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一声不吭,提着剑, 步步紧逼, 来到贺兰逢春身边。
从第一眼见到贺兰逢春起,他就感觉进入了一个噩梦。一个荒诞、离奇, 极不真实,好像永远也无法醒过来的噩梦。
他睡着了, 毫无反抗之力,只要一剑下去, 这噩梦就结束了。
他狠心, 双手握着剑柄,朝着他胸口刺下去。那是心脏的位置,一刀就能毙命。他一咬牙一用力, 黄瑾连同左右几个侍从,眼疾手快过来拉住了他。
“陛下!不能意气用事啊!”
黄瑾死命地拦着他:“太原王的大军还驻扎在城中。这些人都是忠心太原王的,又个个悍勇不怕死。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知道是什么后果!”
云郁疯狂道:“朕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黄瑾拉着他袖子,流着泪跪下求道:“陛下不想活,还有这么多人要指着陛下才能活。陛下万不能如此冲动。而今朝廷已经是兵连祸结,洛阳一旦生战,天下就亡了。陛下忍心再见到百姓流离,生灵涂炭。”
云郁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克制住了情绪的激动和心潮的起伏。他胳膊酸疼,手都抽筋了。他冷眼看了一眼睡得跟死猪似的贺兰逢春,心里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长舒了一口气,转身道:“朕方才一时失仪。”
“太原王喝醉了。”
他控制着语调,吩咐道:“殿中寒冷,扶太原王去常侍省歇息,让奴婢们小心伺候着别着凉。”
“奴婢明白。”
黄瑾生怕出乱子,一边安抚着云郁,一边匆忙让人用辇子,将贺兰逢春抬到常侍省的床上去休息。
云郁打量着殿中几个奴婢,冷声道:“今日的事,谁要是泄露出去半点风声,立刻拖出去打死。”
一群奴婢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跪下。
云郁的杀意只动了一瞬,他知道现在不是杀人的时机。离开了祈年殿,他心头茫茫然,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黄瑾拿了一件黑色的锦缎披风给他系在肩上,小心翼翼笑道:“今是皇上的新婚之夜,皇后在殿中候着呢。照例,皇上今夜是要和皇后一道睡的。”
黄瑾扶着他的手,提醒他上台阶:“夜凉,皇上早些回去,别让娘娘久等。等过了子时,就误了良辰了。”
云郁脚步沉甸甸的。
“朕怎么感觉,自己像是教坊里的花娘,这是要接客去的。”
黄瑾笑道:“大婚是喜事。皇后虽是太原王的女儿,入了宫,却也是她奉承陛下,不是陛下奉承她。”
云郁叹道:“黄瑾,朕觉得好寂寞啊。”
黄瑾说:“陛下就耐一耐,忍一忍。陛下是最近朝事太繁琐,心里烦扰着了。只需过了这一阵,等太原王出兵,前军得胜,陛下一高兴,到那时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能得胜吗?”
云郁对这场战争,一点信心也没有:“兴许没有得胜的那一天。兴许而今还站在这里,被人称作皇帝,就已经是朕最好的日子。兴许会越来越糟糕。兴许要不了三个月,朕就得拱手让出皇位,甚至人头落地。”
“一定会得胜的。”
黄瑾安慰他:“太原王一定旗开得胜。”
“但愿吧。”
云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回寝殿去。
黄瑾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走,黄瑾就走。
他停,黄瑾就停。
他心情沉重,不是在赴新婚,而是在赴囚笼。
他失去了亲人、朋友,失掉了名誉、婚姻。而今,他连人生的最后一点快乐和自由也都失去了。
阿福手提着灯笼,恭身站在殿门口。见到云郁,她眉眼低敛,微微福了福身。灯笼光照的圆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似墨水一般深浓欲滴。
“陛下。”
“韩福儿。”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望向殿内,却没有心思留意她。
“皇后在里面吗?”
