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儿不待她父亲说完,已先开口:“爹,您能把庚帖给我么?”
宋大年脸色微沉,问道:“你要去干啥?”
刘氏看出丈夫不悦,过去拉了他一把,宋大年却也不睬她,只盯着女儿。
宋桃儿说道:“我拿到国公府去,亲自还给他们,再把我的那份要回来。”
这两口子顿时讶异不已,不明白这一向乖觉胆小的小女儿,怎么突然能有这样大的胆量。
宋大年莞尔一笑:“桃儿,听爹的话,这事儿咱家不急。你娘那般说,但你想啊,他家的少爷这两年也该说亲了,他们应当更急。”
宋桃儿一字一句道:“爹爹,我不急,我只是想去同他们把话说清楚,免得他们上门纠缠。”
她并不在乎此次之后还能否说亲,只想尽快摆脱这门亲事,摆脱郑廷棘。
宋大年倒是有些乐了,便问道:“你且说说,你拿了庚帖,咋去国公府?你认得路?”
在宋大年心里,女儿去一趟逸阳镇,都要靠着父兄,何况跑到京城去靖国公府?
宋桃儿回道:“我跟着爹和哥哥乘驴车先去镇子上,再搭车子到京城。早年间娘带我去,我还记得路。再不,偌大一间府邸,我问着就是了。”
宋大年诧异不已,只觉这个长年不大出门子的小姑娘,怎么一晃眼脑子就这般清楚了,他又问道:“你去了,人家那么高的门槛,就放你进去么?”
宋桃儿便说:“我跟门上人说我是谁,今儿他们还派人来接我,我既然来了,还能不让我进么?”
宋大年拊掌大笑道:“好呀,我家桃儿出息了,说话做事这等有条有理,日后出了门子,也不用我和你娘操心了。但只是,你也想的太简单了。你孤身一人到那深宅大院里,底下人若要戏弄你,不替你传话怎么办?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到人家里去,还不定让人怎么说嘴。你放心,这件事,我和你娘自有主意。”
宋桃儿还想说什么,一旁刘氏拉了她的手,道:“桃儿乖,听你爹的话,这事可乱来不得。天晚了,你快回去睡下吧。”
宋桃儿眼见父母都不答应,只得转身去了。
这厢,宋大年便向刘氏笑道:“闺女刚进来那会儿,我还当她转错了主意,要图这场富贵。”
刘氏啐了他一口:“我养的闺女,会是那种人么?”
玩笑了几句,两口子便收拾了睡下。
宋桃儿回至自个儿房中,看着一室寂静,索性也脱衣睡下。
人躺在了被窝之中,睡意却迟迟不来,她翻了个身,看着窗纸上那朦胧的月色出神。
嫂子的话是对的,她心里明白,只是她没有那个胆量。
世上有好的男人吗?那必然是有的,只是她未必可以遇到了。
思及那一世,王大海,郑廷棘,国公府里的那些老爷少爷们,似乎都并无大的不同。
一张张男人的脸,在她眼前晃过,她越想便越觉乏味。
硬算起来,照料郑廷棘四叔郑瀚玉的那段日子,倒还算得上宁静太平。
那时候,郑廷棘出门远游,她独守空房也是百无聊赖。老太太郑罗氏找到她,言说老四卧病在床,无人照料,仆妇小厮丫头一律不敢近前,便想托付她照看一二。
直至今日,宋桃儿也不明白,为何郑罗氏就看中了她,把这个宝贝儿子交给她照看。只是那时候,郑廷棘不在家中,她闲着也只是应付婆母与他那些姬妾的挑衅。有件差事做做,既打发了辰光,也好避开这些人。
郑瀚玉的脾气很坏,但却比郑廷棘好上许多,很多时候他乱发邪火,打砸物件儿,也只是在生他自己的气,从未伤及过她。
他本性高傲,到了这个田地,更是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起初,他不肯与她说话,她便不说,每日只在一边静静做些针线。
即便是不良于行,他也不肯让人喂饭,一日三餐定要在桌前用膳。原先服侍的人,战战兢兢,唯恐伺候不周到被老太太责怪,全然不顾他的感受,这才惹的他大发雷霆。
换言之,那些人从未真正想过郑瀚玉的感受,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必要伺候的主子,一个不得不应付的麻烦。
原本他有一个那样光明且不可限量的前程,是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口中的青年才俊,是老太太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还有一个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未过门娘子。可一夕之间,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从万众瞩目到人人可怜,宋桃儿肚中文墨有限,说不出什么来,却能明白这滋味儿定然很不好受。
彼时的郑瀚玉,其实并没有外人说的那样可怖而不可接近。在她眼里,他就像个骄傲的孩童,不肯让人看他的伤处。
宋桃儿悟不出来别的道理,却能懂得,他并不需要可怜同情。
她便只是陪着他,端茶倒水,或张罗些杂事,简简单单,也平平淡淡。但这样的日子,却是安宁祥和的。
渐渐地,郑瀚玉也愿意同她说几句话了,只是所谈大多是他往日军中见闻,及外头那广阔天地的雄壮自在。她所知无多,见识也有限,但看他说起外头的事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便也觉得开心。
如此一来,郑罗氏对她便是格外的另眼相看,便是她婆母也不敢再肆意的欺凌她。
甚而有一次,郑廷棘的一房宠妾,因着些杂事跑到海棠苑寻她的麻烦,被他撵了出去。隔日,她便听说,那女人被送出了府。
