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并不想高攀这门亲事,如何愿意把女儿送过去?
然而倘或一口回绝,难保不落人话柄——敢说你家连这点子事都不答应,可见对这门亲事毫无半点诚心。
原本也是无碍,但桃儿的婚事屡屡不顺,若再出了这件事,话传开去,倒要叫人以为这老宋家眼界儿到底有多高,连国公府都瞧不上了,怕是以后更难说亲。
刘氏只是个乡下妇人,于这高门大院里的人事周旋甚是生疏,一时竟想不出个应对。
再则,她也捉摸不透,靖国公府唱这一出,到底是何意图?倘或宋家当真应了,他们可也是骑上了老虎背,上的去下不来。
难道靖国公府真的想迎娶桃儿过门么?
正当这沉默之际,门外忽传来一道脆甜的嗓音:“娘,嫂子,我回来了。咱家东头那些个麦田已差不离了,明儿就能种完。待这茬种完,还替咱们收拾水塘子。”
话音落,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道粉色的俏丽身影轻轻巧巧的走了进来。
王氏与李氏乍见着宋桃儿,不觉满眼惊艳。
宋桃儿今日穿着一件粉色的小夹袄,紧扣着身子,便把那把子窄腰裹了出来,越发显得身段婀娜多姿。粉色的衣衫衬着那银盘子似的小脸,非但不觉俗气,反倒像那初春清晨沾着露水的桃花,娇艳可人。那挺拔的身姿,更像林子里的春笋,透着灵动与活力。
两人暗自对望了一眼,心中皆忖道:才两年功夫不见,那个柴火丫头就出落的这般动人了。这副模样,落到二少爷眼里,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哩!
这念头一转,巴结的心思就起来了。
二人忙起身上前,拉着宋桃儿的手一面嘘寒问暖,一面又夸她出落的极好,又说起府里的各房主子如何记挂。
宋桃儿打从进门起,便见着了这两个妇人,心底还暗自微微吃惊——上一世倒也是这两人来家中说亲,然则也该是几月之后的事情,如何今世提前了?
按着心中疑问,她不动声色,浅笑着同这两人周旋应对。
这落在两人眼里,倒觉得她举止言谈落落大方,不似寻常乡下村姑,见人忸怩,羞手畏脚的。
她们却哪里知道,宋桃儿上一世与她们两个没少打交道。她二人可都是宋桃儿前世那婆母的左膀右臂,宋桃儿自她们手中吃暗亏,至能辖制她们一二,可也费了许多功夫,如何能忘!
眼下,却是她们二人对宋桃儿的性情一无所知,而宋桃儿对她们知晓甚深了。
待她们说明来意,宋桃儿浅浅一笑,一番说辞便到了口边:“劳府里老太太、太太们记挂,桃儿原不应辞的。只是这边农事忙碌,爹娘正缺人手,一人也缺不得。我在国公府里享福,却听凭老父老母在这里操劳,我如何忍心?二位还请回去上覆老太太并各房太太,只说这边谢过了。”
一番话,倒是圆滑周到。
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有孝道二字压着,这两人再挑不出个理来。
宋桃儿又走到刘氏身侧,轻轻依偎着她,嘴角浅勾,慢条斯理道:“二位管家大娘,远道而来本当留你们吃顿饭。只是二位怕还要赶着回京里去回话,这一路颇有些路途,晚了恐误了时辰。二太太的规矩严,我倒怕误了两位的差事挨她的呵斥。所以,便不留二位了。”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宋桃儿并不知这里面出了什么岔子,但她并不想再和这靖国公府的二房有何瓜葛。
而眼前的这两人,她也深知她们的脾气,最是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
柿子单拣软的捏,于这等人不必客气。
王氏与李氏,当即变了神色,她们满拟宋桃儿那葳蕤懦弱的脾性,还不手到擒来,今儿就得乖乖同她们走?
却不想,竟碰了个大大的钉子。
眼看日头渐西,二人思量着确也得赶着进城,便起身告辞。
杨氏乡下妇人,秉性朴实,眼见贵客来了一遭儿,便将家中收着的土产瓜菜等物收拾了一口袋,权当与人做个礼物。
宋桃儿却拦了下来,向她笑道:“嫂子有所不知,这城里贵人们的口味自然也高贵。这些东西,怕不是白污了人家的口,且还不知落了谁的口袋呢?”
她这话向着杨氏说,却直扎了王李二人的心肠。
靖国公府这些内宅大小管家们,中饱私囊算是常情。也不独靖国公府,京里这些个人家,哪家没有这些事?
但这些事,宋桃儿又怎会知晓?
第十五章 儿子恳请母亲,不若就把这门……
王李两个妇人离了宋家,重又坐上马车,命车夫上路。
李氏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从车窗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后面,却见宋家门首空无一人,便缩回头来,自嘲一笑:“这宋家倒是傲气,咱们自说是国公府里来的,宰相门人三品官呢,人倒不把咱们当回事。”
王氏哼笑道:“她自当是坐稳了二少奶奶的位子了,哪里还会把咱们放在眼里?要不往日咱们怎么总说,这乡下女子没见过世面,小眼薄皮的。这世上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呢!”
