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嬉垂下眼睫,“把这发髻散了,梳个垂云髻吧。把我那身宝石蓝百褶曳地点珠裙取来。”
上一世,衍王最爱的就是这样的发式和这个颜色的衣裙。
她洗漱完,用了早膳。
而后便端坐正屋中,倚着迎枕打起盹来。
不一会儿,门房来报,说衍王来了。
他果然来了。
心中作呕的感觉升腾起来。
姜嬉压下恶心,慢吞吞起身,迎了出来。
上一世,衍王借着执墨的失踪,为她提供了“援手”,就此与郡主府有了往来。
后来在中秋宴上,两人才能算是一拍即合。
此前执墨提及仲礼,她便隐隐觉得与衍王有关。直至昨日,执墨提及衍王,她才确认。
这其中具体的牵扯来去,她并不知晓。
衍王也是镐京女子争相结亲的对象,身量俊挺,气质超凡。
两缕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薄唇高鼻,确是好看。
姜嬉从前瞧见他,只觉得是极开心的。而今看见,眼底渐渐积聚起来的却是怒意。
好在她杏眸天生雾蒙蒙的,不苟言笑时,便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看不出来恨与怒。
但委实恨极,叫她主动向衍王问安,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衍王实在是演戏的好手,此刻他拧着眉,似乎很是着急:“荣寿郡主,冒昧打扰,可否入内一坐?”
姜嬉点了点头:“衍王怎么有空过来?”
衍王皱着眉:“今日听他们闲聊说,你府上的丫鬟走失了,我属下恰巧看见,便过来了。”
两人还没踏入正厅,姜嬉正待说话,外头传来一声沉厉的嗓音:“你说的,是她们二人吗?”
姜嬉回头看过去,只见那抹玄衣身影站在逆光里,眸色清尘,嘴角笑意嘲讽。
不知为何,他从前并不这样笑的,自打回京之后,姜嬉便经常在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找到笑意。
第27章 怒吃醋(二)
顾煊过来,衍王很是意外。
他一愣,转回身来,言笑晏晏鞠了个躬。
“侄子见过皇叔。”
顾煊盯住他,抬手。
后面单青山拎着一个人的后脖领子过来。
那人一身劲装,腰间悬剑,衍王府的褐木腰牌随着他的挣扎来回摇晃。
“是他吗?”
顾煊嘴角笑意不减,出口语调却有滴水成冰的寒意。
携书跪到地上,头埋得极低:“回厌夜王,正是此人。”
眼见他是想把此事在这里剥个明白,姜嬉内心千回百转。
她原本是想先拿捏住执墨,衍王之事日后有的是时候复仇。
眼下铺垫得越是完美,日后衍王就越将万劫不复。
想及此,姜嬉莲步轻移,上前来。
她走到顾煊身旁,深深福了一礼,轻轻道:“皇叔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在衍王瞧不见的地方,她偷偷抬头与顾煊对视一眼。
剪水双瞳对上英炯目光,扇睫轻动,秀眉微蹙。
这样的姜嬉,有乌头山上的勇魄与恨意,也有官驿之中在他面前的祈求与娇怜。
凤眸顿时危险地眯起。
顾煊玉指一颤,所有的血液仿佛都从四肢逆流回心脏。
他心里仿佛被重锤击中般,塌陷了一块,深深深深地坠落。
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
顾煊凤眼轻阖,道:“闲来无事,过来瞧瞧。”
站在他身后的单青山嘴角一抽,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就在此时,步怀敦在内院中听见动静,走到此处,藏身在拱门之后瞧了会形势。
见顾煊和衍王都在,他便从拱门中侧出身来,自觉站到姜嬉身后:“草民见过厌夜王、衍王。”
顾煊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圈,总觉得他自然而然站到姜嬉身侧的动作很是刺眼。
他迟迟不肯点头让他起来。
气氛一时僵住。
书生平生之愿便是为了金榜题名。
许多学子苦读许多年,终于等到了恩科重开的这一年。
他们一入京城,机灵些的便找靠山,自荐入府当幕僚。
有些颇有真才实学的,自诩清高,反倒要高官自来请他们。
步怀敦就是这“颇有真才实学”中的一员。
原先他住在客栈时,丞相和六部都曾派人请过他,无一例外,全都无功而返。
而后步怀敦便搬入了郡主府。
众人这才恍然。
原来他是郡主姜嬉的幕僚,不怪看不上旁人。
衍王也曾打过他的主意。
今日在此处撞见了,顿时眼前一亮。
只觉得此人芝兰玉树,相貌堂堂,形容温润,看那面路,确非轻浮之人。
他双手往身后一背,解围道:“这位便是步二公子吧?”
