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羡将她放下看了一会,然后伸手合上了她的眼睛。
一念起,孽缘生。由孽生得因,自得孽的果。他认了,她亦该认。
韩奕羡走出囚室去寻母亲。甫一抬眼便看见了她。韩母隔着三间牢房,正扒着栅栏看他。
“羡儿”她小声的唤他,语声里透着小心。
方才她听见锦凤那边的动静,心里万分讶异。听着,竟是她的儿来了,而且似乎,似乎,她的儿竟是好了?
可她不敢大声唤他,只悄悄行到边上候着。今日里,她大喜复大悲,情绪起伏跌宕,又同锦凤打了一架,此刻她已是头晕目眩,精疲力竭。
但饶是此,她亦觉出了不对。今日这监牢委实反常。而宁王挡在虞氏身前的那一幕,更是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不会看错,宁王对虞氏不寻常。
这便令她大为忧心,她不得不担心宁王会不会因此而不容于她的儿。
尤其这会她觉察到她的儿似已然清醒,也就是说傍晚那会儿子是在装傻?
这便更让她惶惑于宁王今日突然带着儿子来看她的用意。要知道,她被关在这鬼地方足有二,三个月了。是以,会不会是宁王对她的儿产生了怀疑?故行试探?
儿子疯傻,宁王或能容他。若是……
韩奕羡望着栅栏边隐隐发颤的母亲。
他看着她灰白干枯的头发,看着她满是皱纹干瘦暗黄,而显得无比苍老的面庞;还有她乌青的眼眶,脸上的抓痕。
母亲已然面目全非。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竟至陌生的再寻常不过的老妪。
韩奕羡流下泪来。心中悲意蔓生。
他怔怔的看住母亲,下一瞬,他跪了下来隔着牢门给韩母磕了一个头。
“儿不孝!累得母亲受苦!”
他哽声说完,再连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并不进牢室,再看了看母亲。他折身大步朝外行去。
韩母哭起来,颤声唤他:“羡儿,羡儿!是娘对不你!是娘对不起你!”
韩奕羡没有回头,他直接走出了牢房。
韩母捂住嘴,痛哭着萎顿在地。
“我的儿啊,我的儿!”她心如刀割。
※
望着站在前方提着宫灯等着他的太子殿下,韩奕羡微是扯唇,露出一抹笑来。
那笑苍凉,尤是悲哀。
第75章
傍晚时分,太子突然带他来探监。他便知不妥。而才将见到狱中情形,他已知确如他所料,殿下果是对他生了疑。
只明知如此,他却不能不来这一趟。殿下势必不会让锦凤活着,可他不想她死于他人之手。他得亲手了结她!
因这是他能对荷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此刻见到太子,韩奕羡心头泛着苦。或许他能为卿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亦是快了!
“罪民韩奕羡拜见太子殿下!”他屈膝对宁原行拜见礼。
宁原缓缓踱步行至他身前,并不叫起。只看着他淡声言道:“难为你,明明病好了!还肯喝那么苦的药。”
不是不惋惜的。韩二其人委实不一般。若非尹太医误打误撞在他熟睡的当口,替他摸脉,使他不及提防,他怕不是能一直伪装下去。端瞧,尹太医吃惊之下第二次给他把脉,他便已然警醒,亦可见要令他露出破绽有多不易!而尹太医之所以不曾怀疑,只怕是万想不到他能恢复得这样的快!
心病心药医。
最好的医者,最佳的良药不过是辅助罢了。韩二能那么快好,宁原认为更主要的因由是清言。亦由此,他方不能听之任之!
韩奕羡涩然笑道:“殿下英明!罪民不过海底捞月,枉费心机。”
宁原亦是一笑,然笑意浅淡。他笔直的看住韩奕羡,不予迂回单刀直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语气淡冷:“你当知本宫不可能任由你这般呆在清言身边!”
他目光细细从韩奕羡脸上晃过,声调愈加冷凉:“你更该知晓,如今你同她已断无可能!”
韩奕羡笑容涩苦,却是道:“罪民早已不作此妄想!”
不说而今他乃戴罪之身,一无所有。是个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可示人的朝廷钦犯。
便是卿儿宁可假死亦要离开他;
便是她现在日日给他喂药,待他温和不失细心。可亦仅止于此,再无更多的亲近。
这些明晃晃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他如何还能自欺欺人,如何还敢再奢望将她挽回!
而他之所以好了也不愿“醒”,只是,
韩奕羡面上笑意不在,神情似苦犹悲。他只是实在不舍,实在贪恋她给他的那一些,他无上渴望的久违的温柔。因为他很清楚,只待他清醒,这些温柔他便再也触摸不着,再是抓不住!
