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贺兰氏坐到镜子前,由宫婢梳妆。
梳头的过程中,她又找到了一点事。
殿中伺候的宫女,有一个模样看着眼熟。
贺兰氏想起来了,这个宫女名字叫魏紫,是原来云诩的宠妃,潘嫔身边的。
贺兰氏在宫里,若是有什么讨厌的人,那一定是潘氏。她十四岁刚嫁给云诩时,也是很喜欢云诩的。但是云诩不喜欢她,总共也没有宠幸过她几次。就是因为潘氏独占君宠。
潘氏名叫潘芳,贺兰氏心说,这名字这么俗。云诩自认为高雅,也不晓得是怎么看上这女人的。落英看到那宫女,旧恨就涌上来。原来都是自己被人欺负,现在可轮到出气的时候。
她随意编了个借口,让人把那宫女拖出去打死。
原来在云诩后宫时贺兰氏并不太被人注意,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谁也想不到她当皇后第一天就下手打死宫女,一众奴婢们都吓呆了,一时左右全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殊不知,落英这脾气,全是跟她爹学的。她爹贺兰逢春治军严明,在部众面前说一不二。尤其是下得狠手。贺兰逢春常带部下狩猎,把狩猎当做军事演习,打仗时只许进不许退,退一步,立刻就地斩首。心情不好时,拿鞭子抽人,剁人手脚,那都是家常便饭。贺兰逢春的部下因此个个都作战英勇,残忍嗜杀。这一点让重礼仪的中原士族觉得野蛮,同时也心存畏惧。落英没读过诗书,确实从小在她爹爹的熏陶下长大。
贺兰逢春这人性子,跟个野兽差不多。高兴的时候载歌载舞,不高兴的时候杀人取乐。还是个想一出是一出,能干出脑子一热,就把满朝文武给杀干净的的事,落英的性子跟他如出一辙,差不多是她爹的翻版。
贺兰氏想起潘氏,便找着了事做了。
她先是打听潘氏在何处。得知潘氏被囚居在瑶光寺,贺兰氏下旨让人把她带进宫。还有潘氏生的那个婴儿,之前太后用来假冒是男孩,欺瞒天下人的女皇帝。贺兰氏让人一并将她们母子带到宫中,说要看看。
左右看她意图不善,劝她说:“让潘氏跟云姑娘去瑶光寺出家,为先帝吃斋,是皇上的吩咐。皇后要见,是否先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贺兰氏不高兴说:“区区一个先帝的妃嫔,陛下怎会放在心上。我是皇后,我连召见她都不行了?”
硬要召见。
她对云郁留着潘氏的女儿有些不满:“皇上就是太仁慈了。这潘氏的女儿,曾被立为皇帝,留着她对陛下是个威胁。不如早些除去。”
左右回说:“皇上说了,潘氏所生女,是先帝的独生。一小女娃,无关大局,便留了她性命。”
贺兰氏说:“皇上就是妇人之仁。”
潘氏不肯受皇后诏,说是要有陛下圣旨才肯入宫。贺兰氏一生气,亲自去了一趟瑶光寺。她叫了几个宦官跟随,并且带上了三样法宝,毒酒匕首和白绫,然后进了潘氏所居住的禅房。也不知道跟潘氏说了什么,反正宫人们在外面,只听到潘氏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等贺兰氏出来时,这一对苦命的母女就都死了。潘氏是悬梁自尽,那婴儿是服了毒。连同抱婴儿的奶妈子,也一块毒死在房里。
封后第一天,一上午,总共四条人命。
云郁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气得当场昏厥过去。
第38章 夫妻
云郁大步赶回寝宫, 贺兰氏正坐在小胡床上,让小太监给她剥核桃吃。
她坐没坐相,翘着二郎腿, 一边咬核桃,一边哼歌。云郁刚一跨进殿门, 殿中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落英丝毫没瞧出云郁脸上的怒气, 见了他, 欢欣雀跃地跳起来:“皇上你可算回来了。皇上你吃不吃核桃?”
她亲昵地挽着他胳膊,撒娇似的摇撼了一下,神态天真娇憨, 满眼崇拜和欢喜, 宛如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女孩。
云郁想象不来她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狠辣。更想象不来她刚做出那般凶残的事,却能笑的如此欢快,眼里看不到一点恐惧和内疚。好像猫儿咬死了老鼠一般, 坦然无所谓。
可是人不是猫,也不是老鼠。云郁无法接受接受自己的枕边人是个野兽, 像个牲畜一样行事。他不适地皱眉, 拿开她攀附自己的手。
“你们下去。”
他吩咐左右道:“朕跟皇后有话要说。”
落英就知道他要说潘氏的事情了。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两个手的手指头绞在一起, 斜着眼睛,瞥着陆续退出去的左右宫女宦官。
殿门合的很轻, 但还是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吱呀声。她心抖了一下,警惕地偷瞄了一眼云郁。他脸色冷冰冰的, 向自己走过来了。他抬手, 落英吓的侧了侧身,不安退后了一步。
“你躲什么?”
