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净净的薄茧之上,安安静静地躺着碎成两截的玉簪。
“原本送谁的?”
他目光犹如恶狼之爪,紧紧抓着姜嬉。
姜嬉心里一惊,垂下脑袋,“那日一时情急……这原本是要送怀敦表兄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听不见。
因她垂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便落入顾煊眼帘。
喉结一动,顾煊声音有些沉哑。
“拿回去,本王不要别人的东西。”
姜嬉点点头,很是听话。
两只小手轻轻抬起,指头分别抓住两截玉簪,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她的手就像猫爪一般,挠得人痒痒。
顾煊虚虚握了握手心,垂下手,竟颇有些食髓知味。
姜嬉软软道:“皇叔恕罪,原是我的错。皇叔喜欢什么款式样色,我回去细细挑了,给皇叔送来。”
几番相处下来,她发现皇叔看似酷戾,实则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只要不加以冲撞,再加上有她母亲的过往在,皇叔多不会太过为难她。
这虽有些“挟恩图报”之嫌,却也是眼下平衡她们关系最便捷的法子。
果然,皇叔深深一眼,望了过来。
及至他下了马车,都未再发一语。
姜嬉拨弄着手心的断簪,脆玉相碰,叮叮作响。
还得去帮皇叔找柄簪子。
可皇叔也没告诉她,他喜欢什么样式的……
郡主府坐落在青和坊内。
当初挑了这处建府,就是看中了这坊中静谧。
郡主府左右两户,皆是外放官员的宅邸。
是以她这处洞府,颇有些世外桃源的避世之感。
从宫中回来的第二日,天尚未大亮,郡主府左边的宅子里就传来砰砰咚咚的响动。
守夜的原是陶嬷嬷。
她以为隔壁进了贼,忙找来执墨和携书商量,看看是不是要报官。
就在此时,前来交接的抱画神秘道:“咱们隔壁可搬来了个大人物!猜猜是谁?”
陶嬷嬷三人面面相觑。
这镐京,随便一块牌坊砸下来,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这上哪儿猜去?
抱画也不藏着掖着,嘘着声道:“是送咱们主子回来的厌夜王。”
执墨眼睛一亮:“王爷?说起来,王爷是不是看中了咱们家主子,那样殷勤,如今又搬……”
“住口!”陶嬷嬷沉声厉喝,“这话,要不能让嬉姐儿听见。”
若是叫她听见,又要有了那不该有的希望。
最后伤着的是她自己。
执墨倏然被陶嬷嬷喝断。
她剜了陶嬷嬷一眼,恨恨一跺脚,甩着帕子离开了。
姜嬉起来用早膳的时候,也听到了隔壁敲敲打打的声音。
她刚要问,外头来报,单青山请见。
姜嬉一愣,撂下筷子,道:“快请进来。”
单青山入到用膳的厅里来,杵在一旁,欲言又止半晌。
他一想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便觉得十分丢人。
姜嬉看他满面为难的模样,道:“青山大哥有话直说便是。”
单青山抬头瞟了一眼她的眼睛,慌忙又避开。
一咬牙,他道:“我们主子想用早膳了。厨下里灶还没翻修好,只能往郡主这儿来讨点吃的。”
姜嬉一愣。
厌夜王府在东,郡主府在西。
饶是在同一条街上,但从东边跑到西边来要早膳,着实夸张了些。
单青山见她神色,大拇指挑了挑外头。
“我们主子昨儿夜里搬家,搬到郡主府西边的宅子里了,夜园。”
他本就脸黑,这样丢人的话说出来,更是涨得黑里透红。
相比之下,姜嬉倒淡定许多。
皇叔只怕是为报母亲的恩,想就近照拂于她罢了。
她让抱画去取了食盒,挑些爽口暖胃的粥食小菜装起来,让单青山带回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许嬷嬷便进来了。
见是太后身边的人,单青山便放缓了步调。
他耳力极好,堪堪能听见许嬷嬷的传话。
片刻后,他提着食盒,风风火火闯进隔壁园子。
“主子!大事不好!”
他顾不上军律严苛,只道:“太后挑了京里适龄弟子,就要为郡主指婚了!”
