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太急,他并未思虑得多么周全。
然而眼下包围着他们的,全都是禁卫军,禁卫军生死只听皇帝命令,难以调遣。外围的厌夜军也联系不上。
姜嬉有些担忧:“皇叔要叫谁去看?”
她问完,便觉得身后有风吹过,身子倚近一处暖源。
顾煊上了马,坐在马上,视线无比明朗开阔。
他并起双指,对着外围的厌夜军微微一钩,指向永寿宫方向,又用手指靠了靠脑袋。
立即有两名厌夜军回以相应手势,往永寿宫方向跑去。
顾煊道:“两个弟兄。已经去了。”
他声音坚毅,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嬉稍稍放下心来,只盼着那两位弟兄能快快回来报信。
顾煊放眼看向那头,只见单青山和闵英已经出现在不远处,黑色兜帽,卷雪长袍。
他们身后跟随着数名厌夜军。厌夜军手里都押着人。
那些人看起来非富即贵,正不断挣扎。
单青山和闵英远远看见顾煊,都扬开自己手中的武器,示意事情已经妥帖办成。
顾煊见时机已到,便沉声道:“陛下所虑之事,今日可尽数解决。私练府兵、私开武库、私囤武器之人,已按照陛下的旨意捉拿前来。一并罪证,俱已整理成册,奏至陛下案前。”
姜嬉听言,即刻便明白,皇叔今日所为才不是遵照顾连衡的旨意。
皇叔不过是为了皇帝的体面,把所有的功劳尽数往皇帝头上叩罢了。
姜嬉沉默,虽看破却不说破,心里有些许不开心。
顾煊伸手环住她的腰,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以示安慰。
顾连衡面对这皇后以及被逮捕入宫的几个反臣佞将,定了定心神。
福全为他打起了伞遮雪。
皇后看在眼里,也沉默着,等他发话。
半晌,顾连衡凉薄说道:“辛苦皇叔寒天辛劳,将这一干窃国贼子尽数捉拿。”
他嘴上虽说着辛苦,语气却没有丝毫温度。
姜嬉听在耳里,只悄悄问顾煊:“皇叔可是按照我给的名单抓的?”
顾煊悄声回答:“无一遗漏。”
说罢,他又抬头向顾连衡道:“臣的本分。”
顾连衡斜了斜嘴角,皮笑肉不笑。
他背起手,目光从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发现他原定“引蛇出洞”计策中想引的蛇全数在场,还有几人在他的意料之外。
“都是朕的爱臣啊!你们可对得起朕吗!”
说得太急,顾连衡胸口一疼,猛烈咳嗽起来。
皇后看着他残破的身子,面色有些不忍,双手紧紧捏在一起。
她对皇帝爱恨交织,恨他自以为是,丝毫不顾别人感受,又爱他这些年来确实给过她陪伴和依靠。
那些佞臣终是被打入天牢,待查清之后,再行判罪。
众人都以为镐京终是免去了一场大乱,不会再有朱雀街头流民逃窜、百姓流离的状况发生。
皇帝似乎是无力再僵持,虚弱地对皇后招了招手。
“皇后,你今夜,陪朕说说话吧。”
皇后终究心软,提步走到他身边。
她扶着顾连衡走回廊下,又听顾连衡问顾煊:“那个孩子呢”
这是在问仲礼。
顾煊道:“陛下立嗣之时,他自会出现。”
顾连衡闭上眼:“那皇叔先请回吧,皇后已经归来,今日之事,就当未曾发生过。”
他把厌夜军令递给福全,示意他交给顾煊。
禁卫军让开了一条道。
顾煊骑着马从中缓步而出,李舒景、单青山、闵英紧随其后,厌夜军又跟随在后。
看着他们收起兵戈离去,皇后以为顾连衡终究是妥协了,心里对他的恨意消减了些许。
她走到他身后,准备为他掸去风雪。
忽而宫城之上一抹精光撞入眼底,待她看清那是何物,整个人大喊出声。
“姜嬉!!小心!!”
那是顾连衡在听闻顾煊入宫之时就布下的暗兵。
原本是三面环绕,成合围之势,只是顾煊入宫之时便有察觉,他以为皇帝布兵是为了防止反贼作乱,也曾想过皇帝布兵是为了杀他,却没料到厌夜军会随他而来。
顾连衡已经抬手至耳侧。
他毫不犹豫地一挥。
顿时,宫城之上万箭齐发,箭如铺天盖地的蜂群一般飞速而来。
顾煊立刻调转马头,准备以背挡箭。
寒刀出鞘,与金属相碰之声尤为刺耳。
此时,厌夜军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迅速站成一排,以背挡箭,护住顾煊。
他们有盾的提盾,没盾的便凭手中刀剑挥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誓死无悔的勇敢,他们用血肉之躯,铸成了一道人墙肉盾。
“王爷快走!”