“回皇上,皇后正在殿中等着呢。”
云郁黯然道:“你去休息吧。今天殿中不要人值夜,让奴婢们都退下。”
他迈步进了殿,宫人们陆续退了出来,将殿门轻轻合上了。
阿福坐在房中,对着灯,独自打量着那支海棠花的簪子。簪子是金色的,白玉雕磨的两层花瓣,中间镶嵌着一颗红色的玛瑙珠,外面是绿玉雕成的叶片,看起来十分精美。
阿福对着那花,一夜未眠。
贺兰逢春睡到半夜,突然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伺候的都是宦官,连一个自己的亲信都没有。贺兰逢春叫来人问:“这是哪?我怎么睡在这?”宦官道:“这是常侍奉省。太原王昨夜里喝醉了,皇上怕太原王着凉,让奴婢等人用辇子抬着太原王过来休息,说等天亮了再送太原王出宫。”贺兰逢春左思右想,愣是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被抬来的。大半夜的,贺兰逢春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虚地对宦官说:“请回禀皇上,臣酒醒,这便出宫。改日再进宫拜见陛下。”说完,片刻不敢多留,要了令牌,匆匆出宫了。
阿福睡不着,坐在灯下,翻弄她的小箱子,把云郁送给她的簪子,还有韩烈给她的扳指,几样宝贝收起来。一夜更漏声不断,寅时一过,鸡叫声响,该起床了。阿福起身打水洗脸,梳头穿衣,去寝宫那侍奉。
昨夜关上的殿门,此时已经打开。
云郁穿着白色的素丝单衣,只身立在殿中。他没穿鞋,雪白光裸的脚踩在红锦地衣上,殿中只有黄瑾在伺候。阿福偷偷看床上,只见床前的纱幔垂下来,看不着里头的影,也听不着声。
皇后显然还没醒。
黄瑾在跟云郁说话:“太原王昨天夜里醒来,就出宫去了。”
云郁纳闷:“喝那么多酒,才睡了一两个时辰就醒了?”
“太原王海量。”
黄瑾笑说:“听说还是头一次醉成这样。也是心情好。”
云郁说:“说好了要留宿,结果大半夜就出宫。怎么,怕朕吃了他不成?”
他没揪着贺兰逢春说太多,显然是不想提这人了,转而说:“韩福儿呢?怎么现在都还没来?”
黄瑾说:“这小丫头身体还没痊愈,奴婢也是见陛下疼她,让她近日多休息,就不到御前伺候了。”
云郁不悦:“谁许她休息的?朕许她休息了?告诉她,让她麻利地滚过来。”
阿福老实地走上去:“皇上不吩咐,奴婢不敢休息,就让奴婢来伺候吧。”
云郁见了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着,便是跟平常一样,穿衣洗脸漱口,坐在镜子前,让阿福给他梳头。
云郁精力出奇的好。
他双目炯炯,精神焕发,一直跟黄瑾说话:“让中书省,将昨日的奏递送到太和殿。朕一会去太和殿批阅奏章。”
“召杨逸,让他进宫,到太和殿见朕。”
黄瑾说:“这么早。皇上昨日说了罢朝,官员们都放假。杨逸他这会说不定还在睡觉。”
“去叫。”
云郁说:“朕都醒了,他还想睡觉?”
得,刚一醒来,又开始折腾人了。
阿福怀疑这么短的夜,他到底有没有睡觉。
黄瑾领命去了。
阿福一边梳头一边说:“皇上大婚,罢朝三日,难得有闲暇。何不多睡一会,干嘛这么早就起。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云郁回想起那凌乱的,几乎要窒息的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进了那帘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感觉黏腻而恶心。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他试过认真去对待这桩婚姻,既来之则安之。他努力放下心结,履行自己做丈夫的义务,他甚至强迫自己饮了一杯鹿血酒。但他回避不了心中的抗拒和不适。一切潦草的开始,又潦草的结束,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他现在浑身难受。他一刻也不想在那张床,不想在寝宫多呆了。他对着镜子里那张虚伪的脸,假意说:“而今多事之秋,朕不能偷闲。一堆的事情还在等着朕去处理。”
韩福儿要送他出殿,云郁却叫了他:“你跟朕一块去。”
云郁在太和殿中会见杨逸,让他即刻带着自己的书信,亲自去一趟冀州,劝降韩翼。韩翼是他故交,不论他是被谁蛊惑,出于什么理由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云郁都得想办法拉拢他,解除误会。贺兰逢春即将离开洛阳,这给他提供了一个跟河北各世家大族重归于好的机会。只有让韩氏重新归附,他才有精力腾出手,去对付其他真正嗜血可怕的敌人。
杨逸临危受命,决意孤身前往冀州。
这一去,吉凶难料。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第37章 狠毒
那天早晨, 他起的很早。落英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跟黄瑾说话,问韩福儿怎么没来。
韩福儿是谁?落英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云郁的语气不太善, 说:“朕没允许她休息,谁允许她休息了?”听起来, 像是在刻薄下人。但落英总觉得怪异。
她只是女人的本能, 她说不出怪异在哪——云郁并非刻薄的人。他一向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怎么会无故刻薄宫女呢?那话说的刻薄,语调却莫名地透着亲昵感。如果是放在热恋的男女间,几乎有点像调情。
“滚过来。”
云郁何时对人用过这种词, 他对再看不起, 再讨厌的人,也不会这般口吻。
他对韩福儿,有种占有欲, 随时想将她捏在手里。因为他知道她愿意被他捏,她是他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不是出于对权势的依附, 或者对力量的服从, 而是出于男女之情,对自己容颜和魅力的爱慕。
这种感觉很奇怪, 因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力量和权势缺乏自信。外表却是他最自信的东西。她仰慕他的容色,他有点嫌弃她浅薄, 又有点因此暗喜。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优势上绝无敌手。他是云郁,顶着这张脸和这个身体, 不需要任何外力, 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将她吃的死死的。他故意用挑衅刻薄的语调,想试探她是否对自己百依百顺。见到她被自己捏圆搓扁的样,他就满意了, 莫名找回了一点自信,心里有种隐约的快感。
他积攒了一天的戾气,都能在此刻的快感中释放出来。
贺兰氏初来乍到,显然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也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是纳闷。得知云郁去太和殿了,她便开始拉拢了一位小宦官。她只是随口打听了一句:“韩福儿是谁?她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了?”小宦官却说:“韩福儿是陛下的贴身侍女,倒没听说犯什么错。”
然后已经有人为了讨封新来的皇后,开始在贺兰氏耳边,进一些小道消息了。比如,陛下跟这个叫韩福儿的宫女关系亲密,陛下不要别的侍女,洗脸穿衣都要她伺候。
贺兰氏问:“这宫女在哪?”
