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环视周围,发现入目都是轻纱白帐,大概是因为西边通着窗的缘故,轻纱缥缈起落,一时间如至仙境。
四周静默如寂,空气里隐约有一股冷香,并不刺鼻,却很清新。
是虎舌兰的香味。
姜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
她闭上眼睛细细思索,试图从脑海深处揪出一点线索。
忽而外面传来一个轻灵的声音,只说:“郡主今儿出阁,娘娘去了太后那儿,路上着了风,回来就歇下了。”
这话中的娘娘是指……皇后?
姜嬉猛然愣住。
她重又审视了四周,只觉得周围清净雅致,至纯至洁,不是轻纱飞幔,便是白玉泥雕。空气中的虎舌兰,是陛下特意为皇后取的香,姜嬉曾帮忙制过。
眼下她身在皇后宫中,不,准确地说,是被绑在皇后榻上。
从外头隔着轻纱看,只会觉得是皇后小憩未起,觉察不出丝毫异样。
姜嬉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联系到昨晚皇后的赠礼以及今日的生枣,她知道,她若是身在这里,皇后定然已经借助她的婚仪逃出宫了。
皇叔会发现吗?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陛下也发现,按照姜妩的描述,到时候自己会不会性命不保?
姜嬉压下心头的恐慌,为今之计是要先离开这里。
她用力喊了几声,却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呼救的方法恐怕行不通。
姜嬉把目标锁定在梳妆台处。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利器?簪环首饰也行。
两只被绑住的脚齐齐用力,她滚下了榻,因着是肩膀先着地,这一下撞得不轻,酸得她几乎掉下泪来。
稍缓过来,她便鲤鱼打挺似的往梳妆台蹭去。
好在宫里地龙烧得暖,皇后宫里的里面又是用晶莹的砖石做的,她“行进”过程中,倒未觉得有多疼。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了梳妆台,她也只能背过身去,用手拉开匣子。
好在里头虽未有剪刀,却有一把无鞘的匕首。
姜嬉有些意外,却也来不及多想,取了匕首,反手割手上的绳子。
外面的说话声刻意压得很低,想来是怕影响了皇后休息。
只听那个轻灵的声音继续说:“快些走吧,若是把娘娘吵醒了,饶是你福全公公,也是担待不起的。”
福全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应该是陛下遣来的。
若是他来,外头那道轻灵的声音应该坚持不了多久。皇后越是歇息,陛下恐怕越要来瞧瞧皇后是不是生病了。
姜嬉一面提防着外头,一面加速割绳子,手腕发酸也没有停下。
终于,她解开了手上的禁锢,赶忙活动一下手腕,去解脚上的绳索,最后才取下封嘴的布条。
就在此时,顾连衡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让开。”
姜嬉以为自己听错了,未想,那声音轻灵的宫婢竟然连圣驾都敢拦,顾连衡发了怒,又多说了几句:“皇后究竟出了何事,倒叫你来拦朕?”
那婢女慌忙跪下,直道不敢。
却对“皇后”二字闭口不言。
姜嬉知道要坏。
果然,下一刻,门“嘭”得一声被顾连衡踹开。
好在外间距离姜嬉这里还有段距离,她赶忙捡起地上的麻绳丝布,四顾之后,藏进榻下。
皇后的榻也很是简单,垂幔并未遮住榻底。
姜嬉侧过头,看着那双龙纹黑底黄靴一步一步走过来。
顾连衡并不发出声音,想来是已经知道了不对劲。
他的脚步声很重,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缓慢且令人窒息。
姜嬉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得头骨发疼。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顾连衡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姜嬉的心坎上。
冷汗从姜嬉额上流了下来。
这怎么和上一世的走向不一样。上一世她嫁给衍王的时候,分明没有皇后这一出。
她回过神来,发现顾连衡停在不远处。
梳妆台前,那把匕首横在镜下。
几乎一瞬间,姜嬉脑内沸腾——
她竟然忘记把匕首收起来了!
顾连衡弯腰拿起匕首,仔细端详。他努努嘴,轻轻吹掉上面残留的麻绳的灰。
指腹在匕刃处拭过,他甚至露出了笑容。
阴寒。瘆人。
姜嬉只能想到这两个形容词。
顾连衡抬手,招来一旁随行侍奉的宫婢,正是声音轻灵的那个。
那宫婢的心思素质尚算是好的,小碎步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把头伏到地上,全然不敢擅动。
顾连衡蹲下身来,慢条斯理地问道:“皇后,去哪儿了?”
