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可他还是抱着我,一路向下,亲我的脖颈。我被抵在书架上,进退两难,被亲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
姜褚易拢住我的双手,一边亲我一边喃喃自语:“我们念念不要嫁人好不好?”
我疑惑:“我嫁给谁?”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话。
我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他的疏离,无措,冲动,都是因为那些个姓项的,逼着我父皇,求娶我。
☆、07
可即使项家再权倾朝野,他们还是没能把我求娶走。
我听说哥哥在朝堂之上和项家子弟吵得不可开交,父亲无奈只好散朝。这下倒好,就这么以喘息的功夫,让父亲想到了对策:项宰辅的妻族是密州望族,素来有与项家再度联姻的打算,项家大朗的那个表妹啊也喜欢项大郎得紧。这事情一明了,父亲连夜派人去了密州找到了赵家说亲,赵家也同意这门亲事,歇朝数日后再上朝,父亲直接给项赵两家赐了婚。项大郎无法在朝堂之上直接驳了自己母亲的面,只好答应了这件事。
我是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才听见宫里的侍女聊闲话知道的。我感慨父亲想得周密,赵家和项家两个望族亲上加亲对天家而言本不是什么好事,但结成的若是怨偶,那就难说了。只是苦了赵家娘子一番痴情,倒给我做了嫁衣。
我去找哥哥问这件事情,只见他从宫外匆匆赶来,额上是细细密密地汗。
已是暮秋,哥哥却是满头大汗,他定然瞒着我去做了什么事。我迎上他,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仰着头问道:“姜春生,你去哪儿了?”
哥哥看见我,停下了脚步,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我,看得我偃旗息鼓。我抿了抿唇,低下头妥协道:“好吧,我……我不该问的。”
他一把抱住了我。我听见周围的侍从们一声惊呼,连我自己都惊讶他这样的失态。即使周遭的人们并不知道我们二人的心思,可我们自己做过的事,心里的想法,彼此不可能不知道。
我有些心虚,想挣脱出他的怀抱,他却抱得更紧,嘴里还喃喃:“你终于可以永远待在我身边了。”
我毫无征兆地泪如雨下,旁人都当我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却不知这里面到底是添了几分语焉不详的情愫。
-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的哥哥是找人去把项家大郎揍了一顿。好巧不巧,这姓项的在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出来就被人揍了,是谁揍得也没看清,身上的钱财也没了。项家有冤无处诉,就当是小混混劫富家子弟把这事揭了过去。
谁也不会想到久居深宫的太子姜褚易会干这种掉面子毁身份的事情,他们应该根本想不到姜褚易会出宫吧?哈哈哈。
我十五岁以前,受尽了长辈的宠爱和小辈的尊重,只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我,也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天上地下,我姜瑉君,是独一无二的永安公主。这整个国家,这整个国家的百姓都会爱戴我,都要供奉我,而我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尊贵,做着这个与生俱来的人上之人。
我及笄礼的那日,是齐国建国以来最盛大美丽的春季。宜兰殿的玉兰也开了,争先恐后地向我展示着她们的芬芳。我及笄礼的头面是哥哥画的样子,父亲叫来整个国家最好的工匠替我打造。皇后娘娘替我绾发,母妃替我梳妆,我的正宾是先镇国公独女,年过六十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赞者是礼部尚书嫡女,双十之年才冠京华的姐姐。
我坐着太子才配享有的鹤驾,接受我所有臣民的膜拜。
我告诉他们——你们的公主,皇帝的长女长大成人了。
可是成人以后呢?我该做什么了呢?
就在我及笄礼结束后不久的秋天,月氏犯境,危及边疆。
大臣开始上书父亲为我铺张太过,宠爱公主,却不爱自己的子民。至外族犯境,无力抵抗,生灵涂炭,岂是一个明君所为?
我慌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什么都是错的。我读书是错,穿衣是错,吃饭也是错,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生吞活剥百姓们的血肉。百姓供奉神佛,神佛要庇佑他们。
那我的百姓供奉我,我又该给予他们什么呢?
