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纠结了半日,一边是士族,一边是皇帝。他本来应该站在士族那边,选择明哲保身的,但是他亲眼所见,皇帝为保江山所做出的努力。若是在前朝,恐怕废帝早就跑了。绝不会跟建康的军民共进退,共存亡。
他不得不承认,从这个寒门皇帝身上,看出了一种担当。这种担当,有他们士族当初建立南朝时的影子。永嘉南渡之后,那一朝的君臣面对的也是这样内忧外患的困境,倘若他们退缩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梁。
“桓家有一千私兵,虽微不足道,但愿为陛下驱使,守卫建康。”桓玄向萧衍拜道。
甲族都会豢养私兵,这是在法令上禁止,但实际上屡禁不止的事。
桓玄愿意把私兵全部拿出来,就表明了他誓死效忠的决心。萧衍十分意外,但也有几分欣慰。他跟士族之间,一直都在拉锯,为了各自的立场,从未站到一起过。他们对彼此都有偏见,谁也不曾信服于谁。但这一刻,为了守护大梁,守护建康,他们终于摒弃成见,站在了统一的立场上。
“桓公,多谢。”
萧宏和沈约,也向桓玄郑重地行了个拜礼。
桓玄回礼,然后退出了大殿。
王允曾私下写信给他,要他共谋大事。他承认自己有动摇过,毕竟受制于人的味道并不好受,何况王家和桓家还是姻亲。但四姓从来都是表面和谐,背地里暗流涌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厌倦了那些争斗,也厌倦了人的贪婪和野心。他为桓氏宗主这些年,似乎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权势和财富,从没有想过为这片河山真正地做些什么。
就这样吧,桓玄忽然生出万丈豪情,哪怕最后失败,他也足以在青史留下忠义的一笔了。
桓玄走了以后,萧宏和沈约也都相继告退,各自去忙碌。
萧衍命苏唯贞把郗超叫到宫里来。
郗超已经听说了会稽郡的事,料想皇帝叫他,是跟荆州有关,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应对。这么多年,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扶持萧衍,就是看到了他身上的才能,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他想着,有朝一日,这条潜龙飞天,能给郗氏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错。但他没有想到,变数竟然出在他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身上。
郗超年事已高,走路需要拄杖。那杖点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清晰。
萧衍命人都退下去,请郗超坐下,“郗公,朕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喝的茶汤,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郗超看到案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端起来饮了一口,笑道:“正是。难为陛下还记得。”
“朕有今日,仰赖郗公提拔和郗家支持。朕一直都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之时,是郗家收留,郗公又有意把女儿下嫁。朕那时微末,郗公却没有嫌弃,这份恩情,朕一直铭记于心。”
“陛下言重了。”郗超拱手道,“陛下天纵之资,就算没有臣,也会一飞冲天。”
萧衍不喜欢喝茶汤,但今日耐着性子,陪郗超饮了起来,“朕宽纵郗氏,是因为郗公的知遇之恩。朕拜郗公为左仆射,甚至同意郗微嫁给三叔,郗家众人也各有升迁。朕自认对郗家不薄,不知你们对朕有何不满?”
郗超一惊,连忙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大朝会时,荆州刺史府的长史换了人。朕了解三叔,他不会轻易更换长史人选,那是他用了多年的亲信。若朕没有记错,那人在郗微手底下做事吧?郗微成为长沙王妃没有多久,朕就无法跟荆州取得联系了,公觉得为何?”萧衍一边喝着茶汤,一边说话,如闲话家常般的口气。
“陛下,许是……”郗超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他以为大朝会那日,萧衍没有发作,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哪里想到,萧衍竟然在这时朝他发难。
“龙骧军中有不少郗家的人,恐会听她差遣。朕想,她是把三叔控制住了,想要拿着龙骧军反朕?”
郗超听完,整个人都伏在地面上,大声说:“陛下明察,绝无此事啊!”
“郗公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朕在给你机会。”
郗超浑身一个激灵,再拜道:“微儿是一时糊涂!不知被什么蒙了心。陛下,您让臣去荆州,臣一定把她拿下,带回都城交给您处置。求您网开一面,不要牵连郗氏全族!”
宗族在这些老人的心里,无比重要。尤其郗氏从中下等士族,一路走到今日,全靠郗超的努力。他已经行将就木,怎忍心看到整个家族毁在自己女儿手中。
萧衍点了点头,“郗公既然有此意,朕就成全你。不过只能你一人独去,郗家其余的人都得留在都城里。”萧衍往后靠在凭几上,收起了温和的神色,眼神透露出几分帝王的冷酷,“公可要想好了,郗氏全族的生死,就在公的手上了。”
郗超浑身战栗,回答道,“是,老臣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负陛下所托!”