李氏也随之一笑:“嫂子说的是,莫说这门亲事成与不成还是两可。即便二少爷真迎娶她进门,进了内宅,还不是任凭咱们摆布?这等小户人家女子,什么二少奶奶,空架子罢了!”
二人在宋家吃了一肚子气,一路尽是冷嘲热讽。
回至国公府,两个妇人先行各回住处梳洗了一番,便进了内宅见二太太。
老国公爷一世养了四个儿子,长子已于三年前病逝,只留下一个寡媳守着根独苗;二子为妾生子,讨得一位县丞女儿蒋氏为妻,人皆称为二太太;三子四子亦是老太太养下来的,三子亦已成婚,四子便是不良于行的郑翰玉。
蒋二太太虽则出身不甚高贵,为人却甚是泼辣,且如今靖国公府中,大房太太是个寡妇,三房太太则温克懦弱,皆不成气候。故此,老太太虽不大喜她,家中的事务又常指着她,倒也不常来拘管她。
彼时,蒋二太太正在房中吃茶,听着几个丫鬟算账,眼见这两人进来,懒懒问道:“如何了?那边怎么说?”
两个妇人遂添油加醋,将在宋家的见闻述说了一番。
王氏又挑拨道:“太太是没瞧见,宋家小姐都不拿正眼看我们的。我们都是下人,挨几个冷眼也没得叫屈。只是,我们好歹也是奉了太太的命去的。宋家小姐不待见小的们也罢了,如此这般岂不是削了您老人家的颜面?”
蒋二太太今年三十有五,虽是小官宦女儿出身,但自入了靖国公府以来,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倒也有了三四分贵气,人近中年更是珠圆玉润。
她本就是个尖刻的脾气,又对这门亲事不满已久,听了王氏的言语,一腔怒气顿时直冲上来,两道扫帚眉一掀,便将手中的描金五彩瓷茶碗重重放在小几上。
“傲的她!一个乡下丫头罢了,也敢这等狗眼看人低!不是当年她那泥腿子爹,祖坟冒青烟儿,有幸搭救过老太爷。她知道国公府大门朝哪儿开么?!死丫头片子,那时候给了她一顿好看,我只当她老实了,再不敢纠缠我家棘儿。两年不见,倒越□□起来了!”
她本小户出身,又恼怒起来,口中的言语便不甚干净。
王氏见她果然恼了,趁机说道:“太太且消消气,小的们本就是作奴才的,挨主子气受,那也不敢说委屈。”
蒋二太太冷哼一声:“俗话说得好,打狗还看主人面。她一条腿还没迈进国公府的门槛,就敢给你们脸色瞧,分明眼里就是没我这个婆婆!我岂能容她?!”
李氏连忙打蛇随棍上:“太太若拿的定主意,那便好了。小的们私下也说,那宋家小姐……”
话未完,蒋二太太便喝断道:“什么小姐!破落户家的乡下丫头,倒好意思叫起小姐来了!”
李氏改口道:“太太说的是,那宋家姑娘虽说模样俊俏,宋家老汉早先又搭救过老国公爷,只是这身份门第实在不般配,怎能嫁给二少爷做二少奶奶呢?就算强行成配,日后怕是夫妻之间也不和睦。总算这些年来,府里没谁提起这门亲事,老国公爷又不在了,依着小的说,不如就算了吧。早些为二少爷寻一房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也好叫那起子乡下人死了这条心。”
原来,王李两个妇人今日奉命去接宋桃儿,本当她是未过门的少奶奶,有意先行巴结,又思量着她往日性格温顺软糯,易于拿捏,想着一举将她拿下,日后好任凭自己摆布。不料,两年没见,宋桃儿出落的越发出色不提,性子也越见精明了,话里话外含着机锋,显是还记着往日的仇。她二人都是往日狠狠得罪过宋桃儿的,自是不想迎这么一位主子进门,转身就改了主意,寻思着破为上计。
蒋二太太听了她的言语,眉头皱了皱,粗粗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来恐老太太那边不好交代;二来么,棘儿从江南寄信回来,忽然就提起这门亲事,叫把那丫头接过来,他一回来就拜堂成亲。若非如此,谁稀罕理睬她!”言至此处,她话锋一转:“我倒也有些奇怪,往年看他对那丫头也是不理不睬的,心里嫌弃的很,怎么忽然就惦记上了?”
王氏陪笑道:“这小儿女心思,那是一会儿一个样儿的,都不算什么。待二少爷回来,太太给他寻一位才色俱佳的佳人,他哪儿还会想得起来那个乡下村姑?”