步怀敦转过来,道:“正是草民。”
顾煊却不为所动。
他不动,步怀敦自然也就不敢起。
他许久,他的目光终于从步怀敦身上拨下,转而投向衍王。
幽沉的声音从他唇瓣间流出,“衍王或该清理门户了。”
如此,便把衍王和那挂着衍王府腰牌的侍卫分割了个干干净净。
也算顺应姜嬉方才那一眼所求。
衍王长眉微敛,看向那侍卫,道:“凌守,怎么回事?”
那侍卫立刻跪到地上磕头,哀求之声不绝于耳:“主子,是我的错,我不该见色起意,求主子饶命,求厌夜王饶命,求郡主饶命。”
衍王大步上前,抬脚便踹过去:“混账东西,本王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
那侍卫演技也是极精湛的,当场涕泗横流:“求主子饶命,求主子饶命,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
衍王目光垂落,转头看向顾煊,撩开衣摆跪了下来。
“皇叔,这混账跟了我多年,今日犯下此难赦之罪,侄儿求皇叔看在侄儿的面上,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说的恳切,情深义重的模样。
若非姜嬉重活过一世,差点又要为他动容。
边上的步怀敦见他为了仆从下跪,心里也是颇有感触。
顾煊却并不领他的情:“哦?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有什么面子?”
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一怔,似乎并未想到他当真如此不留情面。
他轻哼一声,目光从步怀敦脖子上削过。
顾煊红唇张阖,声音磁沉,道:“掳她的人,便去求她。”
又对单青山说:“你留下来善后,具体如何,但看她的意思。”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姜嬉。
“物归原主。”
姜嬉手里平白被塞了个尚有余温的烟云纹檀木锦盒。
她尚未反应过来,抬眸便见那抹玄色衣摆消失在门边。
空余眼下一片寂静,场景十分尴尬。
她把那锦盒交由陶嬷嬷收下,而后便跟衍王道:“皇叔已然走远了,衍王还请起吧。”
不知为何,她看见衍王对皇叔下跪的时候,心里那种快慰的感觉冲破束缚,像看到最好看的戏文一般,身心舒畅到极点。
私下里再如何阴私筹谋,面上仍要卑躬屈膝的。
衍王起身。
那侍卫立刻膝行过来,为他拍去膝上尘土。
却被衍王一脚照心窝踹下去,真个人往后摔在地上。
他却不敢耽搁,仍立刻爬起来跪好。
姜嬉声音冷柔,看向携书,道:“王爷今日倒是来得巧。更巧的是,王爷的侍卫掳的是我最得力最喜欢的侍婢,王爷你说,当如何呢?”
说着,她收回目光,望向衍王。
衍王作出一副十分歉疚且痛心的模样:“理该将此混账留下,任凭郡主处置,可他实在跟我多年……”
“王爷既有此心,”姜嬉提高音量,截断他的话。
杏眸斜斜看向他,竟然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威势。
她稍作停顿,道:“那我这郡主府便屈就这位侍卫大人了。单大人,且劳烦你。”
单青山抱拳拱首:“厌夜军单青山,领郡主命!”