第22章 再同乘
太后要为姜嬉指婚,这是顾煊意料之中的事。
却不是现在。
眼下他刚从邺城回来,手握兵权,身倚战功,风头着实太盛。
朝中臣子多有趋炎附势之辈,送物送人,送钱送田,更有许多明露依附之意。
结党营私的风气,掌权者多是忌惮有加。
治国之策,在于制衡。
太后为求平衡,想打压他,碍于他的身份又不好明着来。
于她而言,此事颇费神思,稍有拿捏不好,要么寒了军心,要么助长气焰。
顾煊以为太后眼下应当在思虑此事,无暇顾及姜嬉的婚事才是。
姜嬉这桩指婚,来得很是有些蹊跷。
他敛下长眉,漆瞳点墨,目光凝着在眼前的黑玉棋盘上。
眼下,以静制动是最好的法子。
他目前要攻城拔寨的地方,城主是姜嬉。
在尚未统览大局的情况下,姜嬉未动,他也暂时按兵。
想着,他落下一子。
棋盘之上,黑子与白子成倚角之势。
单青山见他反应不大,心里咯噔一声。
如今安静下来才发现,他方才吵吵嚷嚷,又犯了军律。
不会又要挨打了吧?
不对,为了主子的爱情着急,主子应当不会怪罪才是。可……
主子那样一个治军严明的人,崇尚军律面前人人平等,应当是不会网开一面的……
单青山正敛精聚神天人交战的时候,前头沉磁的嗓音打破沉默传来。
“昨夜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单青山一个激灵。
昨夜,顾煊于三更时分传了他和闵英纪良去,他们以为有急命要办。
这也是常有的事。
谁知等他们三人整装到了他们主子跟前,他们领回的却不是什么要紧差事,而是致命一问——
毁了别人赠的东西,要怎么补救?
其他二人是什么反应不知道。
反正单青山是警铃大作,以为主子又要考他们兵书。
好在他们主子又说随意说说便好,只当闲谈。
于是三个身披黑袍挂长剑的厌夜军,并着一个眉宇轻凝的厌夜王,端正坐在院中的石桌之旁,在皎洁月华下垂首沉思。
单青山一听闲谈,他倒是最擅长。
当即便说:主子,这有何难,找他再要一个就是了!
换来他们主子一记深眼。
纪良直接答不会。
闵英沉思许久,道:“补救恐怕是要迂回些,先拉进两人的距离,寻找适当时机说明情况,看看能不能请对方再赠。同时自己也用些礼品相赠。”
循序渐进之法,这回答是妥妥帖帖。
却只见顾煊沉思许久,问:“回赠何礼?”
顾煊长居边城,疏于人情往来,也无人敢向他讨礼。
久而久之,他便连礼物都不知道要如何挑了。
偏单青山嘴快:“这有何难,挑人喜欢的便是!”
于是又换了浅淡一眼,而后单青山便领了个致命差事。
“去查查女子都爱何物。”
三人当场错愕。
反应过来之后,闵英差点当场笑出声。
五大三粗彪形大汉,唯唯诺诺去街头查问女子都爱何物。
但是想,画面便生动如许。
单青山还不敢不从。
也因着闵英“拉近距离”这些话,他们彻夜从王府搬到夜园来。
什么拉进距离!什么挑礼回赠!
闵英就是个纯祸害!
单青山心里痛骂着闵英,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绷着头皮,对着顾煊绽放出一个极其突兀的笑容。
“主子……属下这……”
顾煊转过头来,挑起眼帘,凤眼如利,等着他的下文。
单青山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舌头立刻打结,笑容萎了,头皮也作响。
“属下去街头拦了几个女子问,她们说属下流氓,要把属下送官。属下……”
他尚未说完,外头便传来谈话声。
有把尖利的嗓音刻意压低了问道:“厌夜王怎么突然买下这处园子?”
闵英轻笑声音响起,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公公且在此稍候,我去通禀一声。”
而后闵英便走了进来,说是陛下身边贴身的内侍在外头候着。
顾煊捏着黑棋,放回棋盒之中。
“请进来。”
不一会儿,那内侍进来,先是寒暄了一番。
而后他道:“据说王爷此次回京还带了一个小孩回来,陛下想见见王爷。”
内侍年纪老迈,眼瞳已然浑浊,眸光却甚有深意。
顾煊自打回了镐京,只进过一次宫,便是去永寿宫那回。
仲礼的事,他尚未和人提起。
眼下,仲礼也是由厌夜军安置一处僻静的地方。
厌夜军中的每一人都是顾煊亲自挑选亲自带出来的。
他们熟知军律,绝不会有走漏仲礼风声的可能。
唯一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便是那夜城门之下。
但衍王幕僚和兵部参将未近马车就已被捕,唯一的嫌疑就落到李舒景身上。
李舒景是皇帝的人?
