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的银杏树下,铺满了小扇子一样的金黄叶子,顾长於一言不发,寒风掀起他的玄衣下摆,提花暗纹隐约可见。
时宁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想起刚才求的平安符,递到顾长於面前,“长於哥哥,这是时宁替你求的平安符,里面的签文很好,说哥哥能金榜题名,诸事随心呢。”
顾长於垂眸凝视未及他肩膀高的顾时宁,小小的一团,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顾长於看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辨,过了许久才接过平安符。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手指不由一松,小小的黄色平安符,随飘落的银杏叶一起落在地上,沾满泥土。
顾时宁见他把平安符丢到地上,咬牙继续道:“我知道哥哥你还在因为阿招的事情生气,时宁真的知错了,只希望能好好弥补哥哥。”
如今她在将军府走哪都得要人陪着,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听见阿招的名字,顾长於正要弯腰捡起平安符的动作一顿,不再看她,冷冷道:“你要弥补的不是我。”
望着远远离去的背影,时宁心中微微叹气,果然不是什么好时机,顾长於前脚还在为阿招超度,后脚怎么可能就待见自己。
时宁蹲在地上,捡起脏污了的平安符,湿润的泥土已经融入其中。
“啧啧,不要就不要,怎么还踩一脚。”空荡荡的庭院突然从上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时宁抬头望去,只见少年一身贵气的白衣,悠闲地靠在树冠之间,笔直修长的双腿搭在枝干上,只手托腮,好不惬意。
“你怎么在这?”
“还不是柳二小姐惊死了御赐的兰寿,我家祖母嫌不吉利,来庙里去去晦气。”
苏邈利落地翻身下树,稳稳当当落在时宁面前,“那人是你哥哥?我看倒不如认我这个哥哥,准比他对你好。”
顾时宁翻了个白眼,书上写的镇国公嫡子温润如玉,谦和有礼,怎么背地里竟然是个混不吝的。
“苏邈,谢谢你那天帮我。”顾时宁不管他的玩笑,正色道。
在镇国公府时不方便说,今日既然遇上,便说了。
时宁重生以来,一直倒霉,背惯了各种黑锅。苏邈却是第一个对她出手相助之人,兄弟你放心,她一定会帮你把老婆追回来的。
小姑娘的表情严肃认真,一板一眼,有点可爱,苏邈眉眼染上笑意,“你要谢的,可不止这一次。”
时宁一愣,听不明白,还没来得及反应。
只见苏邈眸色一变,温热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间,嗖的一声,带她飞身上树。
“嘘。”苏邈修长白皙的食指抵在她的唇间,嗯,软软糯糯的。
“宁儿这孩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禅大师找宁儿所为何事?是她又闯什么祸了吗?”顾夫人的声音传来。
“非也,只是老衲方才回房,为其重算了一命,不想竟是——”一禅压低声音,凑近顾夫人耳边说。
顾夫人讶然道:“怎么可能?宁儿之前的命格并非如此啊。”
“故而老衲也十分奇怪,令媛并非天生此命,如今命格斗转,亦不知是福是祸,望夫人珍重。”
顾夫人默然点头,“妾身只想我儿一生平安顺遂,劳烦一禅师父替妾身保密。”
一禅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顾夫人请放心。”
好不容易等到顾夫人和一禅大师离开,苏邈不自在地松开扣在时宁腰间的手。
顾时宁躲在树上,竖直了耳朵,也没听清一禅大师给她算的是什么命,“你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
苏邈自幼习武,内功深厚,耳力异于常人,自是听清了一禅大师在顾夫人耳边说的两字。
“你信命吗?”苏邈淡淡地问。
“不信。”时宁不假思索,要是信命,那她可以直接躺平等死了,还费这老半天的劲讨好顾长於。
苏邈勾唇一笑,“我也没听清。”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坛酒,“梅花酿,想要吗?”
清甜酒香透过坛子泄露出来,前日镇国公府的老婆子忒不近人情,多一口酒都不肯给,时宁馋梅花酿许久,眼里冒光,立刻把刚才的插曲抛之脑后,“给我吗?”
“你拿什么和我换?”
