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芦一愣:“这是为何公主?单于如此喜欢您,若是您能为他诞下长子,那您以后便不用再受大妃的气了……”
“我说了,谁都不要告诉。”
曹芦噤声,神色有些茫然无措。
我轻叹一口气,劝道:“匈奴公主刚来我便怀了孩子,你觉得大妃真的会放过我?”
曹芦有些犹豫:“那该如何是好?”
“玉堂只在乎我的身体,不在乎其他的,所以她若知道我怀了孩子,必定告诉忽罕邪——你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明白吗?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同忽罕邪说明。”
曹芦顺从地点点头。
“下去吧,若忽罕邪问起来我如何,你就说只是疲乏操劳,其他无碍。”
-
玉堂傍晚时分收了菜回来,说是等到今年夏天,天山下的蔬菜定能比去年更好。我有些恹恹,不知为何,在不知道自己怀孕前并无不适,反倒是现在恶心难抑。
玉堂看我神色不对,凑近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我敷衍:“有些闷,我们去外头烧菜吧。”
玉堂笑了笑,将炊具搬到帐外生火。我坐在石凳上,望着东方遥远的山脉出神。
忽罕邪和桑歌在太阳落山前回来,他在山坡上看见了我,却被桑哥一把拉走。大妃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引着他们走进了桑歌的帐子。她好似知道我在瞧着他们,朝我这儿望了一眼,转身也进了帐子。
我分明得看清楚她脸上的讥讽。
我叹了口气,顺了顺胃,接过玉堂递给我的碗吃了起来。
今天这顿晚饭,我吃了将近三碗。玉堂看我盛第二碗时就已经不动筷子,尽数将食物留给我了。
她有些瞠目结舌:“公主,您这是……”
我喝下最后一碗汤,朝她笑笑:“今天的蔬菜新鲜就多吃了些。”又怕她查出什么端倪,“等会儿陪我走走吧。”
我听说有些妇人怀胎时,走不能走,站不能站,就怕一个不留神孩子没了。可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却是乖巧,也不闹我,就是好吃。我下意识地护着肚子走路,玉堂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公主,您肚子不舒服吗?”
我连忙放开手:“没,就是吃多了些。”
月氏几近入夏,夜风倒是凉爽。我和玉堂吹着风就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我忽然道:“玉堂,像不像我们在上林苑的时候?”
玉堂望着我,轻轻问道:“嗯。还记得那会儿公主特别调皮,非得拖着奴婢大晚上的去上林苑玩,差点被大虫吃了。多亏有大殿下……不对,如今应当叫皇上了——还是皇上将我们救出来的呢。”
我听着她诉说往事,心中难得的平静。
“欸,你知道吗?单于昨日大婚夜里,是宿在姜夫人帐子里的。”
“谁不知道?大妃今日都没给过单于正脸看。”
两个月氏的奴婢窸窸窣窣地交谈,我来此地三年有余,浅显简单的月氏话还是能听懂一些,又听她们道,“我听说我们大阏氏原先在匈奴极受宠,说是因为之前在两国骑射比试上见过我们单于一面,一见倾心。这回大妃向匈奴讨要公主,我们大阏氏说什么都不让别人嫁,只能自己嫁过来。”
“你不知道,今早上大阏氏醒来发现单于不在,气得要往姜夫人的帐子抢人呢,还是被她身边的阿雅姐姐拉住了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们渐行渐远,我和玉堂隐在帐子后半分没有挪步。直等到她们的声音在也听不见了,才抬脚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玉堂有些开心:“公主,看来这个匈奴五公主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我苦笑一下:“可她喜欢忽罕邪。”
“可是小单于又不喜欢她,小单于喜欢的是您嘛……”
玉堂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话。
我沉默着叹气。
这世上最难对付,最难猜测的,恰是真心啊。
☆、06
忽罕邪被大妃和大阏氏绊住脚后,有近半月没来看我。我倒是乐见其成,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还没想好如何打算,我需要时间。
但玉堂就不这样想了,忽罕邪没来一日她的焦躁就多一分。最后实在忍受不了,直接跑到我跟前问:“公主,单于他……变心了?”
我正在喝水差点被呛死,听见这句话伏在榻上笑得岔气:“哎哟,我的肚子——玉堂,他是单于,别说他了,就算是个寻常男子,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何况他呢?”
