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夏日傍晚,尘封多年的旧物被徐徐打开。
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屋内留下光束,在那束光里,尘埃有了生命般缓缓流动。
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
里边的一切都安安静静沉睡着。
沈倪轻手轻脚进去,找到窗。
新鲜空气涌入的那一刻,室内的一切都活了过来。
她随手揭开家具上的白布,没被料想中漫天灰尘扑一脸。反而像是不久前被人打理过似的。
她心露嘲讽,猜想应该是沈应铭有定期叫人过来看看。
这间单元房很小,除了卧室,沈倪很快参观完了。
时隔多年,很难再发掘出当初住过的痕迹。
总之现在无家可归,她最不缺的是就是探索时间。只是今晚……
沈倪敞开行李箱,收拾出需要的生活用品单独装包,打算去外面找酒店睡一晚,明天再来。
南山镇很小,从地图就能看得出来。
沈倪收拾完垮上随身小包下楼,不可避免碰到了还留在楼下闲聊的大爷大妈。同样的话题又来了一遍。
“小姑娘走亲戚啊?哪家的?”
走的哪门子亲戚,人都没了二十多年了,说出来怕吓到大爷大妈。
沈倪摇头:“不是。”
“那租房子来的?”
“……是吧。”
“租哪间?”
“3……02。”
“哦——302很久没人住了。”老大爷回忆起往事顿了许久,又问:“小姑娘也是来援乡的?”
也是?援乡?
沈倪本来只想问个路,被绕了进去。
她往人群外悄悄挪了几步:“不是,附近有酒……旅馆吗?”
“哦,招待所啊,要到县城。”
沈倪:“……”
沈倪:“那有出租车吗?”
“巷口桥头有,有摩的。”
沈倪:“…………”
在京城出门就有司机接送的沈倪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摩的。
看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她在这一瞬间萌生了要不就在302对付一晚的想法。
回到三楼,天正式暗了下来,拉开黑夜序幕。
沈倪摸了一遍墙头开关。
啪嗒——
房间还是黑的。很好,没电。
想想也对,这么多年没人住的房子,怎么会通着水电。
她怀着几乎为零的期待转了转水龙头。
在接连数十秒、酷似垂死病人喘息不止的嚯嚯声后,水声骤响。冰凉触感溅了一池。
出水前的那段空隙,她其实已经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冲动来到这里。
为什么不在京城住个酒店,和往常每次小摩擦一样,最后沈应铭来叫她回家,这不就行了?
很没骨气地,她有点后悔了。
可在凉水溅满池子的瞬间,那点悔意迅速被打了回去。
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终于趁着这次吵架都喊了出来。
怎么可能是小摩擦?这次谁劝都没用,她打死不回头,就要和沈应铭死磕到底。
水流越来越流畅,趋于清澈。沈倪抹了把脸,把心头烦躁强压下去。
环顾四周,这个地方真的好破。
她连支渡过黑夜的蜡烛都没有。
沈倪在无灯的屋里犹豫许久,慢吞吞往楼上爬。
边爬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大不了我就给他道个歉,能屈能伸才是好汉。”
敲了402半分钟,才听见有动静。
门被拉开一人宽缝隙,久违的灯光倾斜而出。
男人就站在房门口,发梢滴水,衣裤宽松。他脖子上随意搭了条毛巾,一手维持着开门姿势,一手揉着后颈淡淡望过来。
漆黑双眸把她的倒影盛了个满,看到是她后依然无波无澜。
湿漉漉的水汽扑了沈倪满脸。
他刚好像在洗澡。
这个认知一旦冒出头,沈倪开始打起退堂鼓:“……”
“有事?”
他主动问。
“我刚搬到楼下,下午对不起。”
江以明视线下垂,不动声色看着这位新邻居。
新邻居打扮热辣,一双笔直长腿在昏暗楼道里白得晃眼。身材修长匀称,五官尤其精致。只是表情不像她想表现的那么有礼貌。甚至可以说藏着点不满,无语,别扭,以及一切一切他能看得到的负面情绪。
他垂下手:“江以明。”
哦,也没那么难说话嘛。
“我叫沈倪。”沈倪稍微放了点心:“我能跟你借根蜡烛吗?或者……你能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卖蜡烛的吗?”