我又想起自己曾经和哥哥一同读过的书——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那些日子,我将自己埋在书间,翻看了一本又一本的史书。秋雨连绵,藏书阁镂空的窗户灌进来阴冷的凉风,我披着薄纱,蜷缩着躺在书堆里。
哥哥被前朝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等到他来找我时,我已经向父亲自请和亲了。
姜褚易近乎疯狂地箍着我的肩膀,他抱着我,勒得我生疼,眼泪都险些落了下来。可我还是忍住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是对着谁,我都不能哭。
我不后悔。
“念念,别离开我……”哥哥的头埋在我的颈间,他把我整个人圈在怀里,好似只要这样,我就不会离开。
我多想永远留在这里的怀抱里,温暖宁静,无风无雨。
可我不能够了。
姜褚易不由分说地亲吻我,他甚至裹挟着我,将我压在了榻上。
我冷脸推开他,说了此生对他最无情的话:“就算我留在这儿,也不可能嫁给你的。
“自我及笄礼之后,爹爹就已经在为我物色驸马了。我不可能永远留在宫里的,哥哥。我要嫁人的。”
我看见了他眼里落败的灰烬和绝望,做太子十载,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我上前抱住他,如同儿时初见他想家哭鼻子,抚摸着他的背安慰他:“哥哥,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了,我也一定会在遥远的月氏看着你,看着你,把我们的齐国变成一个灿烂盛世。
“你一定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而我,也一定会尽我所能,替你安定边疆。”
☆、08
齐国来了人,我在睡梦中听见这个消息,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翻身下床,却不小心撞翻了榻边的矮几,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外头的人听见声响,停了交谈的声音,掀帘进来。
忽罕邪看我坐在地上,皱了皱眉,赶过来将我抱上榻,还一边数落我:“多大的人了,怎么下个床还摔了?”
我管不得其他,拉着忽罕邪的手急切地问道:“是不是齐国的人来了?我……我好像听见我老师的声音了,是不是?”
忽罕邪面上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微抿着唇,又道:“是来人了,平阳侯卢茂昌。”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喃喃道:“是我老师,是他!可他已经七十三了啊……”
忽罕邪替我顺了顺头发,温暖的手掌放在我的背上,淡淡道:“是齐国皇帝派来的,我又怎知原由。”
“哥哥?”我又纳闷了,怎么会是哥哥呢?我们二人皆是由卢侯教导,他更是敬重老师,怎么会让老师这样一位老人奔赴千里出使月氏呢?
忽罕邪似乎不喜欢我这样称呼齐国的皇帝,他蹙着眉,说道:“我听玉堂说你近几日嗜睡,好好休息,今日就不要出帐子了。”
“忽罕邪……”我拉住他的胳膊,祈求地看着他,“我……我能见见卢侯吗?”
忽罕邪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还是好好休……”
“我不需要。”我说得急切,即使我已感受到忽罕邪的不耐与不喜,可我就是想试试,我就是想见见我的老师,难道这都不行吗?
他没说话,只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瑉君,你要记住你已经嫁给我了,知道吗?”
我一愣,垂着眸点了点头:“妾身知道的。”
“齐国来的人,于你而言,只是客,明白吗?”
我咬着唇点头:“妾身明白……”
他叹了口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猛然抬起头:“当真?”
他失笑,摸了摸我的脖颈,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嗯,听说你们汉人女子嫁人三日回门,你已嫁来月氏三年,就让你见一见他们吧。允你穿你们汉人的衣服,不过……不会有下次了,记住了吗?”
我笑着钻进他的怀里,蹭着他的脖子乖巧地应声:“嗯,妾身记住了。”
-
老师是真的老了,我初见他时,他的头发尚是乌黑,精神矍铄,朝廷辩论,舌战群儒,当仁不让。可如今,他拄着拐杖,须发花白,身形微微佝偻,只有见到我时脸上的笑意还是我曾熟悉的样子。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我的帐子,朝着我跪下。我连忙将他扶起,眼泪再也忍不住,哭着喊他:“老师,念念真的好想你们。”
他望着我,眼泪不知为何就突然涌了上来,懊悔地摇头自责:“公主和亲月氏三载,老臣无时不刻不愧疚自己当年的无能,没能将公主保下,害得公主嫁到这偏远之地,不得回故土……”
我摇头:“念念嫁来月氏,是为国尽忠,比起前线战士们流血断头,这根本不算什么。”
老师拭去眼泪,我命玉堂安置好座椅便遣退她去门口守着,帐子里只留下我们二人说话。
“哥哥如今如何了?我听说哥哥已将项宰辅斩首了,那项家如今如何了?”