云郁怒气勃勃,大步上前, 一把夺过她手,眼睛盯着她。
落英死活攥着手不松开,心虚地说:“我看皇上伸手,以为皇上要打人呢。”
云郁不由分说,把她手扳开,将她手里的核桃仁掏了出来,丢到盘里。
落英嘴里还含着一颗核桃仁没来得及嚼。她暗暗用舌头顶了顶,将那颗核桃仁从舌头下,运送到腮帮子里藏着,免得一说话被他看见。
“朕打你?你是皇后,朕为何要打你?”
云郁简直要发怒。
她不傻,也不蠢。她知道自她己做了什么,也知道他会生气。
但她偏偏要这么做。
她是故意的。
她的却是故意的,他一问,她就承认了,虽然声音有点小,像个犯错误的小孩似的,又害怕,又不服:“皇上无非就是为潘妃的事,要来责骂妾的。”
“你也知道?”
云郁看她交代的如此坦荡,几乎要大开眼界了。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人杀了潘妃和她的女儿?”
“是我。”落英倔头倔脑,语气好像在说,那个珍贵的花瓶就是我打碎的。
凶手一点也不遮掩,云郁激动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他在想这是何缘由,她恨潘氏?还是要跟自己做对?
潘氏的女儿身份特殊,是云诩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他特意留着这女孩,就是因为河阴之变后,宗室和世家大族对他不满,他不想让宗室寒了心,所以想方设法保护云诩的遗孤,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仁厚宽宏,好让宗室归心。结果,贺兰氏入宫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
他感觉自己苦心经营的每一点心血,都会被人一刀砍断。每当他被打倒,用尽全身力气振作爬起来的时候,都会被人一脚踩下去。
他几乎有点绝望。
“朕问你,你回答实话。”
他心潮起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带不颤抖:“这件事,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太原王让你做的?”
落英不高兴地说:“是我自己想做的。”
“你自己想做的?”
云郁声音都古怪了起来,阴阳怪气道:“你在宫里呆的不舒服吗?没人伺候你?是核桃不好吃,还是这宫殿太小,不够你玩?”
他语气表情都很严厉,眼神好像要杀了她,说话更是带着讽刺。落英没想到他这么生气,愕然了一下。她缩着肩膀,一双大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皇上,您、您生气啦?”
嘴里的核桃仁顶着了腮帮子,她一结巴,不小心咬着了肉。她手握成拳头,有点心慌意乱,眼巴巴看着云郁的脸解释说:“我想着,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就是个先帝的妃嫔。杀了她也不是多了不得。我就是想见皇上,他们说皇上在太和殿里忙,我闲得慌,我就没忍住。”
“你闲得慌?”
她一上午杀了四个人,原因居然是闲得慌。云郁控制不住怒道:“你闲得慌,天气这么好,你可以去华林园放风筝,你可以去御苑骑马。你可以去池子边喂鱼,喂鸽子。你还可以去兽苑看鹿,看孔雀。你可以去摘花儿,去踢毽子荡秋千。你什么事情不能做?实在不行,你躺下睡大觉都可以,为什么要去杀人?这么多能做的事你不喜欢做,你要去杀人,你这么喜欢杀人?朕封你做皇后,给了你胆子了吗?还是你想看朕的好戏?”
落英被他的怒气吓到了,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牵着他手说:“我没有看你好戏。我就是觉得,潘氏又没什么要紧。”
“不是要紧的人,你就能随便杀?”
云郁道:“你父亲在河阴杀了那么多人,还嫌不够。你还要在宫里杀人,杀女人杀婴儿。你怎么如此心肠歹毒。”
落英听他说自己歹毒,心里委屈极了:“我还不是为了皇上。潘氏和她女儿,本来就不应该留。”
云郁道:“何谓不应该留?一个失了势的妃嫔,和一个女婴,对朕有什么伤害?值得你下如此狠手?你父亲杀人如麻,那是在战场,你一个女儿家,身在平静的后宫,你要学的同他在战场上一样狠辣残忍?你跟潘氏,原都是先帝后宫的旧识,为何不能念在先帝的情分上,给人一条活路?非要赶尽杀绝才好?”