玉堂怔愣点头,叹了口气:“唉,都是因为平常小单于待您太好了,我才如此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劝道:“他如今还年轻,往后的姬妾越来越多,难不成来一个我难受一回,图什么呢?”
玉堂望着我,抿了抿唇,不说话。
我见她如此,笑了笑,追问:“怎么了?”
玉堂叹气:“公主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掩下眸子,苦笑:“以前我是爹爹最喜爱的长女,有父亲皇后娘娘母妃,还有哥哥,我什么都有,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没了依仗,人总要活得拘束点的,没事,日子过着过着就习惯了。”
玉堂没再说话,替我梳洗完,吹灭灯烛便出了帐子。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心底一片冰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争不抢也不闹,看似大度,实则是心如死灰。
实在是睡不着,我起身点灯,从箱子里翻出诗词来读,恰好翻到一本,里面夹着什么东西,我好奇地拿出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姜念念,姜春生。
熟悉的字迹,看得我心头一颤。
夹纸的那页上写着卢纶的《长安春望》:
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
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
-
我与姜春生,是在五岁那年认识的。
他其实不叫/春生,叫褚易,姜褚易。
春生,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我叫念念,我之前读了首诗,我母妃说诗人渴盼春天的到来。那你以后就叫春生好不好?我就叫你春生哥哥好不好?”
别看姜褚易后来答应我了,他其实是一个很难搞的小屁孩。因为经过层层筛选被选出来作为皇储,不仅是他,我爹我娘,我大伯都对他寄予了厚望。他不允许自己胡闹,不允许贪玩,一日三餐,上课习作都会严格按照皇后娘娘的安排进行。在我心里,他就是个无趣又刻板的人,要不是母妃让我亲近他,我才不愿意同他说话呢。
是以,我说出叫他春生哥哥的提议后,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叫姜褚易,表字望之,不要叫我春生这种孟浪轻浮的名字。”
我气死了,转身找了块石头丢到他身上,嘴里啐道:“呸,你才起得名字才孟浪轻浮呢!你的表字也轻浮!我不要理你了!”说罢,转身就跑了。
然后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句:“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才不——轻——浮——”
呸!
我很久没理他,母妃笑着逗我,问我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哥哥吗?怎么哥哥来了就又不要了呢?
我一想起他反驳我就气得吃不下饭,朝母妃发泄:“阿娘,哥哥他又不喜欢我,我给他起了名字他都不喜欢。”
母妃笑了,问我是什么名字。
我努努嘴:“春生。”
母妃又问我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呀?
我说:“爹爹跟我说了,我一定要跟新来的哥哥好好相处,给妹妹们做个榜样。我前些日子读了卢纶的《长安春望》,他想回长安,想看长安的春天,里头有‘春生’一次,我觉得极好。加之我的小字是念念,若哥哥叫春生,那合在一起就是‘念春生’,多好的寓意啊,哥哥为什么不喜欢?”
母妃亲了亲我的脸颊,哄道:“那你去告诉哥哥你的意思,然后就说,哥哥你以后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我希望你给这个国家带来春天,你哥哥就会喜欢这个名字了。”
“真的?”
“去试试?”
我听了母妃的话,把我的心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褚易,他沉默了很久,竟然同意了。
他同意了!
我高兴地抱着他的手臂跳起来:“春生哥哥,那我们以后一起看书好吗?我来陪你一起读书,那样你就不会没趣了。”
姜褚易脸色一滞,十分严厉地说道:“我哪有无趣?”
