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用饭的诸多客人,闻听此言,不觉各自动了心思。
家中有未婚配男子的,心里自然活络起来。
那些未婚配的青年郎君,更是心中一热。他们盯着宋桃儿可有时日了,只是一向听说她有个相好,且就要成婚,所以不敢造次。
即便之前王大海与罗双双那丑事在逸阳镇闹的人尽皆知,王宋两家的亲事也未必就黄了。
如今听宋大年亲口说出,众人不禁摩拳擦掌,心里皆盘算着回去就请媒人去宋家提亲。
当下,众人看着在铺中忙碌的宋桃儿那袅娜身姿,不由眼热不已。
宋桃儿也听见了父亲的言语,她面上微热,故作不知。
她心中清楚父亲为何要当众说出来,无非还是想要多多的人家上门提亲,替她选个好夫家。
只是她现下,实在没这个心思。
日头渐渐高升,已至晌午时分,镇上分外热闹起来,来铺中吃饭的客人亦纷至沓来,乱如开水锅。
正当这忙碌之际,宋桃儿忽听外头街上一阵急促马蹄声响,又是一阵嚷乱,仿佛许多摊子一起打翻的响动,其中夹杂着妇人孩子的惊叫声。
她不由眉宇微皱,暗道:什么人这等无礼,闹事之上竟然纵马疾驰,丝毫不管旁人死活的。
想着,那马蹄声越发近了,竟在自家铺子前停了下来。
坐在门首的客人只见一俊美青年骑着一匹青骢骏马直至门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迈进门槛,扬声便道:“桃儿!”
众人皆目瞪口呆,但看这青年头束金带,身穿锦袍,面红纯白,一双眼睛宛如桃花含水,风流至极,活脱脱就是潘安在世。
他踏进门来,就如一道光华,照的一室人自惭形秽。
宋桃儿眼见此人,不见面色煞白,竟后退了一步,将唇紧抿,一字不发。
这青年一眼望见了她,一步步走上前去,莞尔道:“桃儿,我回来了,你可欢喜?”
话音温润,甚是悦耳。
第二十一章 桃儿不想见你
此人,便是靖国公府二房的少爷,宋桃儿上一世的夫君,郑廷棘!
众人眼看着一个富贵俊俏的公子哥突然跑来,进门就与宋桃儿热络,话里透着格外的亲热暧昧,便寻思着两人关系必定非比寻常,方才热乎的心思顿时冷了一大截子。
这小姑娘既有这等好儿郎看中,哪还有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事体?
甚而还有人在心中埋怨起宋大年:闺女既有人相中,何必再说那等话出来,惹人乱想!难不成想仗着女儿姿色,多挑几户人家?
宋桃儿只觉得心跳如鼓,脑中一片昏乱,她不明白郑廷棘为何会突然现身于自家铺子,还这般亲昵的同自己说话。
望着郑廷棘那双晶璨如星的眼眸,宋桃儿心中涌起的却是上一世这个男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无边苦难。她只觉双腿酥软,在他面前竟是立也立不住,扭头就往厨房跑去。
郑廷棘微微一怔,登时就想跟上前去,却被宋大年拦住了。
宋大年看着郑廷棘,心中甚感莫名,这位公子爷往年也曾见过一面,那素来是眼高于顶,不把他们放在眼中的。甚而,因着桃儿的出身,他自觉蒙羞,年小时候还曾欺负过桃儿。打从老国公爷过世,他们再未登过国公府的大门,郑廷棘和自家闺女也有几年不曾见面了,怎么如今忽然跑来亲热?
这位少爷,该不是脑壳烧坏了罢!
郑廷棘眼看着宋桃儿跑了,正想追上去,便被宋大年拦了下来,心中便有几分不耐烦,只是思及他是宋桃儿的父亲,还是拱了拱手:“宋家老丈,久违了。”
宋大年看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双眼睛只朝厨房瞟,心中不觉来了几分气:我还在这儿立着,你就打我闺女的主意,真是一点儿没将我放眼里!