宋桃儿甚至觉得,并非是她在照料郑瀚玉,而是郑瀚玉庇护着她。
后来,他的腿疾终于大好,她替他感到由衷的欢喜——这样一个男人,怎能一世困在病榻之上?他该去外头,一展拳脚才是。
她记着两人的身份,自此再也没有踏入海棠苑一步,然则府里还是渐渐传起了些闲话。
那个久不归家的郑廷棘,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归来,勃然大怒的质问着她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对不起他。而后,完全不理睬她的否认,将她推倒在床上,行使他丈夫的权力。
“没有的,真的什么也没有……”
宋桃儿双眸轻阖,喃喃自语着。
的确什么也没有啊,他们本就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人。
唯有那么一次,那日她去小厨房拿了些洗剥好的果子,回来却见内室有人,便避在了软壁后面。
来客,便是郑瀚玉当初悔婚的未婚妻常文华。
宋桃儿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
那女子生的极美,姿态娴雅,一袭素淡衣妆,好似在守节,却越发像仙娥下凡。
郑瀚玉喜欢上这样的女子,那是不足为奇的,他二人在一处,便是一双璧人。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郑瀚玉便吩咐下人将她领了出去。
常文华离去之时,满脸泪痕,薄施的脂粉也被冲开了。
她回到屋中,才走到榻边,郑瀚玉却忽然搂住了她,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
她吃了一惊,本想挣脱,却在觉察到他微微的颤抖时,停了下来。
“别瞧这男人下不得地,力气还是一样的大呢。”彼时的她,脑中竟只有这一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郑瀚玉才推开了她,复又是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这么一次越矩了,真的就这么一次。
那时海棠苑无几人侍奉,屋中更是唯有他们两人。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起那日的事情。
若说还有什么好男人的话,郑瀚玉大概算一个吧。
宋桃儿想着,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二十章 前夫登门
随着最后一茬苗下了地,春忙渐休。
今年雨水丰沛,差不离隔上五六天就有一场雨下来,余下便是大晴天。庄稼最喜这等天气,一日比一日长得茁壮,倒也不必人多操心。如此一来,人便闲了下来。
清泉村的人,每到这个时节,便会进城打些短工,或采了早春第一茬的野菜,去镇子上贩卖,挣些银钱。城里人大多稀罕这口时鲜,不用小半日就能卖个干净。
宋桃儿往年也干这行当,但自从宋家食肆开张,她便只到铺子里帮忙去了。食肆的老客,也大多喜欢这个长相甜美,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许多客人,甚而是看着宋桃儿长起来的。
这日清晨,天色微微发白,宋桃儿便先起身到自家地头转了一圈,采了些刚露头的泥胡菜、菊花脑、地肤子。这时节,种下的菜蔬还未长起来,唯有这些天生地养的东西,能给饭桌添些新鲜。
但宋桃儿今日采这些野菜,也并不全为了自家吃食,是想拿到县里铺子中添菜佐味的。
原先,她同父亲说起此事,宋大年还疑惑不解,这些玩意儿乡下遍地都是,城里人口味刁钻些,若说买了自家回去做两顿尝尝鲜也罢了,还能上饭铺子里花这冤枉钱?
宋桃儿原先也不懂这些,也还是上辈子得来的经验。
城里这些有钱人家,鱼肉大菜每日是吃腻了的,便总想有些不常见的新鲜吃食换换口味。野菜这东西,没人种,只能靠着乡下有人采了进城去卖,但这是没个准数儿的。再则说来,便是各家能买着,也得看如何烹调。若不然,吃两口新鲜一顿也就罢了,再不会想它第二顿。上辈子国公府里有个老妈妈子,倒很会调理这些东西。她无儿无女,家中贫寒,宋桃儿时常接济她,她便将这一手都教了宋桃儿。那时候,她还想着或许能让府中众人高看一眼,有时下厨做了去孝敬,饶是蒋二太太那般尖刻挑剔的人,也能吃的干干净净。只是野菜这东西,国公府中不常有,这般人家也没道理派人下乡去采,没得失了体面。于是,上至老太太郑罗氏,下到蒋二太太等人,时常念叨。宋桃儿便明白了,这天下人无论他是个什么身份,舌头都是一样的。
镇上似宋家食肆这等小饭铺子,林林总总也有那么十几家,现下生意虽还说的过去,但没自家的特点,总是没什么大的起色。
这野菜肴馔,或许能成自家食肆的揽客之方。
人既一脚踏进门来,便不能只吃两口小菜,总需点些吃食,生意便就做的开了。
宋桃儿摘了满满一篮子野菜,便迎着晨光往家走去。
在家用过早食,宋家父子早已打点好车马行装,宋桃儿便乘了车,辞别母亲嫂子,跟了父兄进城。
这边婆媳二人站在大门首,望着一行三人没了踪影,方才回去。
刘氏叹了口气:“我昨儿还跟她爹说,不要叫桃儿在去城里帮忙了。她这个岁数,就该在家里好好的绣嫁妆,等着婆家上门相看。这样动辄出去抛头露面,真不怕人说闲话!”