江以明没露出不耐,侧过身子:“我找找。”
他刚离开半步,有个橘白色的东西从眼皮底下慢吞吞晃到了门口。
沈倪定睛一看,是只胖橘猫,背上橘白纹,底下白手套。
她对毛茸朋友一点抵抗力都没有,蹲下身用指节试着蹭了蹭:“你养猫啊?”
“算是吧。”里边传来男人的回音。
养猫的男人脾气好。
沈倪选择性忘了下午那幕,更放心了。
毛茸朋友不怕生,用鼻子回蹭沈倪的手指,很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江以明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别碰它右耳,这两天有点脏。”
右耳正痒着呢,本来被摸得好好的,突然中断,橘猫不满地咕了一声。
沈倪直起身,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整个塑料袋。
“蜡烛?”她问。
“嗯,不用还了。”
他的声音有点懒,尾音含糊不清咬在嘴里。除了表情依然寡淡,整个人都比下午那会儿好说话多了。
沈倪往楼下走的时候,还在感叹这位脾气时好时坏的新邻居。
在进门那刻,倏地被急促的电话声拉回到现实。
“沈倪,你什么时候交分镜?!你不会是忘了吧?!”
沈倪对着电话默了几秒:“我不是交了吗?”
“靠!你果然忘了!拜托,你现在是月两更啊!纸媒啊!半月刊啊亲!你第二更呢!”
咚一声,塑料袋坠地。
撇开最近乱七八糟的生活,沈倪终于想起自己暑假前刚签了《gogo》刊的漫画连载。一个月最低两更,一次24页。
她再也不是以前随意更新的网漫画手了。
电话那头声嘶力竭的女人是她的编辑流月,平时说话温柔可爱,一旦切换到催稿模式,每个语气词都会自动带上感叹号。
非常……有感染力的一个人。
沈倪深受鼓舞,然后拒绝了她:“……今晚应该可能,真的交不出。”
她脑子里有大框架,先交一稿分镜不难。
但和沈应铭这一架吵的,让她出来的有点匆忙。
沈倪扫了一眼四面,家徒四壁,连台电脑都没。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里,能堪大用的只有一台电量显示28%的ipad。
“前面打你电话一直占线啊亲!你又不找助手,等审完分镜,线稿阴影配色后期都是你一个人啊宝贝!给我点富裕时间吧求求你!”
是的,后面还要审核排版校对印刷采样出刊。
流月也不容易。
更何况,沈倪一个学生,现在身边唯一一张不靠沈应铭补给的银行卡只剩稿费这张了。
于是几分钟后,402的门又被敲响。
“嗨……”
沈倪硬着头皮打招呼:“请问你有ipad充电器吗?”
江以明望过来,默了片刻:“——有。”
“那,我能在你这里充会电吗?”
江以明:“…………”
脚边的猫对门外喵了一声。
江以明垂下眸,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好脾气到人畜无害了。
当初碰到脚边这只大橘。他只是从巷子口路过,大橘和其他流浪猫打完架,跛着腿从面前晃悠悠而过,突然啪叽一下摔倒在他脚边。
一切发生地毫无征兆,又好像有所预谋。
后来,家里多了只跛脚猫。
这位新邻居好像深谙大橘步步为营的战术。表情颇像一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可怜底下却藏着和社会猫·大橘一样的不驯。
他偏开身,无所谓地说:“随意。”
402格局与302一样,进门就是客厅,但家具都是簇新的。一溜儿的灰白色调,显得格外冷清。
不过这也好过楼下,还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
沈倪换好鞋进门时,江以明已经进了一趟卧室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她要的充电器。
他头发吹干了,没再湿漉漉滴水。蓬松,带点凌乱。
抛充电器过来的时候,沈倪好像闻到了一点空气中流动的洗发水香味。
薄荷的,很适合夏夜。
她赶紧道了谢,找到客厅两个充电口。一个在沙发边,一个在电视柜角落。
拿完充电器的那位取了本书回到沙发上,敞腿而坐,姿态随性得整个人几乎快陷进软皮沙发里。猫也一起陷在沙发上形成第二个坑。
这两团东西浑身上下都写着“随便吧,别烦我”。
沈倪偷偷瞄了眼,选择了沙发对角线的电视柜。
她头上悬着流月的一把刀,打开ipad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从江以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埋头抿唇,认真地在ipad上勾勾画画。
看起来不像别有目的。
江以明收回目光,翻起了随手在架子上捞的那本书。
快十二点的时候,他接到个电话。
进屋换了身衣服再出来时,沈倪依然寸步未移,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刚才那点动静在她的世界里似乎被屏蔽成了零。
几秒之后,沈倪眼前倏地一黑。
她扯开从天而降的薄毯,一脸恍惚:“啊?”