时宁摸遍了袖口腰间,身上的银子全交了供奉,手里除了几个平安符什么也不剩下。
苏邈两指夹起其中脏污的平安符,“就拿它换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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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大早,顾钰衡到了国子监,就往苏邈所在的率性堂去。
苏邈和顾钰衡虽都在国子监上学,却分属不同堂。顾钰衡年纪小,贪玩好动,不肯学习,在最差的广业堂。
而苏邈比他虚长几岁,秋闱还摘得解元,自是在国子监中成绩最好的率性堂。
顾钰衡原本十分不屑率性堂的做派,一个个眼睛长到头顶,尤其是苏邈。先生每每训斥他,便要拿苏邈说事。
你看看人家苏解元,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你看看你自己,总不好读书,连六和七都分不清。
你再看看人家苏解元,谦和有礼,端庄持重。你再看看你自己,上蹿下跳,哪有读书人的风骨。
典型的别人家的小孩。
直到前些日,他推门闯进爹的书房,平日里谦和有礼,端庄持重的苏解元全身湿透,束发散乱。
顾钰衡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他爹一个砚台飞来,差点没把他的脑袋砸个窟窿,幸好他躲得快。
后来才知道,苏邈是为了救他的阿姐,若是没有他,阿姐就死了。
从那以后,顾钰衡便成天往率性堂跑,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第一个想到苏邈。
率性堂的先生一见他来,就眼神警惕,生怕这个混世魔王把他苦心培养出来的好学生给带坏。
苏邈旁边坐的是礼部侍郎的三公子,顾钰衡占了人的坐,摆摆手,“先生还没来,你一边玩去。”
礼部侍郎的三公子敢怒不敢言。
“昨儿柳太傅上我们家来赔礼,想请阿姐去他们府上,赴柳二小姐的生辰宴。”
苏邈放下手中的书册,探过身,“然后呢?”
“然后我爹直接把他轰了出去。哼哼,哪有这么好的事,柳二小姐差点害得我阿姐身败名裂,现在还想让阿姐帮她。”
护国将军一家果真是出了名的护短。
顾钰衡啃着苹果,吧唧吧唧地说,眼睛瞥见从苏邈脖子上滑出的平安符,小小一个,“你也有这个?”
苏邈将平安符重新放回衣领内,不置可否。
顾钰衡炫宝一样,把他腰间锦囊里的平安符掏出来,“你看,这是阿姐替我求的。我们一家每个人都有。”
说完想了想,觉得措辞不对,补充道:“除了那个庶子。”
苏邈想起在寒山寺,顾时宁好像很怕她的哥哥,“你们关系不是很好?我看你阿姐倒是很关心他。”
顾钰衡撇撇嘴,以前都是阿姐带头欺负那个野种,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不许他欺负了,甚至对顾长於比对他还上心。
想到这顾钰衡气不打一处来,和苏邈大倒苦水,直到先生来了,约了苏邈下学以后去府里逗狗,才意犹未尽地跑回广业堂。
顾钰衡养了条狗,名字叫小白。
小白是一只毛茸茸的,可爱的,巨狗,站起来伸直了能比时宁还高,扑在时宁身上能把她压得够呛。
偏偏小白认主,除了这对姐弟,谁牵也不行,一牵就叫唤。
顾钰衡在国子监上学的日子,每天只能由时宁牵他的狗小白散步。
天空湛蓝如洗,冬日融融暖阳。
“小白——等等我——”
顾时宁气喘吁吁地插着腰,不好容易追上撒欢儿跑的小白。
“小白!你怎么又吃自己的屎!府里什么吃的没有,你你你,为什么非要吃屎,屎有这么好吃吗?”
顾时宁第不知道多少次抓见小白对着自己新鲜拉出的屎舔。小白体型庞大,拉出的屎分量和人差不多,浓郁的味道四溢。
大狗憨憨地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圆圆黑黑的眼珠子闪着委屈的光。
苏邈远远就听见一个瓮声瓮气,故作愠怒的声音,实则却是软软糯糯,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在生气,反而让人想笑,甚至再欺负她一点。
顾钰衡似乎习以为常,抬手在太阳穴处按了按,无奈道:“唉,又吃屎了......”
一溜烟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过去,完全忘记了被他带回家的苏邈。
“顾钰衡,你儿子又吃屎了!”