蒋二太太却皱眉摇头:“怕是不成,棘儿此次来信,口气很是坚决,仿佛不娶到那丫头便誓不罢休。我不敢擅自做主,只怕母子生分。”
王氏说道:“太太这话就差了,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讨媳妇做什么?还不是孝顺老子娘的?倘或二少爷为这么个乡下丫头就跟太太生分,那这丫头可就更加不能进门了。”
蒋二太太听着,只说不妥。
主仆三个鬼鬼祟祟商议了半日,也不得个正经主意,转眼就到了晚膳时分。
国公府规矩,一日三餐,各房媳妇先行伺候老太太进膳,方能归去自行用餐。
这日可巧,大太太归省,三太太卧病,唯有蒋二太太一人拾掇了前往。
走至老太太郑罗氏日常起居用膳之所松鹤堂外,守门的丫鬟通传了,便打起了棉门帘子。
蒋二太太入内,只见郑罗氏已然在座,面前那张红木嵌理石面八仙桌上却是一片光净,一碟菜也未上。
蒋二太太心中疑惑,随口笑道:“今儿上灶的该打,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送饭菜上来?想饿坏老太太不成?”
郑罗氏正襟危坐,满面肃然,摒退左右,向蒋二太太沉声喝道:“跪下!”
蒋二太太不明就里,却不敢违抗老太太话语,依言跪了,嘴里却道:“老太太今儿为什么事责罚媳妇?”
郑罗氏冷声道:“你犯了什么错,你不知道么?我将下人摒退,便是为了给你留个太太的颜面。”
蒋二太太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自己到底何处有错,说道:“老太太索性说明白话罢,若只是心里不爽快,想惩治儿媳出气,儿媳也无话可说。”
她这话算是事出有因,国公府二房本是妾生子,与郑罗氏一向不甚和睦。这蒋氏自进了国公府起,于此时常耿耿于怀。
郑罗氏斥道:“你还敢顶嘴?!我且问着你,什么叫做横竖老国公爷不在了?!”
蒋二太太脸色顿时一白,心想着这内房里的私话儿怎么竟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郑罗氏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她心下所想,冷笑一声:“这些年我让你当家,原不过是看你还算安分守己。你莫不是以为,这国公府内宅已是你的天下?由着你横行霸道么?!老国公爷才走了几日,便连他留下的吩咐也不听了。赶明儿,是不是连祖宗也不要了?!口口声声看不起宋家姑娘的出身,你的出身又高贵到哪儿去?!”
一顿话,数落的蒋二太太脸上热辣辣的疼。
她自知娘家门第不高,一向忌讳人说这个,今听婆母当面揭短,又羞又愧,怒极胆壮,竟嚷道:“老太太既恁般说,如此看得起那宋家,当初何不将那宋家的丫头许给你那几个宝贝儿子?!怎么单单就挑上我们二房了?!不就是嫌着我们二房老爷不是老太太您亲生的骨肉么?!厚此薄彼,什么好的,但有好的也轮不到二房了!”
“你!”
郑罗氏亦没料到蒋二太太竟敢当面顶撞自己,气怒交加,竟至口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蒋二太太却另有一番盘算,她情知在这等人家里,如此顶撞婆母,那是要受家法惩治的。但她宁可破着受一遭儿的罪,也要替儿子退了这门亲事。这等撕破脸大闹一场,兴许事情就有了转机。
她自嫁来起便一向堵着一口气,都是一样的主子,凭什么她二房就该尽得些破烂货?!她偏要替儿子娶上一位身份显赫的大家闺秀,好扬眉吐气!
正当这僵持之际,门外守着的丫鬟忽传声道:“老太太,四爷到了。”
郑罗氏被蒋二太太气的头昏脑涨,但听郑瀚玉到来,还是道:“快请进来。”
门上人掀了帘子,便见莲心推着一座轮椅缓缓入内。
那轮椅上坐着一名清癯男子,身披玉色长衫,膝上盖着一领毡子,正是国公府里第四房的主子郑瀚玉。
郑瀚玉入得门来,只向地下跪着的蒋二太太点头致意,便朝郑罗氏道:“儿子今日想出来走走,看已是晚饭时候,所以过来想陪母亲一道用晚食。走到门口,听人说老太太同二太太为廷棘的亲事在口角?”
郑罗氏本看儿子愿意出门走动,心中甚是欢悦,忽听他说起此事,脸色复又沉了下来,说道:“你来的倒是时候,你二嫂子正造反呢!”遂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
郑瀚玉眉眼温和,淡然一笑:“儿子此番过来,倒是还有一件事要同母亲商议。当年父亲留下的吩咐,自然不能不遵,宋家于咱们府上有救命之恩,随意悔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堕了咱们靖国公府的名声。然则,既是二嫂子如此不满,宋家女儿恐也非廷棘良配。既如此,儿子恳请母亲,不若就把这门亲事许给儿子罢。”
第十六章 桃儿就是最相宜的女人……
屋里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倒一起怔了。
郑罗氏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怎生能够?那宋家……这可是当年老国公爷定下的亲事,指明定给廷棘的。你二人可有叔侄之分,这宋家姑娘许给你,不惹人非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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