而后提起那侍卫的后领子,由陶嬷嬷带着,往里面而去。
那侍卫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往回望向衍王。
却见衍王神色晦暗不明,没有明确拒绝姜嬉的模样。
于是便软下四肢的劲,任由单青山带走。
他走之后,姜嬉传来抱画,让她领着携书下去洗漱,延请大夫。
而后院中便剩下她、衍王、步怀敦三人。
衍王欲言又止。
姜嬉道:“今日衍王割义之情,荣寿铭记在心。府上事多,便不留衍王了。”
她直直立着,未见丝毫惧色,更无畏缩之意。
衍王只觉着她与外头传言所说的大不一样。
好说话和软脾气,这两样在她身上可都没瞧见。
他心思微动,深深看了这妙绝的脸蛋一眼,而后道:“那好,本王便先走了。”
没有得到姜嬉的回应。
衍王看在眼里,心头更是愤懑难消。
他走之后,姜嬉和步怀敦便要会主屋。
他们走在回主屋的路上。
鹅卵石小路旁,初秋的菊花已然结成菊胎,随着微凉的秋风摇曳。
步怀敦琢磨许久,小心问道:“为兄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姜嬉原本在想事情,闻言抬眼:“二表兄但说无妨。”
步怀敦止住脚步,道:“表妹今日何以留下那侍卫之举,为兄以为不妥。如此一来可就得罪了衍王。京中之势,想来表妹比我清楚些,那衍王身后可是一半的朝臣。说起来,他并不比厌夜王差势。”
姜嬉也止住脚步。
不远处,主屋堂前挂着的牌匾熠熠生辉。
上面写的“敦厚宁端”四字,笔走龙蛇,惊天泣鬼。
他说的都没错,可是,姜嬉道:“有些人,从根里,就已经败了。”
她实知眼下动衍王并非最好的选择。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蚂蚁总要先上堤,才能开始进行缓慢的蛀蚀。
她就是那只蚁,京中风头最盛、却也是最无权无势的蚁。
即使爬上堤坝,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忌惮。
步怀敦垂头沉思,道:“表妹是何意?”
姜嬉转过头来,道:“厌夜王厉名在外,可他忠肝义胆,为保疆土浴血奋战;衍王在这京中坐享其成,营私内斗乐于党同伐异,谁是天上鹰谁是洞底鼠,高下立见。我愿追随苍鹰纵飞高空,跌落粉身碎骨也无惧,却不愿做洞底鼠,死时仍为人板上鱼被人抛弃。如此说,表兄可明白了?”
她语气平静到令人心颤。
一口气说完,她便提步而去,徒留步怀敦在原地苦思冥想。
姜嬉却也不怪他,未知内情的人,都知道她此举愚蠢。
可她内心恨意难消,非要走到衍王的对立面不可。
恰巧皇叔也并不待见他。
如此一来,她也不算孤军奋战,因而方才便从衍王手上抢了人来。
她回到正厅,陶嬷嬷已经在一旁侍立。
“嬷嬷,方才托你暂管的东西呢?”
陶嬷嬷上来,把那烟云纹紫檀盒奉上。
这盒子看着十分精美,不似寻常之物。
姜嬉打开,只见里面静静卧着一支玉簪。
她愣住,继而素手轻抬,取了那玉簪出来。
此簪通体盈透,中间部位有白银镂银纹嵌堑而成,比之原来更兼几分精美和素雅。
由于玉质稀奇,姜嬉认得此簪。
此簪是她原想送给步怀敦,后转送皇叔的那柄。
那日皇叔在车上将其折断,她托人去宫里细细问过缘由,才知皇叔生气的缘由——
任谁拿了赠旁人的东西赠自己,她也是要心里不舒服的。
终究是她那时太过着急,凡事不过脑。
素手把银堑簪放回盒中,阖上。
姜嬉吸了口气,目光重又清明镇定起来。
“嬷嬷,你去叫青山大哥暂时把衍王府那人扣到隔壁屋子,照着我的话问供。另把执墨押到这里来。”
第28章 赴宴(修虫)
执墨的嘴早被堵上,双手被反剪着,由婆子押入正堂来。
姜嬉抬眸。
原本平易近人的温柔眼瞳中,如今只剩清冷。
执墨心中一颤,只含泪摇着头。
她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直到把额头都磕出血来也未曾停下。
姜嬉也不说“我待你不薄”这类的话,只道:“劳烦陶嬷嬷把门关上。”
大门一旦关上,满室寂静。
朝阳从雕花的门缝窗缝里漏进来,斑斑驳驳地撒了一地,映得人全身暖和极了。
忽而,整个厅内都凝肃起来。
厅内众人听见一阵鞭子破空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痛极的闷哼。
单青山的大嗓门贯穿门窗,直抵众人耳内:“且跟爷说说,和执墨那娘们干的是什么勾当?”
执墨听言,双眼圆睁,整个人紧张起来。
她拼命朝姜嬉摇头。
姜嬉阖着眼,歪靠到百花争春的迎枕上,听旁边传来的对话。
那侍卫,名叫凌守的,倒是十分嘴硬,不肯说。
“你们,滥用私刑,我要、我要禀告陛下,治你们的罪。”
单青山十分嚣张,道:“且去且去,只管报上爷爷单青山的大名。如今你落在我手里,还有这么多话说?”
“说不说!”
又是凌厉狠辣的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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