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宋家出外干活的两个男人,终于踏着暮色回到了家中。
杨氏已按着丈夫吩咐,将那两尾大草鱼烧做一大盆的红烧鱼。宋桃儿熬了小米粥,做了贴饼子,又配些年前冬日里做下的酱菜,又是热热闹闹的一顿晚食。
吃饭时候,刘氏一面替丈夫夹菜,一面数落道:“爷俩开一日铺子,不知赚得几个铜板,花钱却晓得大手大脚!”
原来,宋氏父子今日从镇上开店回来,又买了两斤祥和庄点心,并些水粉头油等物,给家中的女人。
宋长安是做儿子的,自然低头吃饭,任凭数落。
宋大年却呵呵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大手大脚,这几日铺子里的生意实在红火,流水足足翻了两倍还多。若不是挣得了银钱,我怎会胡花银子?我和长安在铺子里忙活,家里并田里这些事都交给你们几个女人,也着实辛苦了。既挣得了银钱,我与长安便商议着买些东西回来犒劳犒劳你们。”
刘氏听了丈夫言语,登时喜上眉梢:“真个么?生意咋忽然就那么好了?你别是唬我。”
宋大年莞尔:“咱俩夫妻这些年,我啥时候唬过你?”说着,便自盘中夹了一大块鱼肚肉放进宋桃儿的粥碗,笑说:“这可全是咱闺女的功劳。前儿桃儿跟我说琢磨了几个菜谱,我拿去一试,果然好的很。吃过的客人,没有不夸赞的。这一传十,十传百,客人可不就源源不断的来了?就连镇上几个员外老爷,都慕名而来呢。”
宋桃儿正低头吃粥,听得父亲之言,心中也甚是欢喜,甜甜一笑道:“我不过是出个主意,真正辛苦的还是爹和哥哥。”
听闻铺子赚钱,自己的法子果然管用,宋桃儿极是高兴。
那些菜色,大多是她上一世在靖国公府中的所见所闻。那辈子过的孤寂,她便搜罗整理各府邸的食谱并加以琢磨实践,以来打发时光。她于烹饪一道天赋甚高,许多失传菜肴无须指点,照着食谱便能做个似模似样。即便是国公府里最老道的厨子,也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只是那个时候,总没让她发挥才干的余地就是了。
这辈子回转过来,宋桃儿眼看着家中那小面食铺子,生意虽也说的过去,但总有些不上不下的光景,她便想着将上辈子习学来的菜色用在自家铺子里。虽说那些菜肴用料大多名贵,但烹饪一道万法归一,只消精通了其中道理,便是一通百通。她并未让父兄使用那些昂贵食材,只在做法上稍作改动,又增添了许多香料调味,菜肴风味立时便不可同日而语。那些香料本不值几个银子,甚而有许多都可从山林田野之中采摘过来,如此便省了许多银钱。
宋桃儿心里盘算着,家中的面食铺子生意好起来,或许可以盘一处更大的店面,更甚而她自己也可以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傍身呢?
如此一来,无论日后遭遇如何,她都有个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第十八章 我不想嫁人
待用过晚食,宋桃儿同着嫂子杨氏一道收拾了碗筷,姑嫂两个便钻到屋里说女人家的悄悄话去了。
走到屋里,杨氏便取出之前替宋桃儿缝制的衫子,在她身上比,又问她样式可还中意。
“这两日家里忙,赶得紧了些,妹子你先瞅瞅合不合穿。”
杨氏口中虽这般自谦,但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显是对自己的女红极是自得。
衫子是粉色碎花的,用的盘花纽子,衣襟上还绣着一枝桃花,正应着宋桃儿的闺名。
宋桃儿历经了上一世,眼界自是开阔了许多,面前这件衫子虽说样式花色都远不及前世在国公府中所见,但其珍贵之意远胜那些绫罗绸缎。
她当即脱了外衣,将衫子穿在身上给嫂子看,笑盈盈道:“嫂子的手真巧,也不曾要过我的尺寸,做的衫子就这般合体。瞧这上面的针脚,细密工整,就连京里绣房的绣娘,也不差什么呢。”
两句甜言蜜语,果然哄的杨氏极是欢悦,得意笑道:“那是当然,当初我还没嫁到你家来时,在我们庄上绣活可是最好的,我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你哥哥讨了我,那是他的福气。”
宋桃儿也抿唇浅笑,挨着杨氏坐了下来,低声道:“嫂子白日里要做家事,要照料哥哥,还要替我做衣裳,我实在过意不去呢。嫂子往后还是不要太辛苦了,保养身子为上,早早的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才好!”
杨氏到底是个初婚的妇人,差不离几个月前还是姑娘,听小姑子当面说起生孩子等语,不觉面上微红,轻轻打了她一下,笑嗔道:“说什么呐?!没嫁人的大姑娘,满口生孩子生孩子的,也不嫌臊得慌!”