我嘿嘿一笑:“你就别骗我了,我都看见你带话本子去学堂了。”
姜褚易:“……”
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小跟班。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愿意陪他看书写字,陪他骑马射箭,陪他爬上宫里最高的阁楼,在万丈星空之下,看着这个属于我们的国家,万里烟火。
“好美啊。”我不禁感叹,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着这人间,看着这万家灯火,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转头看向哥哥,他也望着楼下那明明灭灭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即的灯火。
他忽然说:“念念,我一定会让这个国家变得富强,一定。”
我笑了,打心底地开心。我拉住他的手,靠在他身上应道:“好啊,那念念就陪着你,看着你把它变得强大起来。”
从那以后,我忽然发现哥哥不在沉默严肃,他会跟我说很多很多的心里话,他会告诉我今儿个御膳房做的烧鹅是真的难吃,可他当着我爹的面又不好吐出来,怕被我爹以不体恤民生疾苦,只好硬生生就着米饭咽下去。还有一次,他因为头天晚上看书看得太晚了,上课的时候实在熬不住就打了瞌睡,被太傅好一顿骂,抄了十遍的《出师表》,好在侍候他的内侍会模仿他的字迹,帮他抄了三遍这才能去睡觉。还有一次,他正读屈原的《山鬼》呢,不知为何,忽然从书中抬起头来看我,问我喜不喜欢花。
我说我喜欢呀。
他又问喜欢什么花,玉兰喜欢吗?南边进贡了一批玉兰的树苗,皇上给了他几株,他想全部给我。
我兴奋极了,连忙让他搬到我宫里去。
我们一起种树,不让下人们帮忙,一直从清晨忙活到黄昏,连饭也顾不上吃。终于栽完最后一棵,我已是满脸泥泞,哥哥看着我的脸笑了出声,他洗了手,命人拿来干净的帕子替我擦脸。
我直到如今都还记得,那时的他捧起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很温柔,生怕将我弄疼了,一点一点擦拭着我脸上的污渍。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一时间愣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撒开我的脸,将帕子丢进了水盆里。
然后他就不来找我了,我知道他忙,可我就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呀。我还是锲而不舍地如往常一般去书房,去大殿外,去他的住所,可他总是有千百种方法躲开我。
我很伤心,哭着去找母妃,母妃也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想了想说道:“可能你哥哥……是要真正地开始长大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项宰辅已经在向我的父亲施压,他渴望权力,他甚至渴望我父亲将他的皇权分出一部分给他自己。项家是帮扶我爷爷开辟建立江山的元勋世家,爷爷在世时他们不敢动弹,可到了我父亲,他们就想尽一切办法制衡他,掣肘他,压迫他,算计他。
可我不知道,那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的我十二岁,我只是个被父母兄长保护起来的孩子,见过最滔天的巨浪也只是书中用文字描写的战争纷扰。
我还是生气哥哥不理我,但我却不愿意再向他低头,他不陪我,我还不能自己读书了?
一天夜里睡不着,我便也学着古人秉烛夜游的雅兴,掌了灯,披了衣,起身去后宫的藏书阁,那时专门供皇子公主们读书的,可这宫中长大了的孩子们,也就只有我和哥哥二人。
我到藏书阁时,阁楼的门虚掩着,我有些惊讶,可又觉得不可能是贼人,大内戒备森严又怎会有刺客呢?
确实,不是刺客,而是姜褚易,我哥哥。
这比是刺客还令我震惊,可令我瞠目结舌的不是他挑灯夜读,而是他——喝酒了。
若是小酌倒也还好说,可他斜斜地倚着凭几睡觉,腿上是摊开的折子,身侧是七零八落的酒壶,酒气冲天。
我捏着鼻子,将披风解下盖在他身上,叹了口气,自己去寻书。
我要找的是《史记》放在高处,以我的身量实在难以够到。我搁下烛火,踮起脚正要去拿,却被人一把揽在了怀里。那人的身体滚烫,气息粗喘。
我回头一看:“哥哥?”
姜褚易没说话,敞开披风将我一同裹了进去,他的双手横在我的腰间,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已经那么高了,是啊,哥哥都十六岁了呢。
寻常皇储都封妃纳妾了吧。
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知为何就上来了,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哥哥慌了,连忙将我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他低头看着我,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我抹掉眼泪,摇了摇头,不才不会告诉他我是因为他把我丢下伤心才哭的呢。
哥哥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一手圈着我,一手擦去我的眼泪:“对不起,哥哥以后不会不理你了,原谅哥哥,好不好?”
我哭得还是很凶:“是不是要纳妃了,我爹不让我跟着你了?”
姜褚易摇摇头,将我揽进怀里:“不是,实在是最近朝中……算了,我们不提这个,哥哥以后不会丢下你不管了,不会了。”
我还是哭得又急又凶,姜褚易没辙了,看了我半晌,忽然低下头来吻我。
我懵了,却没有抗拒,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不是错与对,而是哥哥的嘴唇真的好软啊。
我望着他,他却抬手讲我的眼睛蒙住,只细细地啄我的唇。他口中有酒气,熏得我也醉了。他又吻走我的泪,将我圈禁在他的怀里不得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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