杨氏想起那夜宋桃儿跟她说过的话,便劝解道:“娘,您也甭操心啦。我瞧妹子好得很,能干聪慧,人又漂亮,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再说了,那些人若是为着那些流言蜚语就不敢上门,这样的人家也不值得妹子嫁过去。”
她只是个乡下妇人,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她心里却能觉察,宋桃儿不是平日里见惯的那等女子,她有主意,也必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宋桃儿跟着父兄进了逸阳镇,到了自家铺子前。
宋大年父子两个忙着下了门板,宋桃儿将酒帘子挂出去,便进了厨房。
宋家食肆雇佣着一个小伙计,本是湘南人士,一年多前家乡遭了洪水,一家子人都卷走了,独剩下他一个。他逃难进京,靠乞讨为生,宋家父子可怜他,便收了他当伙计。这小伙计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为宋家做事。铺子夜间无人看管,他便睡在铺中,也顺带照管灶火。
宋家这锅羊汤,是昼夜不熄火的,每隔一段便下新的羊骨下去,如此熬了许多年,方才有今日这个味道。宋家的面食,全仗着这锅老汤了。
宋桃儿走进厨房,果然见那小伙计正蹲在灶前吹火。厨房燥热,虽还是春季,他也只穿着一件短衣褂子,赤着臂膀,火光映照在两条结实的胳臂上。
那小伙计听见动静,站起来回望了一眼,忙招呼:“姐,来了。”
宋桃儿点了点头,吩咐伙计把火生大,将汤烧滚起来,她自家便去收拾带来的那些野菜。
烟囱将羊汤的香味儿送到了街巷上,左近食客便知晓宋家食肆是开张了,陆续走来。
宋家卖的羊汤切面、卤羊头肉、羊蹄子,食客来此大多也是点这几样。
宋大年在铺中招呼客人,有几个相熟的老客便笑道:“老哥,你家这羊肉面是越发好吃了。以往只是吃惯了,还不觉啥。上回来你家,你说改了汤头,我心里还嘀咕,多少年不改的老味道,瞎折腾个啥?这一口汤下去,嘿,还真就不一样了!辛辣辣的,开胃的很,下了肚,暖烘烘的。这以前的汤,不怕您着恼,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多了犯腻,一碗也就到顶了。上回这汤不一样,一点儿不会腻舌头,三五碗也吃的下去。再有那碟子酸萝卜,嘿,绝了!感情老哥是从哪儿请了手艺高明的大厨了?”
宋大年摸了摸下巴,莞尔道:“我这小铺子,庙小哪里请得起大佛,这是我家小闺女自己琢磨出来的。”
一众食客登时睁大了眼睛,问道:“当真?”
宋大年答道:“自然是当真,我没事干了,哄你们干啥?”
正说闲话,宋桃儿端了饭菜上来,送到各桌上去。除却各人自点的吃食,额外又配送了一小碟子凉拌小菜。
一人便大呼小叫起来:“哎,小姑娘,我可没点这小菜!”
宋桃儿抿唇一笑:“这是我家新上的小菜,给各位尝尝新鲜。若好,往后就请各位多赏光了。”
众人听了这话,放下了心,各自吃将起来。
这道小菜便是宋桃儿一早采摘的野菜做的,热水焯了,剁成碎丁,洒上蒜蓉,再配上盐、白糖、醋一道拌也就成了。上一世在国公府里,吃这道菜还要放香油和一种名为海肠粉的作料提鲜。但宋桃儿配这道小菜,本意就是给人去腻的,自然也不必再放什么香油海肠粉了。
野菜有苦味儿,即便焯了水,也依然不能去个干净,然而这味菜搭配厚重的羊肉羊汤,却是相得益彰。
果不其然,众食客搭着这小菜,原本裹住舌头的油腻,吃得一口小菜,便尽数涮了去,仿佛又能吃许多,不知不觉,都比往常多吃了些。还有些食客,意犹未尽,又问店铺切上八两一斤的羊肉,搭配着小菜,拎回家去。
有那懂门道的客人看出端倪,遂私下向宋大年玩笑:“老哥,你当真是养了好女儿,这般聪慧能干,又这般水灵,她婆家可是祖宗积了大德了。”
宋大年微微一笑,说:“您错夸她了,我家闺女啊,还不曾许配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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