江以明就在身侧垂眸望她,情绪都藏进了漆黑眼底。
“我出去一趟。”
“哦。”沈倪点头。
她满脑子都是下格分镜画什么,一点没读懂现在什么状态。
室内的安静持续了数十秒。
直到沈倪再抬眼,发现江以明就静站在门口。门半敞,他手指搭着门把,像在思虑什么。
沈倪终于回过味来。
她迅速扫了眼ipad,画了三分之一、电量未满、情势依然紧迫。
啪一声脆响,她双手合十,用无比虔诚的语气说:“拜托拜托,我可不可以就在这画完?绝对绝——对不会乱动一步。你要不放心,你就用摄像头一直对着我。”
说完,她指了指门口、显然是对方自己加装的摄像头。
在沉默的那几秒间隙,沈倪一点点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有多无理。
她叹了口气,蔫下来:“那这附近有什么24小时营业的店么,比如肯德基麦当劳便利店什——”
“随你,待着吧。”江以明说。
“么的——”
沈倪:“——!”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江以明回头望了一眼。
很意外,如果这就是派来试探他的对象,那过分简单直白了。
第3章 接近
门口的摄像头一直闪着红光。
沈倪埋头苦苦赶稿,挨了一会儿没忍住。
她按着脖子张望一圈,目光落在屋子某处略作停顿。而后刷一下起身,对着摄像头双手合十拜了拜,飞快溜进洗手间。
等从洗手间出来,她才有时间再次打量这个家。
说是家好像不够贴切。
灰白调的家具,死气沉沉的布置,没有一丝赘余的装饰,在热闹夏夜也显得冷冷清清。
唯一能为整个屋子添一抹颜色的,就大橘了。
大橘揣手窝在另一侧,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个人也太没有生活情调了吧。
沈倪胡乱想了一会儿回到沙发,继续悬梁刺股。
6*24的分镜画得很糙,到早晨收笔的那一页,已经极简成了简笔画。
不过她相信流月看得懂。
最初《gogo》签她的时候是因为她在网络平台上发布的作品反响不错。至于搬运到纸媒连载后,原先有些出格的剧情都得调整。
而流月要审核的就是删改后的内容。
沈倪放下笔,困得要死。尤其是收工瞬间,疲惫感猛地上涌。恨不得眼皮一阖倒地就能睡着。
迷迷糊糊间手心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了一下。
“喵——”大橘一脸求摸看着她。
她突然清醒。
猫?
什么时候养的猫?
空白几分钟后,沈倪慢慢回忆起目前处境。
……昨晚上楼借地方充电,然后在别人家画了一夜。
这屋子的主人、那个叫江以明的男人,好像中途出了门,然后一夜未归。
明知屋里没有人,沈倪还是轻手轻脚起身,伺候好猫,再把沙发恢复成原样才走。
从402到302完全就是两种境遇。
她看着一屋待整理的样子,绝望地叹了口气。
昨晚走之前掉在地上的那个塑料袋还在原地。沈倪过去捡起来,随手翻开。
里边除了一堆蜡烛,还有未开封的抹布、清洁剂、橡胶手套、口罩。
好像是猜到她会需要,随意丢进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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