他们有的已经身中数箭,声音却仍十分坚毅。
他们咬紧牙关,即使倒下了,也不轻易出声喊泄露一丝痛苦。
皇后已经跪到顾连衡身前,“陛下,收手吧!陛下!”
可无论她如何痛哭跪拜,顾连衡仍是神色淡淡,拢着手看向顾煊。
姜嬉听着羽箭破空的声音,心知不妙。
她欲掀开兜帽,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
“离开之前,不能掀开。”
说完,顾煊弯腰,刀尖从地上挑了一个黑色的厌夜军盾,扔到李舒景手上。
“带她走。”
李舒景凝眉,终是点了头。
姜嬉紧张问道:“皇叔你要做什么?”
顾煊道:“这么多厌夜军的血,不能白流。”
他说话的声音沉淡至极,听不出悲喜。姜嬉却感觉背上黑袍的某一处有水滴滴落,似是顾煊的眼泪。
这是他的失误。
他应是自责的。
姜嬉心里仿佛插了把钢刀,疼得她几乎窒息。
李舒景提了盾,策马与顾煊的马擦身而过,两个人手撑马背,翻飞的衣袍搅乱冰雪,两个人换了马骑乘。
顾煊提刀纵马,往回杀来。
第56章 收场
顾煊的速度快极了,禁卫军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大雪簌簌而落的天地之间,一抹劲瘦利落的黑影直击过来。
闪着寒光的刀锋擦过顾连衡的颈侧,划破他一层血皮,噌然刺入他身后的漆红大柱上。
顾煊额角鬓发垂落,已经被雪濡湿。
承清殿内的烛光在他颊侧投下一片阴影。他急促地呼吸着,“停手。”
顾连衡嗤笑一声,“从来战无不胜的厌夜王,仅有此才吗?”
这话精准击中顾煊内心最为懊悔的部分。
原本他不应该犯这种错。
关心则乱,听闻姜嬉出事的时候,他该考虑得更加周全才是。可眼下……后悔已经来不及。
巨大的痛苦在他胸腔之中来回激荡。
好在顾煊自制力向来不错,面上并不显,只是出口已然沙哑:“停手,我任你处置。”
说罢,他直起身,把刀收回鞘中,单膝跪地,上承给顾连衡。
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的失误负责,他也要。
皇后与顾连衡交颈而眠许多年,最知道顾连衡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紧紧拉住顾连衡的手,眼中露出祈求的目光。
忠臣不可杀,悍将不可辱。
然而顾连衡双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听不进去,只拨开皇后的手,蹲下身来:“皇叔,学乖了。”
顾煊眉眼不抬,道:“停手。”
这句话中的威胁之意让顾连衡莫名不舒服。
他起身,抬脚踩上顾煊的手,用足了力气左右碾了几遍。
“皇叔,早点低头就好了。”
顾煊听言,冷笑了一声:“你的初心,是想让我低头吗?”
顾连衡也勾起一抹笑容:“你说呢?”
你样样比朕出色。从朕记事的时候开始,父皇便那你同朕比较,你开疆扩土,朕用功读书,可朕永远拍马都无法追及你。每当朕提出一条治国之策,你便又拿下一块疆土。人人都说咱们二人文治武功,天作之合,只有朕心中知道,你的文谋于我,也不遑多让。
及至如今,除却个人恩怨,为国家计,也不能让厌夜军留在世上。
厌夜军功高震主,不受军权统辖,只听命于厌夜军令。今夜看来,厌夜军令也无法号召其左右,他们只听命于厌夜王。
这就是顾煊该死的理由。
他为顾煊想了许多该死的理由。
顾连衡抬手,宫城之上立刻停了动作,箭雨稍歇。
好在厌夜军的盾从来坚硬,他们的反应速度又都极快,仅有二人阵亡,数人受伤。
皇后无法理解皇帝要杀顾煊的决心,只觉得是自己离宫才会引发这一连串杀戮,顿时后悔万分。
她素来心软,忙叫来福全,让太医院过来为厌夜军治伤。
福全面有难色地看向顾连衡,又看了看顾煊,他们二人面上都没有丝毫表情,仿佛是静止的一般。
福全权衡半晌,终是手一紧,转身去请了。
不说厌夜军护了大庆多少年的安宁,单是厌夜王的忠义和妥协,也足以让人动容。
若是厌夜王挟持陛下,未必平息不了这场暗算。可他终究还是未曾逾越半分。
福全见惯了许多朝内的阴险小人,对于顾煊这样紧要关头至情至性的人,他还是万分佩服的。
顾连衡说:“皇叔方才说,凭朕处置?”