他淡淡应道:“二少爷今儿怎么贵人脚踏贱地儿?您这三年五载来上一次,当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这话便是明晃晃的讥讽了。
郑廷棘久在宅门浸淫,如何听不出来?他望着眼前之人,微微一笑:“老丈,我之前是去外公干,这才回京,惦记着桃儿,所以过来看看。毕竟,我们也是定过亲的。”
至此时,众食客之中已有人认出来他来,悄悄儿的说了他的出身来历。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暗道:原来老宋家的闺女,是被靖国公府定了去的!也不知这里头又出了什么变故,这宋老哥看着好似还不大情愿?罢罢罢,管他有些什么变故,这等权贵人家岂是我等招惹的起的!宋家这闺女,可是沾不得!
此事一出,许多人便觉乏味,起身结账离去,余下的只是看热闹的闲汉。
宋大年见他竟大众揭破此事,心中气恼越深,沉声道:“二少爷,您莫不是在说笑?这昔陈年旧事,谁还记得?便是你国公府中的长辈,也没谁提过。您今儿突然跑来提起此事,可同家中长辈商量过?”
郑廷棘有些疑惑,说道:“我在江苏时曾书信一封去往家中,请我们太太主张,就于今年迎娶桃儿过门。怎么,老丈不知情么?”
宋大年冷冷一笑:“还说婚事,几曾见有个人来!二少爷,咱们两家门第不匹,桃儿便是过了门,想必你们夫妻也不能和谐。不如,此事就此作罢。”
郑廷棘面色骤然一变,横眉冷言:“老丈,我敬您是桃儿的父亲。您作为长辈,话可不能乱说。当初我与桃儿的婚事,可是我们老国公爷亲自定下的,换了庚帖,岂能说不认就不认了?你宋家虽是乡下人家,但也是清白之家,难道儿女婚事就这等儿戏么?!”
宋大年听他竟语出威慑,更是勃然大怒:你若当真想娶桃儿,便该对我们礼待些。如此轻慢,甚而当面威胁,可见桃儿在你心中并无几分分量。不知是看中了桃儿姿色,还是发了什么邪火,忽然想起这茬来。我岂能将桃儿嫁与你这等轻薄浪子!
宋大年到底是有了年纪的老成之人,遇事不惊,沉沉说道:“二少爷,我们并不曾见到府上来人商谈婚事。您还是先回府去,问问府上的长辈再做打算罢!”
宋桃儿跑回厨房,满面灰白,紧咬着唇,浑身颤抖不住。
宋大年与那小伙计正在灶上忙着干活,忽见宋桃儿急匆匆进来,神色惶然,不免各自惊了一跳,齐齐迎了上去。
“妹子,出啥事了?”
“姐,咋的了?”
宋桃儿双手掩面,豆大的泪滴自指缝间淅淅沥沥的落下。
见她竟哭了,这一大一小两个汉子顿时急了。一个是疼爱妹妹的兄长,另一个则是将宋桃儿当亲姐姐敬重的伙计,两人只当她在前头受了欺辱,立时气炸了胸膛。
那小伙计年纪轻,血气方刚,想也未想,抄起擀面杖就想向外冲。
宋长安年长些,想着父亲亦在前堂上主事,当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他问宋桃儿:“妹子,你莫哭,出什么事了,跟哥说,哥替你做主。”
宋桃儿抽噎着,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定,好容易才喘匀了气息,低低说道:“郑廷……郑家二少爷不知怎的,忽然跑来了。”
那小伙计不知宋家前头的事,只听的一脸茫然。
宋长安倒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多少年不见,这厮怎会来了?”说着,又看自家妹子哭的双目红肿,泪痕满腮的模样,脸色一沉,丢下一句:“你且在这里,不要出去。”便往外去了。
那小伙计不知端倪,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去灶上提了热水壶,将宋桃儿日常饮水的茶盅找来,冲了一泡滚茶,捧到她面前;“姐,莫哭了,擦把脸,喝口热茶压压惊。有掌柜和大哥在,谁也欺负不得你!再不,还有我刘三儿呢!”