何况,他看住宁原亦不兜圈子,直言道:“罪民此生是无望了!可是殿下你呢?”
他直视着宁原,语声怜惜透着酸楚:“卿儿她不易生养。”
他不提太子日后身为一国之君会有的后宫,单是卿儿生养不易,就是不容回避的一道坎!
宫里的女人,最终能倚仗的唯有子嗣。美色在新人辈出,群芳争艳的后宫,实乃寻常微不足道。若没有帝王的骨肉傍身,恁是再高的份位,想要长久的恩宠亦是虚妄!而倘卿儿终不能再生养,就她那般性子,身在后宫无异是一种困囿!
余生漫长,太子的爱又能护她多久!
宁原迎视他的目光,对他言外之意了然于心。
他微是淡笑,口气相当的漫不经心:“不易生养又如何?本宫只管尽心培护庚生就是。”
他盯住韩奕羡慢声接道:“你大可放心。清言她不必生养,本宫亦只会要她一个!”
他对着韩奕羡的眼睛,一字一顿继续说道:“没有后宫,不存在争宠!本宫只要她一个!”
韩奕羡心头大震!他看着宁原说不出话来。
太子这是何意?他是说日后会同卿儿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庚生,庚生他会是……
须臾,宁原淡淡的看他,再次问道:“你作何打算?”
韩奕羡喉口窒住,顿了好一会方艰涩出声,却是不答反问:“殿下刚才所言,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宁原扬眉看一看他,毫不忌讳脸色平静:“你当能看到。他日,本宫登基之后,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昭告天下,立庚生为储君。”
“殿下何以服众?”韩奕羡语声干涩神情灰黯。
储君尊位,岂能儿戏?
“本宫自有主意,自能应对。”宁原看着他,语气清淡:“倘本宫不能生,朝臣又奈何?”
韩奕羡闻言,面色大变。
他蠕动着嘴望着宁原,顷刻后方惨然开口:“殿下若能说到做到!罪民”
他说着,心好似裂掉一般疼得他脸颊抽动,唇角发颤。他张了张嘴,又停下,久久不成言。
好半晌后,在宁原耐心却锐利的眼神注目下,他十分艰难的挤出滞于他喉间的话语:“罪民心甘情愿放手!”
此时的韩奕羡,心如炼狱。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爱念卿的人!即使此生他与她情缘已尽覆水难收。可在这世上,他想,她会知道,他永远都将是最爱她的那一个人!
谁也比不过!
因为没有人能比他更爱她!
可是此刻宁王殿下,这位当朝除了皇上以外最为尊贵的男人,日后的天下之主给了他最深重的一击!
太子为了卿儿愿不要子嗣,可以将江山拱手相让。甚而愿为了她舍弃国君的尊严,将不能生的骂名背负在自己身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爱她,远胜过他爱她!
不论太子最终能不能做到,他能说出这一番话,韩奕羡即知自己已经输了!在对卿儿的心意之上,比之太子,他一败涂地!
他才同锦凤说过她与卿儿的区别。那么以后,是不是卿儿也会这般清晰明了的认识到——
他与太子的区别……
而她又会不会更加后悔曾经那般的深爱过他!
心随念转,韩奕羡痛苦不已,他面色灰败彻底颓丧下来。
宁原淡眼看他,略是思忖说道:“如此,你愿等着看也无妨。”
他当然不必向韩二交代。可是,正如他所言,韩二要亲眼见证事实才肯全然相信。如此,他又何妨做给他看。
宁原说罢,再看了看他折身欲走。
“殿下”韩奕羡出声唤道。
宁原停住回身看他。
韩奕羡垂首与他再次行了一个拜见礼,尔后抬眸望着他神色哀恳:“罪民有一事斗胆相求于殿下”他说:“青聿乃苦寒之地,路途偏远。家母年事已高,如今身在牢狱,身子愈形衰弱。若要被流放过去恐有性命之虞。罪民恳请殿下念在韩家历来忠于朝廷,安分守己的份上,帮着向皇上求个情,对家母网开一面。”
他说完,又拜了拜。
宁原垂眸,他没有考虑太久,淡声道:“你我二人总归相识一场,你所求之事,本宫允你便是。”
因为清言,他对韩老夫人甚无好感。只现下这蒙昧的老太婆也算是自食恶果,遭了报应。且真说起来,韩家于朝廷确实忠诚。韩家祖上更曾对朝廷有功。韩家落到而今这步田地,却不过是受师氏所累。如是一想,宁原便应了韩奕羡。
“殿下仁慈,罪民感恩不尽!”韩奕羡再度行礼,语声由衷:“不单只为家母,亦为殿下对罪民的宽容。”
宁原淡淡一笑,未再作声。转身离去。
而寒夜里,韩奕羡跪在瑟瑟夜风中,迟迟未有动弹。
※
隔日,倚澜殿内。
宁原望着正一脸慈爱笑容替庚生整理衣襟的姨母,笑了笑言道:“依原儿之见,姨母既这般喜爱庚生,不若就收了他做义孙。如此也好更亲热一些。”他说着,似极随意的口气。
贤妃一愣,抬眼看向侄儿。但见他眉眼盈笑,神情欣然。很是闲适而惬意的模样。她再看一看庚生,心里实在喜欢。只收作义孙,兹事体大,她不免有些犹豫。
宁原笑笑,仍是不经意的语气:“倘姨母能收了庚生做义孙,原儿亦能更安心的去选妃。不然,老叫姨母担心着原儿的婚事,挂记着添孙的事。原儿总是于心难安。”
说到这里,他看住贤妃语气变得认真:“但原儿对选妃一事不想将就。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已独身这些年,如今要成婚,原儿总归想挑一个合心意的女子来做我的王妃。”
贤妃听得动容。她也不舍得她的原儿委屈自己,在婚姻大事上将就!