宋桃儿笑意温软,轻轻说道:“待嫂子有了娃儿,我来替嫂子带,我给小外甥做小衣裳,好不好?”
杨氏看着宋桃儿那张娇柔的小脸,烛火映衬之下,竟有了那么一抹晕红,便凑了过去,搂着她的肩,低声道:“妹子这么喜欢娃娃,早日寻个好婆家,自己生一个呀。”
宋桃儿垂首,□□着衣襟,浅笑说道:“嫂子,我不大想嫁人呢。”
杨氏柳眉一挑,说道:“咋的就不想嫁人?咱们这世道,哪有女人不嫁人的?”问了,忽想起了先前的事,忙又劝和:“妹子莫不是因着王家那小畜生的事儿,寒了心?那也不用,这个不好,咱们再找个靠谱的人家就是。王大海是个狗东西,但这等负心汉也不算多见的,寻个好男子汉就是了。不瞒妹子你说,我嫁来之前,家里给我说这个亲事,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就怕长安哥不是个好人。可如今你看,我俩日子过的还不是蜜里调油?”
宋桃儿噙着一抹笑,目光却有些迷离。
哥哥和嫂子确实过的不错,甚而爹爹和娘亲这一世也是和和美美。然而狠心的男子当真就很少么?她上辈子可一下就遇到了两个呀!
她没有胆量再冒这个险,女子不比儿郎,迈出了那一步想再抽身回头,是难上加难。就好比上一辈子的郑廷棘,不喜欢她这个媳妇,就可以纳妾养外宅,而她却只能困死在那个后宅之中。有多少的苦水,都只能一个人默默的吞下去。
这两日,她思来想去,只琢磨出一个主意来,或者不嫁人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只是,家中是否能一直容得下她?
宋桃儿低低说道:“嫂子,我同你说一件事。我……我是不想嫁人的,但也不用哥嫂养我,只消把我住的那间房让我住下去就是了。我会到铺子里帮忙,将来我想自己开个小店,赚钱养活自己。可好?”
杨氏睁大了眼眸,宋桃儿这一番话在当下,可算是惊世骇俗了。
这除非是庙里的姑子,又或者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可从未听说好端端的大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当下,杨氏说道:“妹子,你咋突然有这个念头了?你又不是那脸丑脚大、无德无行的行货子,没人肯娶,嫁不掉。这十里八乡愿讨你的人多的是。就是黄了老朱员外家的那桩婚事,咱们消停一段,再找一户就是。再说了,不是嫂子我看不起谁,这世道男人尚且不好干营生,女人家要自己养自己,也忒难了些!”
宋桃儿无言,望着桌上的杯盏出神。
是啊,她也知道难。但再怎么难,总归还是会有法子的。
她摇了摇头,柔柔说道:“嫂子,我不怕难。怎么艰难的日子,都能熬过去。但所遇非人,那可就不好说了。好比这茶杯茶壶,虽是配在一处,合不合适,瞧是瞧不出来的。可它们自己也说不出来,只能一辈子捆在一块。”
杨氏越发糊涂了,她不知道宋桃儿这么个青春妙龄、未经人事的姑娘,哪里来的这许多感慨。就说前儿有王大海闹事,但到底桃儿也未在那男人身上吃太多亏,怎就吓成这样?
宋桃儿见她不应声,又笑道:“嫂子,我所以把这些话跟你说,一来是咱们姑嫂两个脾气对;二来爹娘渐渐有了年岁,这个家早晚是要大哥来当的。自来是男主外,女掌内,我既打了这个主意,当然是要同嫂子讲。”
杨氏听着,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儿,就说道:“这是啥话,你是老宋家的闺女,是你哥的妹子,在家住着,那有啥可说的?只是,做嫂子的还是得劝你,万不必这等灰心丧气。好男人,那还有的是呢。不说远的,就我娘家的陀罗庄,还有咱们清泉村,不脸红不吵架的小两口,就好少么?”
宋桃儿心里有些烦乱,她怎好同嫂子说那辈子的事儿?
她的确也曾见过许多和美的夫妻,但日子都是各人过各人的,人家过的好坏和她也没甚关系,也不见得她就真能找到合意的男人。
再说,今日靖国公府打发来的那两个妇人,虽没讲明白那个意思,但话里话外显然是国公府那边又提起了这桩亲事,这不得不令她警觉。
她是不知为何这辈子提亲会比上辈子早了许多时候,但她是决不能再嫁给郑廷棘了。
虽说,爹娘大约会顺她的意,然而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倘或他们执意如此——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要娶她这个村姑,都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杨氏见她久不做声,又添了一句:“妹子,嫂子没啥见识,也不好多劝你什么。只是有个道理,嫂子还是懂的。这人呐,还是不能因噎废食。你细想想,当真就一个像样的男人都碰不上么?”