宋桃儿接过茶盅,抿了一口。热茶下腹,那激荡不已的心绪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谢过刘三,让他继续照管灶火,自家便在一条长凳上坐了,望着灶下那红腾腾的灶火出神。
宋桃儿不知郑廷棘为何鬼使神差的会出现在自家铺子里,还一脸亲昵之态。她只晓得,自己原来这般惧怕于他!
她本以为,自己再见到他时,可以应对自如,将话说个清楚。她不稀罕什么国公府里的富贵,也不会不知羞耻的纠缠于他,把庚帖互换回来,就此桥归桥,路归路。
然而,郑廷棘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只是发自心底里的恐惧着他。
上辈子,她只经历过这么一个男人。他生的俊美,身份尊贵,是京城名门淑女竞相追逐的男子,人人都道她是烧了高香、祖宗积了大德,才有这个福气嫁给他。
然而,宋桃儿宁可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嫁给他还不若再乡下安宁度日。
他性子凉薄,看不起她,甚而养婢纳妾都罢了,她也只当自己早早守了寡。但郑廷棘却并不想给她清静,每月里总有那几日是在她房中过的。每当他到她房里歇宿,那必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她要强忍着羞耻,承受他的磋磨及那些令她羞于启齿的趣味癖好。她胆敢有半分抗拒,便会招来他变本加厉的对待。
“别同爷摆你那正房夫人的架子!你就是爷从乡下讨来的女人,进了国公府的大门,你就是爷的人,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如此这般一番折腾,隔日起来,她还要应付那些醋意横生的姬妾们。
宋桃儿本道自己已将这些旧事忘了个干净,却在见到郑廷棘那张脸时,回忆便如潮涌一般的袭来,生生将她吞没。
禁不住的,捧着茶盅的小手又在微微发颤。
宋桃儿死咬着唇,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她深吸了几口气,只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这一次绝不!”
郑廷棘正在堂上与宋大年周旋,他将江南的公差三下五除二料理干净,把余下的杂事丢与随从,归心似箭快马加鞭的回至京城,就是想见上宋桃儿一面。
虽则他情知她早晚是他的妻子,可这炽烈的情焰日日夜夜灼烧着他。
毕竟,这于他而言,已是数十载不见她了。
好容易一路风尘赶至京城地界儿,他甚而都未回国公府去见老太太并老爷太太,就先来看她了。
上辈子起他就知晓宋家在逸阳镇有家卖面食的铺子,宋桃儿未嫁之前,差不离也日日在铺子里帮忙,遂拨转马头赶了过来。
果不其然,才踏进宋家食肆,就见那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姿正在铺中忙碌。
郑廷棘自知上辈子夫妻二人处的极僵,但如今两人尚未成婚,一切都还未发生,她见到自己当是欢喜的。
熟料,才见着宋桃儿一面,她便躲到了后厨。
他本想跟上前去,却被宋大年拦住纠缠到这个时候,这老爷子还口口声声二人的亲事不能作数。
他郑廷棘是堂堂国公府的少爷,几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郑廷棘越发光火,正想推开宋大年,忽见一青年汉子自后面走来。
那汉子站定,面色铁青,望着自己,说道:“郑二少爷,你走吧,桃儿不想见你。”
第二十二章 唯一的法子便是尽快与闺女……
郑廷棘看了这汉子半晌,方才认出他是宋桃儿的兄长,好似叫个宋长安。
他还记得上一世宋桃儿过世之后,这人上门大闹,口口声声要他赔宋桃儿的性命。彼时他正烦闷不已,哪还有闲心应付这等事,只吩咐了府中下人拿些银钱与他,并将他撵了出去。
郑廷棘自谓这些乡下人,向来狡诈刁钻,惯会倚尸讹诈,给些银钱没什么了结不得的。
宋长安却并不买账,将银子连包裹砸在国公府的铁叶钉钉门上。他浑家是个泼妇,竟在国公府门首足足烧了三日夜的纸钱,哭闹不休。郑廷棘在后宅之中,都能闻到那股子香灰气!
