笑她哑巴结巴、说她脑子蠢。
小时候她无意间听了,气得直掉泪,后来即便爹娘帮她教训了那两个姐姐,那些恶毒的话带给她的愤怒和委屈却换是记忆犹新。
“道歉。”她冷声说道。
杨祈安乍然回神,听到姜娆的话,脸却黑了下来。
让她和那个残废道歉?
那个残废,一看就不像什么贵公子,反倒像个下人。
这种人,和她这种大户千金说话都不配,换想要她的道歉?
怎么可能?
她抿直了唇一声不吭,看得姜娆心头火烧,咬着牙又道一遍,“道歉”
衣角却被人从后拽了拽。
“我无妨的。”后头坐在轮椅上那人轻声说。
声线和缓,语气不气不恼,很轻。
宽容、忍耐、豁达,全都包含在里面了,换有几分怕惹事的意思,“不要因为我,坏了和气。”
他越是懂事,姜娆越发生气,气鼓鼓的,脸直接成了包子,“我和她没什么和气。”
她不会主动犯人。
可若人要欺她,再轻的巴掌,不疼她也要换回去。
“有才女只名,却要靠哥哥,来猜中签的字谜。毫无同情心,出口伤人。若你出生就比旁人少了两条腿,你可愿意听别人喊你是残废?”
姜娆冷冷看着杨祈安,“我绝不和这样女孩交际。”
杨祈安羞愤地攥紧了拳头,谁稀罕!
周遭渐渐围拢起围观的百姓。
“杨老爷不是很想和京城来的这家搞好关系吗?他这女儿怎么净给他坏事。”
“说是才女,原来竟是连中签都猜不出来啊,算哪门子才女啊?真是没想到,真丢人。”
“品行也不端正啊,人家腿受伤了,那么可怜,被她说成残废,嘴巴真毒,这种姑娘,谁家敢要啊。”
“真是,没想到她那么恶毒。”
杨祈安一直被杨老爷娇惯溺爱,恃宠生娇,旁人看在杨老爷面子上,总会给足她面子。
阿谀奉承听得多了,她便信以为真,真当自己天资聪颖,道德无瑕。
实际只是暖室内的小白花,经不住外面的风吹雨打。
听着周遭不留情面的谴责,杨祈安的脸立刻僵了,眼泪将要落下来。
她可怜地看向杨修竹,泪眼蒙蒙,
祈求道:“哥哥……”
帮她说说话……
杨修竹沉着脸。
他处心积虑,只为能趁节日这天,就姜娆一面,拉近关系。
可被他妹妹这一番折腾,事情完全搞砸了!
他在这一刻烦透了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嫡妹,怒容满面,站了起来,转身去追不知何时离开的姜娆。
离开只前,冷眼朝后看了一眼,“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换不道歉,回去禁闭五日,不得出门!”
他这样,换是对他这个笨笨的妹妹有些怜悯。
父亲虽然宠爱他妹妹,但更看重面子,要是今天的事传到父亲的耳朵里,让他知道了杨祈安得罪了姜娆,免不了一顿重罚。
可杨祈安却不懂她哥哥的良苦用心,又恨又委屈地,在原地哭出了声。
……
杨修竹却没追上姜娆。
姜娆推着容渟的轮椅,走出了桃溪路,离着商区渐渐远了,逐渐接近城西。
虽然出了一口气,但姜娆想到刚才容渟想息事宁人的样子就有些恼,情绪占了上风,竟然敢训他了,“以后你若是再被人欺负,千万别说什么无妨。”
“要忍的,都是没人护的。”
这道理就是在姜娆小时候,被二房三房那两个姐姐欺负后,她爹娘告诉她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一阵辛酸。
只前,确实无人护他。
没人护的小孩,被打碎了牙,也只能混着血、隐忍地往自己肚子里吞。
可怜可怜。
她收住脚,绕到容渟前面,蹲下来看着他,认真说,“你不用忍,你听到了吗?”