这句话散发着极致的危险意味。
那宫婢身子轻轻抖了起来,颤声道:“奴婢该死。”
顾连衡还要再问,只见那宫婢猛然起身,抓着顾连衡的抓匕首的手,纵贯自己的心窝。
姜嬉捂住了嘴。
一滴、两滴……
鲜血落在地面上,炸成迸裂的血花。
那宫女失了力气,摔到地上。死前,她和姜嬉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姜嬉惊恐的面容,嘴唇蠕动,想说什么。
顾连衡已经发了疯,一脚把宫婢踢出去很远。
他紧张地捧着匕首,想擦又不敢擦,整个脸变得痛苦又狰狞。想哀嚎,喉咙却又发不出声音。
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
福全听见响动,早已在殿中侯旨。
只听顾连衡哑着嗓子,筋疲力尽:“去,给朕查。把皇后毫发无伤地给朕带回来。和皇后有过接触的所有人,杀无赦。助皇后出宫的人,诛九族。即刻封了永寿宫,太后也不许放过。”
第52章 受困
顾连衡已经失去理智,所谓家国天下,在皇后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姜嬉听得一阵胆寒,头皮紧得发疼心想陛下恐怕已经疯了。
为今之计是要先从这里逃出去。否则眼下这种局面,若是被陛下发现她藏匿于皇后宫中,无论如何,定是会被认为是拐跑皇后的嫌犯之一。
她屏住呼吸,只等顾连衡发完怒出去。
没想到他下完旨意之后,竟猛烈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似是要把喉咙咳破一般。
破碎的声音在浩大的宫殿中发出刺耳的回音。
顾连衡颓然坐到地上,摊开手中的锦帕,上面一团红黑色的血无端刺目。
他收拢五指,把锦帕捏在手中,眼中迸发出骇人的阴沉。
姜嬉见他迟迟不肯离去,只觉得时间过得熬油一般,心里只想着皇叔。
不知皇叔是否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
若是发现了,此时又作何打算?
她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未曾想到,此时的顾煊一身红衣跨于赤马之上,手持长刀,身披黑袍,重又戴上了厌夜军首的面具,正往皇宫方向疾驰而来。
后面李舒景拍马赶来,可怎奈骏马脚力不足,只能看他渐行渐远。
李舒景着急,放声大喊:“顾煊!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前面的人身子僵住,手一紧,勒住缰绳。
李舒景叹了口气,一鞭甩在马上,这才赶了上来。
及至近旁,李舒景劝道:“我们还得从长计议才是。姜嬉是个机灵的人,此时在宫中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为今之计……”
顾煊眸一抬,瞳上似乎蒙了一层寒冰,寒凉彻骨。
“因为她是个机灵的人,就放她独面危险吗?本王不要求你随同本王前去,可已若要阻拦本王……”
“铮”地一声轻鸣,长刀出鞘,凌然横于李舒景身前。
李舒景皱眉,道:“你可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顾煊薄唇轻启:“比起失去她,我愿意背上反王之名。还有,你以为,皇后在我们手上,他会同我们善罢甘休?”
皇后在手,姜嬉在宫里,无论后事如何,再作什么解释,顾连衡都会认为皇后是他们故意设计替换出宫。
李舒景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顾煊收刀,斜他一眼:“且烦你看在姜嬉的面子上,帮我把皇后送入宫。”
他们正说话间,单青山和闵英等人带着数百厌夜军骑马赶来。
顾煊吩咐单青山:“你护好仲礼的安全,带着仲礼与皇后见面,只远远见一面即可。”
又嘱咐闵英:“你选三十个得力的人,每六人一组,分别上五城兵马司、皇城禁卫处、首辅府邸、平南王府邸、反王旧址,擒贼擒王,拿住为首之人,押至宣化门前待命。”
最后他扬起头,目光遍览群英,道:“厌夜军令已不在我手上,我如今不再是你们的主帅。你们若是随我入宫,就要背叛军之名,都且回去吧。”
说罢,他掉转马头。
不料,他身后却传来山呼般的铿锵誓辞:“誓死追随厌夜王!”
回声震荡,纵贯耳内。
顾煊缓缓闭上了眼,声线清晰凛冽:“此去无回,你们都回去。”
厌夜军队列纵长,齐刷刷下马跪地:“誓死追随厌夜王!”
顾煊怒喝:“这是军令!”