那多嘴的人说:“随陛下去太和殿了。”
贺兰氏便有些不满,既然是伺候起居的宫女,怎么跟去太和殿?贺兰氏赌气也要去,左右拦住她,说:“太和殿是陛下处理朝务的地方,后宫去不得。”
“宫女去得我去不得?”贺兰氏这么一想,顿时不高兴。
贺兰氏十四岁入宫,先前嫁给云诩,但云郁独宠后宫潘氏,对她只是客客气气,实际不怎么搭理她。她爹爹贺兰逢春在洛阳,也是备受那些士家大族鄙夷,被骂作“马邑小胡”,意思是边陲放马的。那些洛阳贵族自诩门第,见了这些北方人,白眼都懒得翻。贺兰氏入宫这些年,也是被人瞧不起。洛阳人饮茶,北方人食酪,妃嫔们嘲笑她身上羊膻气,嘲笑她的并州口音,嘲笑她不识字,不会琴棋书画。贺兰氏小时候在并州长大,她爹爹是羯胡部落的酋长,她一直自以为身份很高贵,直到入了洛阳,才发现自己只是贵族眼里的乡巴佬。她低人一头,又没办法挽回尊严,只能小心翼翼地忍着,日子过得是寂寞又憋屈。而今好不容易她爹爹发达,突然将她推上了皇后的位子。她来十七岁,根本不知道怎么做皇后,她只知道当皇后是极辉煌,极荣耀的事。又见到自己的丈夫如此俊美,她自然是高兴至极,感觉长了志气。
哪晓得新婚头一天就听到他跟宫女的事。
落英心情十分沮丧。
落英受了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嫁了个喜欢的丈夫,自然当块儿宝似的。她心里认为,原来我爹爹不受重用,云诩不喜欢我,被人嘲笑,没办法。现在我爹爹是太原王,是天柱大将军,有功于国,皇上都是我爹爹立的,我还不能专宠么?她像从小没吃过肉的孩子,突然见了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烧肉一样,狼吞虎咽。她感觉这个男人是她的,恨不得用个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把他拴裤腰带上。
云郁不在,落英一个人失落地用早膳。期间,她又听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道消息。有个叫汪琼的小太监,为了抱皇后的大腿,偷偷告诉她这个秘密说:“昨天太原王在祈年殿喝醉了,陛下拿着刀,想杀了太原王。”
落英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吓得心上发毛。她有点害怕,又本能地不肯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爹爹怎么样?”
“太原王没事。”
那汪琼说:“陛下拿刀,想要杀太原王,被黄瑾等人劝住了。陛下才让人将太原王抬到常侍省去。娘娘有机会见了太原王,一定要劝告他小心。”
落英不肯相信说:“皇上不会做这种事的。皇上还指着爹爹给他打仗呢。”
“娘娘信不信,奴婢的话已经说了。”
那汪琼说:“奴婢也是为了提醒太原王,不要被奸人所害。”
落英性子单纯,骂说:“你这个奴婢,你说谁是奸人?你在我这里言语挑唆,离间太原王和皇上,是何居心?来人,打他嘴,让他没有牙齿说话。”把汪琼拖出去掌了一顿嘴。
那汪琼也没想到这新皇后是个没头脑的二傻子,年纪小小,出手还狠,当真被打掉了一嘴的牙。
“我还没拔有了你的舌头呢。”
汪琼哭着求饶,贺兰氏看他满嘴血,一点也不怕,神态天真说:“换了我爹爹,早就砍了你的头,割了你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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