落英是撒不来谎的人,被他一通斥骂,反而激起了不服输的欲望。
“我就是不喜欢她。”
她小孩子生气似的说:“原来在后宫,皇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天天留宿在她宫中。处处还都宠着她顺着她。她仗着皇上的喜欢,总是爱刁难我。皇上但凡要亲近我,她就在背后使绊子,害我受了不少气。”
云郁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仇,简直目瞪口呆。
是啊。
他设身处地的一想,她是个女人。她不记着这,她记什么呢?十四岁就嫁进宫,像个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她的日子,就是跟云诩后宫的莺莺燕燕争宠。她不关心六镇如何叛乱,不关心皇帝如何暴毙,不关心太后被抛入黄河,也不关心河阴死难的朝臣,更不关心自己这个皇帝而今的处境是如何艰难,如履薄冰。她只晓得她父亲是太原王,她是皇后,贺兰氏发达了,原来她在后宫跟其他嫔妃那受得气,可以找回来了。
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帝,只知道关心国家大事,哪在意过小女儿的心思。
他觉得有点可笑,又无奈。同为夫妻,同处洛阳,同在宫中。各人却是有各人的经历。眼睛都只愿看自己看到的,心里都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
落英见他真生气了,两眼顿化作泪汪汪的,眼睫毛扑簌扑簌的,直往下掉泪珠子,伤心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皇上干嘛这么凶。才大婚头一天,皇上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妃嫔冲我发脾气,冷言冷语。”
“朕不是在凶你。”云郁感觉很无力。
“皇上,我错了。”
“不怪你,怪朕。怪朕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女,朕大意了。以为孤儿寡母,又是女流,不妨碍谁的利益,没人会害他们。是朕保护不周。”
落英扑上去,抱住他腰肢,仰着头,可怜兮兮示弱说:“皇上,您就别生气了。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再胡乱杀人。你这样生气,我觉得好害怕。”
云郁一颗心凉嗖嗖的:“你知道朕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吗?朕现在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宗室背弃了朕,原来支持朕的那些士族,也都联合起来起兵反朕。朕留着潘妃和她的女儿,就是为了向宗室,还有那些世家大族示好,希望他们见到朕的诚意,能回心转意,重新支持朕。朕还特意派了杨逸去冀州,冒着被杀的危险,去说服他们。你一天就把朕这么多日的心血给践踏了个干净。”
“陛下何必在乎那些人,”
落英说:“有我爹爹在,我爹爹会打败他们。保护陛下的。”
云郁冷笑,心想:你爹爹,你爹爹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爹爹,你爹爹是泥菩萨过江,他自身难保。他有这么大能耐,也不会硬逼着我娶你,然后自己灰溜溜地逃出洛阳。他连留在洛阳都不敢,一会要自立,一会要迁都,折腾了一通,什么也没干成。中原是汉人的中原。你爹爹他决定了要离开洛阳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认输了。
靠他,不过是靠山山倒,靠树树摇。
他已经没有心情向贺兰氏解释这些复杂的东西。
他声音疲惫,竭力说她能听懂的话:“现在的后宫,是朕的后宫,不是云诩的后宫。朕没有三宫六院,这里也没有你什么敌人。你不用担心谁会害你。只要朕还是皇帝,只要你父亲还是太原王,这宫里就没有人敢害你。朕和你父亲都会保护你。”
他无心再看她了,心灰意冷地出殿去。
落英看着他背影,不安道:“皇上,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现在做什么?”
“你?”
云郁口气麻木道:“你就吃斋念佛,多上几炷香,多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祈祷朕和太原王都能好运连连,神佛护体,平安顺利度过此劫吧。”
他脚步停了停,手吱呀一声推开了宫门,好笑似的自嘲道:“否则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见到朕和你父亲的人头了。君子总赴义,女子多长命。到那时,你可以选择跟我们一起死,或是再穿上嫁衣,嫁你第三个丈夫。”
第39章 家信
五月初五, 贺兰逢春引兵还并州。
离开洛阳,是云郁和贺兰逢春事先的约定。然而走的如此匆忙,距帝后大婚仅三天, 却是贺兰逢春的私心。
他心中害怕,着实一天也不敢在洛阳多呆了。自那日在宫中醉酒, 他就越感事态不妙。贺兰逢春虽然有皇帝御赐, 可以剑履上殿, 但毕竟是皇宫。臣子见皇帝还心虚带着武器,时刻准备自卫,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出去, 人家必定会猜测太原王怕皇帝。所以他进宫不带剑。但他确实感觉自己的人头有些不稳了。自那日起, 贺兰逢春再没进过宫,只盼着赶紧离开洛阳,回并州去。
临行前, 他见了女儿,谆谆嘱咐了一通。
落英杀死潘妃和其女儿的事, 贺兰逢春知道了。这个女儿做事如此莽撞, 贺兰逢春也是担忧得很,说:“你是皇后, 一国之母,做事要识大体顾大局, 不要为些小事赌气。”
落英不解说:“爹爹,你也怕皇上么?他们说, 你是怕皇上, 所以才离开洛阳。”
贺兰逢春说:“爹同皇上,不是谁怕谁的事。而是唇齿相依,谁也离不了睡。你不懂也无妨。你只要好好地留在洛阳, 做你的皇后。”
落英似懂非懂。
贺兰逢春离京那日,声势十分隆重,云郁率洛阳文武,亲自到郊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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