宋桃儿没有答话,不知怎的,心里却恍然冒出一个影子来。
乡下晚间,各家都是最安宁祥和的时候,吃罢了晚食,各自归房,掩上了房门,说些茶余饭后的闲话。
宋家老两口亦不能免俗,刘氏打点出些针线做将起来,宋大年便核算着白日铺子里的流水账目。
刘氏缝了两针,忽听丈夫笑道:“咱们家桃儿倒真是有能耐的,脑袋瓜子就是灵光,也不知她哪儿学来的那些法子,就是好使。这才几日功夫,铺子就赚了这许多银子。”
刘氏想起白日的事儿来,便停了针,述说了一遍,又道:“桃儿将那两人赶走了,说话也没怎么客气。虽说那两人往日待咱们也不怎么好,我倒怕留后患呢。”
宋大年却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随她们去,我看桃儿没做错啥。老国公爷在的时候,那府里还有个体统,如今成个什么样子。他们瞧不起咱们,咱们也不想着去沾他们的光。横竖,咱也没想着攀这高枝儿。”
刘氏点了点头,又说道:“那啥,早年间除了老国公爷送来的信物,还有别的什么物件儿么?”
宋大年想了一阵,先问道:“你咋突然问起来这个?”
刘氏不无忧虑道:“今儿那两个妇人来,话里的意思,国公府好似竟还惦记着这门婚事呢。”
宋大年面色微沉,半晌说道:“……倒是,换过庚帖。”
刘氏惊了一跳,将手中的活计丢下,问道:“啥时候的事儿?这换庚帖,我咋不知道?”
换了庚帖,意味着两家认了这门亲事,就算作数了。
宋大年微微有些窘迫,说道:“那是早了,一日你带着桃儿回娘家,老国公爷亲自登门造访,说起此事。我本是不答应的,奈何老国公爷言辞恳切,又一意要答报恩情。我这……我也是跟了老国公爷多年的人,哪里好驳他的面子?一时没有顶住,就答应了。”话至此处,他看着浑家面色不好,忙又说道:“我本想着,国公爷也就是一时兴起,这股劲儿过去就不会再提了。这么多年过来,那府里除了国公爷,旁的人对咱们都没个正眼儿,这门亲事不用人讲自个儿就黄了的。没曾想,他们竟然还记着?”
刘氏颇有几分没好气,但想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埋怨丈夫也是于事无补,只得说道:“这么着,那可怎么办?咱们真要把桃儿嫁过去么?”
第十九章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宋大年听了妻子的问话,一时没有回应。
乡下上了岁数的人,都爱抽烟袋杆子,但宋大年不好这口。闲时,宋大年好嚼自家腌的咸笋干子。若遇上什么烦心事,也会嚼上一片。
因他有这个嗜好,刘氏便在房中时常备着咸笋干子。
当下,宋大年自桌上的小碟子里取了一片笋干放入口中,慢慢咂摸了一会儿滋味儿,方才说道:“我寻思着,倘或国公府当真有心结这门亲事,顶上的主子就该交代下面的奴才,对你们娘俩恭敬些才是。他们之前如此作为,自然就是要咱们知难而退。如今又闹这一出,谁知道他们府里出了什么变故?那大宅门里是非多,闹腾起来,外人知道咋回事。咱们也不必急,待他们府里风波过去,自然也就消停了。我便不信了,难道国公府里那些贵人们,当真肯让他们少爷娶个乡下姑娘做老婆。”
刘氏听了男人这番说辞,悬着的心倒放下了些许,又说道:“你说的倒也是,我是一时慌了神。”一语未休,又问:“哎,那换了庚帖的事儿,可不是玩笑的。倘或传扬开来,咱们桃儿还咋说亲?人敢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
宋大年嚼着笋干,说道:“这你是多虑了,他们既不会认,又哪有去宣扬的道理?咱们更不好传扬。这事儿统共没几个人知道,不会闹开的。”
刘氏却不依他,“你说的倒轻巧,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你就敢打包票,他们府中哪房服侍的下人,不会说溜了嘴?再说了,桃儿年岁在这儿,这两年不紧赶着说人家,等到啥时候?难道一定要拖到他家公子娶过亲了,才算数?”
宋大年瞟了她一眼,问道:“那你说咋办?”
刘氏抿了抿嘴,竟没了话说。
按理说,既不想结亲,该把庚帖退回去。可一来到底不知国公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来这退亲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对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一方却要退亲,那便是失信于人。更何况,自家还是个姑娘。这世道,对女人总是不公些。
这事儿,怎么都让人觉着窝囊。
两口子正在相对无言,门外忽传来女儿的声音:“爹娘,我有句话说。”
二人先是一怔,刘氏忙起身去开门,宋大年已脱了褂子,见女儿进来,重又披上。
刘氏开了门,将宋桃儿迎进门中,说道:“这时候了,咋还不安歇?”一面就掩上了门。
宋桃儿走进屋中,向宋大年道:“爹,我才从嫂子那边过来,走到门口听见您二老说话。”
这夫妻两个面上顿时一阵尴尬,宋大年咳嗽了一声,言道:“桃儿啊,那国公府看着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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