想到这个可能,顾煊长眉轻皱。
夜园新修,尚未配备车轿。
单青山三人的马尚在厌夜王府,他们昨夜是赶着牛车运东西来的,总不能让他坐牛车入宫。
唯余顾煊昨夜来时骑的赤焰马。
顾煊不欲张扬,但眼下无车无轿,代步的也只能是它。
赤焰马通体黑红色,赤之极成了黑,日光下很是招摇惹眼。
他驾马刚出东巷,长街坊下的梨树荫里,便有辆金铃轻纱的打起车帘。
姜嬉探头:“皇叔可是要进宫?”
她目光落到那匹马上。
天下皆知厌夜王修罗如许,跨赤马扬长刀杀敌百万。
骑这赤马出去,只怕要引来许多人围观,连这青和坊都出不去。
“臣女恰巧也要入宫,皇叔如不嫌弃,不若同乘聊以解闷?”
她柔婉笑着,顾煊却瞳孔剧缩,钉在原地。
及至很久之后,他还记得这一幕——
这年盛夏,梨树绿荫如盖,光影斑驳如碎金。
轻纱帐承接着点点日光,金铃晃动碰撞出丁零清脆的悦耳清声。
那人粉面桃花,一张脂玉一般的脸挂着浅浅和煦的笑容,映在青绿背景下的轻纱帐中。
鲜明递进的颜色,如梦似幻。
顾煊此生头一回,跨在赤焰上,想的却不是权谋与厮杀。
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是那种勾人沉溺的温软和静谧。
须臾,顾煊上了那架金铃轻纱的马车,与姜嬉同席而坐。
姜嬉自是先打开话题的人。
她笑道:“皇叔在此处置了园子,咱们两家日后往来也就方便许多。
还未深谢皇叔交州相护之恩,今日若宫里未留皇叔用膳,不若我备些薄酒,以庆皇叔置园之喜?”
顾煊听言,面上不显,仍是冷神冷色。
心里却仍回味方才的画面。
待反应过来,不禁对闵英赞赏有加。
拉进距离,此法甚妙。
“皇叔?”
柔柔的声线唤回他的飘远的神思。
顾煊眸光飞快地闪了一下,嘴角轻扬,“嗯。”
姜嬉笑道:“那便多谢皇叔赏光了。不知皇叔都喜欢些什么菜式?”
顾煊想起昨夜询问“回赠何礼”时,单青山说那句“挑人喜欢的便是”,于是道:“辣子鸡,宫保鸡丁。”
姜嬉一愣。
晋城岳来楼,皇叔不是不沾一点红辣吗?
她试探着问:“皇叔喜欢辣口的?”
顾煊垂眸,撞上她潋滟瞳光,没有回答。
姜嬉只当是默认。
冷峻的神色之下,顾煊而今内心雀跃如许。
他想,若是此计也成,今日便可化解昨日断簪之事。
昨日,恐是吓着她了。
他想着,眸光轻掠,从她的发髻上扫过。
自然也把那卷翘的睫毛和挺俏的鼻尖纳入眼底。
突然,他下颚线交汇之处喉结一动,随之生生把头转向车外。
厢中又恢复静默,马车压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皇叔内心再如何波动,声音仍旧磁沉缓叙。
“太后召你入宫?”
姜嬉笑开,目光落到自己裙裾上,脸色绯红一片。
“是啊,臣女年已十八,仍未婚配,太后说了几回,今日不知又挑了哪家公子的画像呢,让臣女进宫瞧瞧。”
顾煊难得关心起这些:“哪家儿郎好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看“敌军”有多少人,逐一击破便是。
谁想,姜嬉竟掰着指头数起来:“老丞相家的孙子温润如风,李尚书家的哥儿长于经营,何太傅家的哥儿知书达理……”
拢共数了有十来个。
顾煊起初还会记下那些人名字与优点,后来越是听,脸色便越黑,一双手紧得就差把车窗窗棂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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