一提到哥哥,老师的眼神里多了一份赞许与欣慰:“少年天子,行事果断,雷厉风行。陛下有这份胆量和气魄,齐国兴盛,指日可待啊。”
我心中又是赞叹又是开心:“那项家人及其党羽如何了?”
老师叹气:“项家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若非陛下借着当年项赵亲事挑起他们家族矛盾,怕也不能如此之快的拿下他们。项家本家是无回天之日了,只是其势力遍布朝廷,陛下也不可能将朝廷上所有人都连坐一并铲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九五之尊,可比当太子还要难上百倍啊。陛下已是做的十分出色了,老臣甚是欣慰啊。”
老师寥寥几字说尽哥哥登基以来的艰难,我听着简单,可哥哥必定是一步一惊心,如履薄冰。
“好在都过去了,好在哥哥都熬过来了……”我自叹。
“是啊,最难熬的那几年,陛下都熬过来了。如今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是喜事连连啊。”
“前朝……后宫?”我一愣,已经猜到了什么。
“是啊。今年科举,陛下选出好些个德才兼备的寒门士子,政见亦与陛下相同,这可不就是好事?陛下登基的时候,亦是纳了几位妃嫔,其中一位就是当年为您及笄的赞者,礼部尚书的嫡女,被封为刘淑妃,老臣启程来月氏时,淑妃娘娘方才为陛下诞下长子。
“陛下龙颜大悦,又碰上与月氏停战互市,喜事成双。陛下嘱咐老臣说,此番出使月氏,一定要好好地感谢公主您。”
我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重复着老师的话:“感谢……我?”
老师望了一眼我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我日夜看着,日夜模仿的哥哥的字啊。
我似乎知道哥哥派老师来的原因了。
“陛下还嘱托老臣,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公主手上。千言万语,公主一看便知。”
我沉默,并未动手接。
老师忽然跪下,我惊得连忙起身扶他。他却岿然不动,向我重重地磕了个头,伏在地上不曾起身:“公主,当年种种,老臣皆是看在眼里……只是如今于公于私,还请公主……权衡利弊。匈奴月氏联姻,对我大齐实属不利。如今小单于膝下无子,若公主……”
“谁的意思?”我出声,忽然又觉得不妥。我如今是忽罕邪的妃子,我为他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我不也明白孩子的重要性吗?我不也是仗着忽罕邪的喜爱才敢迂回救国,直言相劝吗?
我在想什么呢?
老师愣了一愣,显然不知如何接话。我笑着摇摇头道:“我傻了,老师,念念明白的。”
我又询问了一些互市的条例,便将老师送了出去,一人在帐前张了许久,直到双腿发麻,才反应过来坐回榻上。
我拆开信封,两张薄薄的纸,满目皆是我的相思——
念念,展信安。时光易逝,白云苍狗,你已适归月氏三载,年逾十八。月氏苦寒,习俗亦与齐国相去甚远,三载间心酸苦楚,为兄心知。
我看着熟悉的字迹,眼泪不知为何便落了下来,翻过一页,又见他写到:
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当年富国强民的诺言至今未敢忘,可兄长也只此一诺能够兑现。往日种种皆如东流水,逝者如斯。切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落款:春生。
信上的一字一句都在告诉我——姜褚易,他有善解人意的妻妾,有讨人喜欢的孩子,有追随辅佐他的臣子。
而我,那个他曾经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念着不要走的人,远在他乡。他还写了封信,告诉我,什么都过去了,我有了新的后半生,愿你也能找到你的后半生。
多好的祝愿啊。
是啊,往者不可追啊。我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的事情,为何现在却动摇了心思呢?
我为什么还是那么想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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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没什么胃口吃饭,忽罕邪来了见我未曾动筷子,便遣退了下人,走到我身边:“怎么不吃饭?”
我笑笑:“吃不下。”
忽罕邪眯了眯眼,叹了口气:“你只要一想家就会这个样子。”
我一愣,真的吗?我自己都不曾发觉。
“你刚来月氏时,我经常见你去东边的山坡上坐着看月亮。”忽罕邪拉过我的手,“就不该让你见齐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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