“呸呸呸,我没有吃屎的狗儿子。”
苏邈瞧着那对一唱一和的姐弟,忍不住轻笑。
顾时宁对顾钰衡,倒是没有在她哥哥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
迎面走来一人,带过一阵风,和他擦肩而过。
苏邈收敛笑意,轻轻开口,“顾长於。”
来人脚步一顿,四目相对。
“那日从静湖闪过的身影,是你吧?”苏邈轻飘飘地问。
“顾时宁把你当哥哥,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把她当妹妹。明明差一点就死了,却还要包庇那个推她下水的人。”
顾长於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凝视远处正艰难抱住大狗不准它吃屎,却被大狗拖得踉跄的顾时宁。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从头至尾没有看苏藐一眼。
苏邈望着顾长於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将素色扇柄一下一下敲进手心。
顾钰衡艰难地处理完小白的屎,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个人回家。
“苏邈——这里——”,远远挥着手招呼。
苏邈慢悠悠地走来,一靠近,小白就汪汪汪地狂吠不止。
顾钰衡:“小白,不许叫,一嘴屎味!”
小白吸吸鼻子,委屈的吐出舌头,围着顾时宁,警戒地打圈。
“小白认生,但是不咬人,你别怕。”顾时宁安抚说。
苏邈挑眉,小姑娘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怕了。
为了向苏邈展示自己训狗有方,顾钰衡一声令下,“小白,坐下!”
小白乖巧地坐下,顾钰衡得意的嘿嘿一笑,丢出一小块骨头奖励。
“小白,握手!”
小白伸出一只手。
顾钰衡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木球,表面雕刻精致的图案。抬高手臂,用力的一挥,木球嗖的一声向远处飞。
“小白,去!”
木球在天上飞,小白在地上撒欢儿地跑。
木球飞过了高高的灰瓦白墙,穿过层层竹林,落进了一处清幽的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瓷器脆裂声。
小白眼睛里紧盯飞着的木球,砰一声,撞在了墙上。
“哈哈哈哈,傻狗!”顾钰衡被小白逗乐了,幸灾乐祸地拍手笑。
顾时宁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傻狗配傻爹。”
不长眼的憨憨,往哪儿扔不好,偏偏扔进了顾长於的院里,也不知打碎了什么。
*
顾时宁战战兢兢地进了顾长於的院落捡球。
院子里杂草丛生,环绕着院墙种了一排的竹子,无人打理,长势狂放肆意。
庭院中心盘踞一棵两人环抱不住的巨大枫树。枫叶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干倾泻进木质的席居,木球安安静静躺在席居中心。
青瓷花瓶碎成一地,干枯衰败的莲花颓败地落在地上,周围一片水渍。
莲花的纤维碎成块,叶片之中,深褐色的血迹历历在目。
顾时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是阿招以死护住的莲花。
原书里顾时宁在枫林院烧完了书,就想砸了这盆莲。
阿招不肯,护着莲花,出言顶撞。
顾时宁暴怒之下,把人生生打死。
她记得顾长於十分珍惜这一株莲花。
在他孤寂的五年里,每每夜深人静,只能依靠这朵残莲,睹物思人,聊以慰藉。
“你在这里做什么?”清冷低沉的嗓音传入耳中。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走近,顾时宁一转身,正对上顾长於深不可测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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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顾时宁侧身挡住碎掉的青瓷和莲花,双手交叉在胸前,拇指不安地互相摩挲。
“说话。”顾长於放缓语调,一字一句,向前一步。
时宁盯着他漆黑的眼睛,感受到逼人的威压,她下意识向后退,不慎一脚踩在了雕花木球上。
脚下一滑,身体重心不稳,眼前的景物瞬间一晃而过,只来得及瞥见顾长於蹙起的眉心,等反应过来时,时宁已经摔在地上。
双手狠狠地压在碎裂的青瓷上,碎瓷片陷入肉里,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蜿蜒融入地上的清水之中,显得更加刺眼和惨烈。
顾时宁楞楞地坐在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耳边只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顾长於朝她走来,蹲下身。
时宁无意中向后一缩,顾长於的动作微微一顿,扣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鲜血沾上他的衣摆,滴滴答答触目惊心。
时宁知道藏不住了,主动招认,“长於哥哥,对不起,我把阿招的莲花弄碎了。”
顾时宁说完意识到,呸,明明是顾钰衡打飞的球,怎么她一嘴瓢就主动背锅了呢。
闻言,拉住时宁胳膊的大手越扣越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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