顾煊道:“是。”
顾连衡不带丝毫感情道:“如果朕要皇叔自己了结呢?”
“陛下!”皇后大惊失色。
她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拉住皇帝的手:“陛下三思啊!”
顾连衡扶她起来,道:“皇后你看着,胆敢把你从朕的身边带走,无论是谁,都会是这种下场。”
皇后泪流满面,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顾煊倒也没什么悲喜。
他起身,目光扫过城墙之下拼死护他的兄弟,扫过满脸急切却又不敢擅动的单青山和闵英,最后在姜嬉离去的方向停留了很久很久。
雪花无休无止,在天幕之间纷飞起舞。
顾煊有那么一瞬间,尤其留恋那抹瘦削的背影。
顾连衡催促:“朕会照顾好郡主的。”
顾煊心中一窒。
大约是心有所想,在他的目光尽头,一抹黑袍滚动,扬鞭策马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顾煊一眼就认出那是姜嬉。
禁卫军见还有后敌,立刻严阵以待。
姜嬉骑马技术并不算好,七歪八扭,惊险非常。
她到近处停住马,拨开禁卫军走上前来。
禁卫军因着未得皇命,也不敢十分拦阻。因而被她半推半搡开去,由她直捣御前。
顾煊脸上有了裂纹,他问:“你回来做什么?”
姜嬉没理他,道:“陛下,臣女回来还皇后娘娘一物。”
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皇后殿中带出来的那禀匕首。
先时顾连衡为了追问皇后下落,用这把匕首伤了她的手,她趁顾连衡尚未察觉偷偷收起,以作防身用,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境下派上了用场。
姜嬉道:“厌夜王也曾送臣女一柄短匕,臣女视之如命。想皇后娘娘亦然,如今丢了这柄匕首,应当会着急,故而臣女冒险入宫,物归原主。”
帝后看见这柄匕首,两人脸上的神色不尽相同。
这是皇后的旧情人送皇后的匕首,皇后确实视之如命,皇帝先时不知,后来知道了,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皇后眼底盈盈,伸手要接它。
姜嬉瞧准机会,在皇后玉手还没触及匕首的时候,迅速起身绕到皇后身后,匕首靠在她颈侧,只差一寸,皇后便会一命呜呼。
四周立刻慌乱起来,禁卫军矛头齐刷刷对准姜嬉。
姜嬉杏眼圆征,恶狠狠向顾连衡道:“送我们走。”
顾连衡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握成拳。
他目光如刀,把姜嬉凌迟了几个来回。
姜嬉是顾煊的意外,也是他顾连衡谋篇布局的意外。
她手上的新伤未愈,堪堪止血的伤口再度迸裂开来,染红了整条包手的帕子。
皇后仰着脖子,不敢轻易动弹。
顾连衡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道:“你以为挟持皇后,就能换得你们平安?”
姜嬉回以坚定的目光:“如若不能,我们英雄同冢,也胜过与恶鬼同窟。”
她这番话说得荡气回肠,让单青山和闵英刮目相看。
原以为他们未来的主子夫人只是个柔弱女子,未曾想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煊也看向了她。
她从来都能带给他惊喜。
顾连衡笑开:“皇后于朕,不过玩物耳。你杀不杀她,今日你们都要命丧此地。”
他笃定,姜嬉没有杀皇后的勇气。
姜嬉也知道自己被拿捏了这点,匕首往皇后颈侧近了半分。
雪白的脖颈上渗出丝丝红血,触目惊心。
顾连衡看在眼里,又道:“你眼下收手,我还能留你个全尸,若是顶了忤逆犯上的罪名,恐怕只能凌迟处死了。”
姜嬉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知他那句“皇后于朕,不过玩物耳”是句假话。若当真是玩物,顾连衡不必为了皇后在此周旋这么久。
然而皇后不知。
皇后的脑海之中,“玩物”二字来回激荡,将她杀得魂不附体。
她以为顾连衡多多少少对她尚存善念与爱,未想,竟单纯只是玩物而已。
是啊,因为只是玩物,所以,杀了玩物感情深厚青梅竹马的兄长,看着玩物肝肠寸断也丝毫没有愧色;所以,玩物同过往有一丝牵扯也不行,玩物违抗禁命看了昙花夜放,他都要血洗宫廷;所以,玩物求子不得,他却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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