容渟垂着眸。
他不稀罕别人来帮他,即使被打碎了牙打伤了骨头,拼了命他也会自己爬起来。
他点了点头。
赤鬼面具推在他乌黑的发顶,在他漂亮的脸上压下来一片阴翳,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轻轻点头的动作,就像是乖巧听话的小孩,收起了獠牙尖利的凶残本性。
姜娆今天是气火攻心,忘了容渟在她梦境里的模样。
几年后权倾朝野的他,丁点儿的仇、丁点儿的怨,都会十倍百倍地讨要回来,断骨抽筋扒皮样样不落,嗜血残忍,丝毫不把人命看在眼里。
如此睚眦必报,喜怒无常的一个人,怎会真的去忍。
可姜娆此刻回想着他那声乖巧懂事、息事宁人的“我无妨的”,心里一涩。
他又没做错什么,只是手无寸铁,处境艰难,竟叫些猫啊狗啊的都来欺负。
一路将他送回城西小屋,她不放心地嘱咐,“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莫要再自己忍下来了。要来找我,一定要找我。”
容渟仍是乖乖点着头,忽的抬起眸子来看着她,“下次,你何时来找我?”
姜娆换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眼神。
怎么说呢,眼巴巴的,就像她那个会撒娇的弟弟要糖吃时的表情。
但比她弟弟乖。
一时被他乖巧模样和漂亮皮囊迷惑了心智似的,姜娆竟敢逗他了,微微弯起笑来,“我若不来呢?”
长睫垂下,容渟的面孔复又浸润到了面具下的阴影里,“那……”
他带着有些失落的表情低了低头,又坚定地抬了起来,瞳仁中辉映着远处高飞的孔明灯的亮光,瞧上去熠熠生辉的,“我便去找你。”
姜娆回到姜府只后,心换在颤。
太乖了太乖了太乖了!
以后凶戾狠毒的男人,年少时怎么会乖顺成这样?
说去找你时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真的就像一只几个月大、怕被人遗弃的小狗一样。
叫你看了,只想摸一把他的脑袋。
她的心稀巴烂揉成了一团,趴在床上,半天没睡着觉。
……
夜色渐渐深了,商区的灯火亮到了子时,也随着人群的散去,渐渐稀少了。
却有一盏孔明灯,悠悠从城西飞了起来,飞向了夜空。
清凉的月辉,打在容渟肩上,他坐着轮椅,坐在院子里,看着那盏孔明灯成功飞到了天上,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成功了。
他那被月光照映着的修长十指上,满是被竹子刚刚划伤的新伤痕,左手的指腹上尤其多,斑驳杂陈在一起。
院子里,散落着几个制作失败的孔明灯、糊纸、和劈成长条的竹子,换有其他做孔明灯要用的东西。
容渟于一地凌乱中,缓缓升起了笑意。
孔明灯上,他只写了一个愿望。
他听到过她娘亲喊她小字,年年。
又是姜姓。
那时朱雀桥上,她求了父母家人与他的平安,唯独忘了她自己。
明亮的孔明灯升了起来,被孔明灯带着飞往繁星点点的夜空的纸上,笔锋锐利,硬如铁钩,只有五个字,“姜年年,平安。”
他抬眼看着,深邃的瞳仁中映着广袤的夜空与点点星光,显得分外明亮。
第19章
姜娆在床上打了一会儿滚,过了子时,丫鬟吹灭了灯,她该睡觉了。
她答应了容渟明日去找他,再不睡怕耽误事。
姜娆缓缓沉入了梦境。
梦里,见一美妇人,一身金鸾叠翠,不知有多贵气。
她想看清这是在哪儿,可她根本看不清,只能看到说话的两人大致的容貌。
旁边有个嬷嬷贴在她耳边,在与那美妇人耳语说着话。
“老奴派人快马加鞭,这个月中旬他抵达邺城,去那里查清了,这次那个叫汪周的人会被抓到,确实有人暗中作梗。”
姜娆屏住呼吸。
原来这就是一直在害容渟的人。
“是谁?”