这两口子满口嚷嚷,直骂他们靖国公府吃人不吐骨头,要他们把宋桃儿的遗体棺椁还来,宋家的女儿不能葬在郑家的坟地里。
莫说郑廷棘不愿,整个靖国公府都不能答应此事。宋桃儿既嫁入了国公府,那么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怎能再回葬娘家?这脸面,靖国公府可丢不起。
于是,他父亲一封拜帖送至地方府衙,官府派人驱散了他们。再之后,他便不知这家的好歹了。
自然,他也没兴趣知道。
郑廷棘回想了些旧事,心中有些不大痛快,更没了耐性,只昂首道:“我不与你厮缠,你且让开,我要见桃儿一面。”言罢,一步上前就要绕开宋长安。
宋长安大步一跨,挡在他面前,“我已说过了,妹子不愿见你。”
郑廷棘甚是光火,俊脸上漫过一丝怒色,斥道:“我是桃儿的未婚夫婿,与她相见合情合理。你们这般阻拦,莫不是想悔婚?!”
宋长安将手一挥,大声道:“我妹子不会嫁给你的,你走罢!”
他声音浑厚有力,震的郑廷棘耳中嗡嗡作响。
郑廷棘本欲再争辩什么,忽见宋长安额上青筋暴起,又看他双臂鼓胀,显是有十足的力气,思及自己孤身前来,并无带一个随从,倘或这乡下人竟撒起邪火,将自己一顿好打,这皮肉之苦可不必去吃他的,顿时又有些畏怯。
宋大年走上前来,淡淡说道:“二少爷,您还是先回府去,问问你家中长辈的意思,再做打算为好。”
郑廷棘看了这父子二人一眼,又不住望向后厨,满眼只巴望着宋桃儿能出来,好让他暂解相思之苦。
过得片刻不见半个人影,郑廷棘只得作罢,回身向外走去。
行至铺子外头,他一跃上马,呼啸一声,又飞驰而去。
街道两侧景物飞逝,不住有路人尖叫声传来,郑廷棘却充耳不闻,他只觉胸膛之中有股热血沸腾不已。
宋桃儿不肯嫁他?这怎生会?!
宋家是发了哪门子的疯,乡下泥腿子能与国公府联姻,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绝不会容许宋家悔婚的,宋桃儿上一世是他的女人,这一世也必然得是!非但如此,他还要和她生许多的孩子。
上辈子,他最终最为懊悔的事情,是没能留住桃儿的那一胎,以致他最终绝后。想及上一世京城刑部大牢之中,郑瀚玉带着那野种来他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他便觉牙根儿痒痒。
当初,他就不该草率离府,即便去江南,也该将桃儿也一并带去才是!不然,也不会让郑瀚玉有机可乘。
郑廷棘忆起那虚幻如梦中般的上一世,忙碌不休却最终一败涂地,无论是女人还是前程都输给了他四叔,他流放于西北苦寒之地,孤老而终。他曾自负年少风流,红袖添香、秦楼管弦方才合他本性,怎能让一个女子捆住。即便要娶妻,那也当是风华绝代的佳人才是。爷爷替他定下这门亲事,真是令他倒足了胃口,丢光了脸面。少年时,他也在国公府里见过她几面,因着族中子弟的嘲笑戏弄,便越发的憎恶起宋桃儿来。这乡下女人,除了一张脸蛋,可谓一无是处,肚里没几两墨水,穿着打扮也是又土又俗,怎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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