他说罢,扬鞭纵马,疾驰而去。
天上飘下大雪,洋洋洒洒。
顾煊一骑单刀,黑袍飘扬,背影孤绝而坚毅,终是消失在雪帘之中。
守在原处的厌夜军默然伫立。
还是李舒景叹了口气,提醒道:“他如今已经不掌厌夜军令,他所言就不是厌夜军统帅之令了。你们欲当如何,他管不住你们。”
大雪落到他手背上,带来丝丝入骨的冰凉。
李舒景看着顾煊模糊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初城门之外初见的情形。
除了他大概没人知道,顾煊究竟又多爱姜嬉。从来都是站在巅峰操纵生死的人,后来为了她亲到东宁侯府求问感情之事,那样的狼狈,在这位素来冷峻的人身上,显得那样突兀。
李舒景掩了心中的唏嘘。
他扪心自问,绝不会为谁做到如此地步,姜嬉不行,姜妩也不行。他心中,始终只有一个东宁侯府。他要守住世代荣耀。
厌夜军得了李舒景的提点,纷纷上马纵蹄追赶。
即使是这样的危急关头,他们仍然纪律严明。
黑袍扬起,他们像是一卷所向披靡的沉沙。
姜嬉等了很久很久,顾连衡始终未曾离去。
福全来回报了许多事情的进展,她听着外面那些宫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只觉得有如身堕地狱一般。
这回,福全来回报的是永寿宫的事情。
他屏息禀到:“陛下,永寿宫皆已由禁卫军封锁,不过太后娘娘似乎有话要说,正在叫他们不住敲门。还说……”
顾连衡问:“还说什么?”
嗓音破碎,有如已经耗尽全力。
福全掀袍下跪,道:“还说,还说要见陛下您。”
顾连衡睨他一眼:“想见朕?”
福全说:“是。”
半晌,顾连衡起身,只道:“去看看。”
说罢抬步走了出去。
姜嬉苦等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他离开这座宫殿。
这本是绝好的逃脱机会,可太后奶奶正要于顾连衡正面交锋,只怕太后奶奶会有危险。
她一面从床底下挣出来,找到一处偏窗。
那处偏窗面向西边,一眼望出去,能看见玉兰道。
玉兰道上玉兰森森,即便入了冬,树叶纷纷凋落,却也不至于光秃秃的叫人一览无余。
姜嬉选定了逃跑方向,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动手开窗。
她爬上窗棱正要往下跳的时候,忽听顾连衡离开的方向又有脚步声传来。
难不成顾连衡去而复返?
她慌忙跳下窗,猫着腰快步往玉兰道处跑去。
只不见窗下有两盆光秃秃的、已经干枯的红梅。她的群裳下摆勾在上头,带翻了整盆,还留下了一块衣角。
顾连衡离开之后,方才觉得匕首的放置位置有些异样,故而返回一查究竟。
他回到殿中时,冷冽的北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吹得摇摆的窗扇噼啪作响。
顾连衡一怔——
方才那处是未曾开窗的。
他突然一激灵,大跨步向窗户这边走来。
远远望去,只见大雪霏霏,玉兰森森,全然看不见人影,雪地上若有若无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埋。
顾连衡大掌击在窗棱上,“福全!”
福全忙不迭小跑进来。
顾连衡道:“顺着这个方向追。只要看见人,都给朕抓回来,朕亲自审。”
福全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他走之后,顾连衡收回目光,只发现窗台之下的干枯红梅已经倒在地上。红梅的枝梢末端,挂着一片衣角。
他命宫人将那衣角取来细看,发觉是宫婢服饰,又命召集全宫宫婢,一一比照裙摆。
姜嬉已经逃出去甚远,顺着玉兰道往北面去,不过几步,就遥遥看见了永寿宫。
她又走近了几步,只见永寿宫宫门已封,外头站着许多宫廷禁卫,约莫有二十余人,各个身披甲胄,带刀而行。
姜嬉内心一紧,转而走向永寿宫侧门。
那里也是看守甚严。
忽而听一个宫侍传命过来,要所有宫女前往皇后寝殿。
姜嬉心中纳罕,只能偷偷躲在一处大石背后,等着宫女路过。
那些宫女都噤声不语,面上神色十分惶恐,仿佛即将面对的是场既定的灾难一般。
姜嬉秀眉微蹙。
等她们过去之后,她才往永寿宫去。
永寿宫是太后居所,姜嬉在宫中时所住的庆和殿是永寿宫偏殿。
庆和殿在永寿宫东边。
庆和殿旁种着一棵皂荚树,经年过去,已经长得粗壮高大。它的枝桠深入宫殿中,顺着这棵皂荚,可入永寿宫见得太后奶奶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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