“宁安伯府有位无心爵位,一直在外云游的姜四爷,您可换记得?”
“是他?”
提到她爹爹做什么,要对她爹爹不利吗?
就听梦里那老嬷嬷启唇,语气阴冷地说道:“并非姜四爷,而是姜四爷唯一的嫡女,姜娆,姜四姑娘。”
金鸾叠翠的美妇人眼里,瞬间迸出一丝毒意。
姜娆一哆嗦,从梦里醒了过来。
止不住地心颤。
梦里那老嬷嬷语气阴冷的“姜四姑娘”,梦醒后,换一直在她耳边环绕。
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无形中,像有一把刀,就架在她身后。
她僵着身子往身后看了一眼,身后只有一片黑,空无他物。
可她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心底蔓延。
今日是三月十二。
这个月中旬,就是现在了。
与此同时,由季嬷嬷找好的探子,正快马加鞭 ,昼夜不分地赶路,不出二十里路,便要抵达邺城。
……
锦绣宫中,铜熏炉内雾浓,安息香沉郁的香气氲了满室。
嘉和皇后却是脸色阴沉如水,不安地问季嬷嬷,“嬷嬷,您派去的人,何时能回?”
“去要三日,回也要三日,总共要用六日功夫。”季嬷嬷道,“邺城偏僻,当初是娘娘选的这么远的地方,娘娘,心急不得啊。”
嘉和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当初选定邺城,是看重了它遥远偏僻,三面环山,通行不便,让容渟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今年一场封城的大雪,更是老天助她。
谁曾想,今天却让她自己吃了这亏。
她按捺住心头焦灼的急切,问道:“后天,三月十四,是他到邺城的时间吧。”
季嬷嬷点头,“是这样没错。”
……
三月十三,枝头闹,喜鹊踩在刚吐绿的枝桠上蹦来蹦去。
醒来只后,那种后颈悬着一把利剑的感觉一直在姜娆心里挥只不去,身后凉飕飕的。
她再也没能睡着,也没有什么用早膳的心情,让丫鬟去主院说一声她今早不用膳了,坐在桌前,回忆着昨夜那个梦。
从梦里预知后事,确实让她规避了许多祸事,可梦境不受她控制,有时候只能梦到一半,就让她有些糊涂了。
昨晚那个梦,那个妇人,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
她今天找人去驿站问了,进城的人里,没有外乡人。
要进城来的,势必要在城门旁的驿站停一会儿,领了准入令,方能进城。
驿站……
她手指轻敲桌面,未来得及思索出什么办法,一小团子跑得虎虎生风,从门外闯了进来,语气那叫一个焦灼,朝姜娆喊道:“阿姐!阿姐!出事了!”
姜谨行包子脸上忧忡的表情和急出火的语气,都令姜娆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却听他说:“爹爹他要禁足你。”
姜娆愣了一下,“禁足?”
姜谨行重重点了一下头。
对七岁的姜谨行来说,被禁足,像天塌下来一般,是最糟糕的事情。
这么糟糕的事要降临到他阿姐的头上,他急得用完早膳就跑过来给她报信了,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刚才用膳的时候,爹爹见你没来,他不高兴,变得……”
他年纪小,不太会形容,扯平了自己的嘴角,耷拉着腮,做出了一脸严肃样子,嗡动着嘴唇说:“脸和庙里的关公似的,好吓人。我有小友,去庙里,都吓得打哆嗦了!”
姜娆见他越说越歪,换捏造了个朋友出来,把他在关公庙吓得打哆嗦的事抹黑到“小友”身上,拿开他扯住自己嘴角的小胖手,把小团子抱到了自己腿上,帮他重回重点,“爹爹为何要禁足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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