第125章 更换。
顾荣回到显阳殿, 王诗瑜正跟王乐瑶说话。
王诗瑜看到他回来,问道:“陛下可听了你的意见?”
顾荣点了点头,在王诗瑜的身边坐下来, 对王乐瑶说:“娘娘不用担心, 眼下的危机只是暂时的。陛下雄才伟略,一定能度过难关。我倒是觉得,会稽王起事的时机是早就预谋好的。娘娘还是要提醒陛下, 也许他们与魏太子也有联络,想要里应外合。”
“多谢姐夫提醒。这次多亏你帮忙了。”
“举手之劳, 不必如此客气。”顾荣看向王诗瑜,“阿瑜,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诗瑜其实还想跟妹妹多聊聊,但眼下是多事之秋,她也只能起身告辞。
王乐瑶亲自送他们夫妻到殿外,顾荣把厚外裳披在王诗瑜的身上, 搂着她往台阶下走, “小心路滑。”
两人的身影在宏伟的宫殿之间, 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但是却有种无人能够介入的亲密。
竹君感叹道:“大娘子和姑爷的感情真好。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还能在一起, 真的是不容易。”
王乐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心生羡慕, 其实抛弃身份, 她也想跟萧衍这样同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他们站的是至高之处,中间还横亘着很多的责任, 注定不可能活得如此轻松。
“娘娘,陛下来了。”竹君轻声提醒道。
王乐瑶回头看去,萧衍正往她这边走过来。与早上离去时心事重重不同,他现在看起来,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陛下。”王乐瑶带着众人向他行礼。
“在看什么呢?”萧衍揽住她的肩膀。
“没什么。看来难题都解决了?”王乐瑶问道。
萧衍笑了一下,揽着她往殿内走,“也不算全都解决了。你们王家也真是本事,竟然把堂堂的北府军给养废了。朕现在非但不能用他们,还要想着如何把他们解散才不会引起哗变。”
北府军的赫赫威名,王乐瑶是从小听到大的,听到萧衍说北府军养废了,还有点不相信。
“你觉得朕在骗你?他们只想着要钱,要东西,待遇不如从前就怂恿手底下的人闹事打架。你姑父刚从那边回来,也是头疼不已。朕把这样一群人送到前线去,不等北魏打过来,先要内乱了。”
“那陛下有何打算?”
萧衍喝了一口水,“先稳住他们,等处理了姜景融,再解散北府军。”
王乐瑶不禁伸手抓着萧衍的手臂,“陛下要去会稽吗?”
萧衍点了下头,“柳庆远去了北边,行踪不明,也来不及赶回来,三叔那边也出了一点情况。姜景融只能由朕亲自去收拾,并且要速战速决。何况你父亲还在他们手上,朕会想办法救他的。”
王乐瑶知道萧衍不得不去,她早就知道萧衍跟王家之间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很难过。一方面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可能从此以后,就要跌落云端,人们再提起琅琊王氏,只剩下无限的唏嘘。另一方面是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跟她的丈夫,最终还是走到了相杀的这一步。
“陛下准备带多少兵力去?”
既然北府军不能用,萧衍手上似乎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对付姜景融。
“能募到五千兵力足够了。”萧衍说,“刚才桓公提了一个好的办法,朕只要把士族手里的私兵先拿过来使用,对付姜景融还是绰绰有余的。”
萧衍看王乐瑶神色黯然,伸手把她抱到怀里,抚摸着她的背,“你不用担心,朕不会牵连无辜,也不会把王家连根拔起。朕之前没听你的劝告,行事确实有些冒进,以致埋下了许多的隐患。朕会吸取教训,今后用温和些的手段。那檄文虽然有很多不实之处,但是文采还不错,形容朕是猛虎,还挺贴切的。”
王乐瑶拍了一下他的胸膛,气恼道:“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不是想逗你笑吗?这几日你跟着朕吃不好睡不好,担心朕,朕都知道。”萧衍抬起她的下巴,先是亲了亲她的嘴角,然后又印上你的嘴唇,轻声道,“朕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办法帮朕,连顾荣都是你请来的。你还想到让元焕身边那个老巫医先去给魏帝治病,若魏帝能治好,那朕的病也有希望了。”
王乐瑶也是听到顾荣提起魏帝的病才想到了这层。魏帝跟萧衍一样,患的都是多年不治的头疾,虽然萧衍进来都没有发病,但王乐瑶担心他是强撑着,最后就像魏帝一样,昏迷不醒,受制于人。
“陛下也看到了,一国之君的身体有多重要。若是魏帝没有病倒,那个元翊也做不了乱。”
萧衍又把她抱到怀里,“朕不是答应你了?等局势稳定了,就北上去找元焕。你也想见见你母亲吧?”