宁原看看姨母,却是对正啃着糕,贪吃起劲的小家伙言道:“庚生”
宁原柔声轻唤,朝他笑眯眯言道:“你想不想要娘娘做你的义祖母?”
庚生咽下糕,毫不迟疑点头,望向贤妃脆生生道:“庚生喜欢娘娘!庚生想要娘娘做庚生的义祖母!”
贤妃真心疼爱庚生,待他好。庚生自然也渐渐的依恋她。在小家伙眼里,这位娘娘同他的娘亲一样,又好看又温柔!
他很喜欢她!
听了庚生的话,贤妃简直心花怒放,窝心得不行。她拿起帕子给吃完糕的庚生擦手,忍不住又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宁原看着弯了唇角,低头喝茶。
不久,虞家便接到圣旨。皇上允了贤妃认庚生作义孙。
清言高兴不起来。
宁王那话又在她脑海里翻腾。是以,如果可以选择,她更情愿庚生不要与皇室有过多的联系。
她想,可能在皇上眼里,庚生不过是一个瞧着讨喜的小玩意儿。但是贤妃认庚生做义孙这事只怕与太子不无关系!
第76章
院子里,韩奕羡垂下头摸着手里的印章,他眸色黯然,装傻的笑意凝结在嘴角。
宁王出手了。他甚为哀苦的想,这天啊,大约是要变了!
而他,他看着手中的印章,心中涩疼,他能这般呆在她身边的日子亦是不多了……
福如轩内室里,宁原含笑睇着清言神色凝重的脸庞。今日他来此,不为对弈。乃是为了安抚。他料到,她接了圣旨必然会是此番模样。。
“殿下,恕清言无礼!”事关庚生,清言顾不得了,她面色端肃语气忧急:“庚生的事可与殿下”
“嗯,与我有关。”宁原笑着打断她,随即似生怕她听不明白他接道:“正是我提议姨母认下庚生做义孙。”
清言立时着恼。
她再忍不住出声问道:“敢问殿下是那个意思吗?日后殿下要让庚生”
她停了停,未几她微是张嘴,又当即闭上。
这次是她自己说不下去。
“是!正是那个意思!”宁原谈笑的脸色一整,看住她露出很认真的神气:“我以为那一日,我已将我的心意同卿卿说得很清楚。”
他眸色灼灼盯住清言,复道:“我说过,有庚生足矣!我也说过,我会做给你看!”
那个荒唐的猜测被他亲口证实,清言心乱如麻。
“我不同意!”她失声道,面上即刻露出护犊的神情。
“殿下亦说过,原先于皇位无意乃是缘着不喜宫廷争斗,人心倾轧。如此,殿下又何忍将庚生推进那冷酷无情的漩涡!”
清言罕有的失态,憋气得不行。她才不稀罕叫庚生做那劳什子的天下之尊!她只要她的庚生平安喜乐,快快活活!
宁原摸摸鼻子,有一瞬的心虚。庚生这事他擅自做主,确是他的不是。可他没有办法,他得让她看到他的决心。
宁原看着清言,看住她一对秋水盈盈的黑眸,被怒气蒸腾得愈加水润清亮,令他尤是心动又不免暗暗称奇。何曾想,如斯清雅娴静的人儿,真惹恼了她,亦会大冒肝火语声咄咄。
“你先别急!”他下意识又摸了摸鼻子,放软了声哄道:“我向你保证,会给庚生一个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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