“嗯,我们说好了。君无戏言。”王乐瑶瑶跟他拉勾。
萧衍失笑,“都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朕答应你的事,几时反悔过?”他忽然把她抱了起来,“这几日冷落了你,今日好好补偿一下。”
王乐瑶没想到他这种时候忽然就来了兴致,这青天白日的,脸不自觉地就红透了。
“还有那么多国事,我可不想被说成红颜祸水……”她话刚说完,就被萧衍封住了嘴。
“你不是红颜祸水,你是朕的续命良药。朕全靠着你,才能吊着一口气。”萧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接把她抱到寝殿里去了。
*
因为桓家带了头,谢家紧随其后,也交了私兵。都城里大大小小的士族都跟着把家里能用的人丁上交给宫中,一时之间,这些兵力居然也聚集了也六七千之数。
这些私兵全都训练有素,平日看门护院,还有处理些私人恩怨。虽然有些并没有实战的经验,但也有不少是从驻守边镇的军队里退下来的,服从号令听指挥,稍微训练一下,还是堪用的。
王允起事,也不过就用了五千私兵,所以足够了。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唯一没有动静的就是庾家了。姜景融身上可是庾氏一半的血统,所以庾坦之有几分摇摆不定。加上姜景融几次三番来信,要庾坦之跟他里应外合,扳倒萧衍,事成之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对于萧衍募兵的要求,庾坦之并未相应。
可周围的士族或多或少都出钱出力,作为四姓之一的庾氏却没有动静,实在说不过去。
庾坦之闭门谢客多日,愁眉不展,此时家仆来报,庾凤跃求见。
庾坦之知道女人多半是回来来当说客的,正要让家仆把人打发回去,庾凤跃已经自己闯进来了。
“父亲。您为何不见我?”庾凤跃质问道。
庾坦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去,“你说的哪里话,为父不知你回来了,坐吧。”
庾凤跃坐下来说,“谢家本要亲自派人过来,但郎君旧疾缠身,无法下床,三郎又忙得无法抽身,所以只得女儿回来了。您是要站在会稽王那一边,所以才没交私兵吗?”
庾坦之没料到她这么直接,皱着眉头不说话。
“父亲,您可千万别糊涂。当初士族一律保会稽王,是因为君臣旧情,还有我们身上血脉相连。陛下让四姓监督会稽王,所以堂妹她们被送了过去,可是会稽王起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若陛下真的若檄文中所写的那般残暴,此刻我们都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您还相信,会稽王能胜过陛下吗?前朝若能胜,当初就不会仅仅三个月,建康就被攻破了。陛下是对的,这个国家,不能再像前朝那样下去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庾坦之斥道。
“我的确是个妇道人家,可当初姑母也有意让我去争太子妃之位,只不过是没有争过寻阳长公主,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谢家。可我现在庆幸没有嫁到皇室,没有嫁给景融。否则今日如烈火烹油的,便是我们庾家了。您看看外面,原本都跟着陛下对着干的士族,全都把手中的私兵交了出去,百姓也都在捐钱捐物,没有人逃离建康。您知道为什么吗?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您可千万不要学王家,把百年基业都给断送了。”
庾坦之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他本来就摇摆不定,被庾凤跃这么一说,就更心焦了。
“可北魏虎视眈眈,荆州按兵不动,南方有几个州郡已经响应会稽王了,陛下的赢面并不大。”庾坦之试图说服女儿,“会稽王也不单是联络我,肯定也联络了其它士族,一定还有不少人同我一样,还要再观望一下。”
庾凤跃说:“我听大郎说,北魏自顾不暇,所谓的要南下,不过就是吓唬我们的,或许也是跟会稽那边里应外合,使的计策。至于荆州,可能出了些变故,可是长沙王这么多年跟着陛下南征北战,又岂是个等闲的角色?左仆射已经赶过去了,您觉得就凭那几个人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景融赢不了的,您千万不要押错了宝,到时候谁都救不了您。”
“你让我再想想。”庾坦之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要再想了!”庾凤跃着急道,“陛下是何等敏锐之人,您再犹豫下去,恐怕他就会知道您有二心。到时候,不等陛下和会稽郡的胜负见分晓,庾家就连现在的地位都保不住了。您看看桓家,这次冲在最前面,争的不就是王家留下的那个位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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