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侍卫长回应,公子哥儿收回扇子,绕过他,昂头向前走去。苏让打了个手势,让侍卫长稍安勿躁,自己盯着公子哥儿一晃一晃的背影,很快抬脚跟了上去。
原来怒发冲冠紧张对峙的两拨人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分别跟了上去。
果然拐弯走了几步后,府衙便出现在眼前。然而府衙前面的路上,黄泥堆积了足有半尺多厚,应该是大水退去后,从来没人打扫清理过。府衙大门虚掩着,半开不开的门缝里也满是污泥。
见这情景,温缇不由得也皱了眉。现在的恒州,知府要员们被抓了,小官小吏们全跑了,经过这场洪水,显然在恒州百姓眼里,府衙已经毫无威信可言了,现在水退后连往这里走动的人都没几个。苏让要想执掌官印、统管全城赈灾事宜,前路会有多么艰难。
苏让脸上没有异色,他已经预想到了眼前这样的景象,便直接吩咐了大总管铁柱等人去清扫街道。转过身来,他问那个公子哥儿:“公子,现下城中百姓都在何处,为何一路行来不见什么人影?”
“现在?”公子哥儿呵呵笑了两声,手里扇子指了指天空,嬉笑着答道:“日当正午,正是吃饭的时辰,各家各户应该都在烧火做饭啊。这等小事也值得大人询问么?”
苏让扫了一眼附近的屋舍街巷,冷笑着对他说:“烧火做饭,却不见炊烟,恒州城百姓难道是吃风喝露的?”
公子哥儿的笑容僵住了,他尴尬地收回扇子,低头扇了扇风,等再抬头又是一张嬉皮笑脸:“竟让我给忘了,现在城里粮食柴火所剩无几,百姓干脆把东西放在一处,齐聚在城西的永济寺一同烧火做饭。这个时辰,人应该都在永济寺呢。”
他这不是忘了,是故意试探,给人下马威!
苏让心里气得火冒三丈,但面上没显出半分。经过几个回合的试探交锋,苏让心里有了数,眼前这人行事乖张,尤其一副没皮没脸的无赖相,他要是先恼了,就是输了,不如沉下气来,以不变应万变。
深吸一口气,苏让竭尽所能地控制着声音,语气平静地说:“原来如此,多谢公子告知此事。”公子哥儿的嬉笑还挂在脸上,眼神却透出不一样的亮光来,开始重新上下打量苏让。
这时,铁柱领着人已经在路中央慢慢扫出来一条窄窄的过道。
苏让几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公子哥儿摇扇子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路扫出来了,公子请与我进府衙一同叙事吧。”公子哥儿有些意外,但还是任由他拉着向前走去。
走到府衙门口,苏让亲自上手推开了半掩着的门。刺啦一声,门一开,污泥顺势涌了出来。公子哥儿眼疾手快,把苏让往一旁一扯,堪堪避过了污泥。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大人,小心!”
苏让一拂袖子,甩开他的手,踏过门槛,走进了府衙。后边众人一字排开,也先后走进了门。
府衙里更是脏乱不堪,随着洪水灌进来的满地污泥不说,各个屋子里桌椅家具都翻倒在地,乱得不成样子。不等苏让吩咐,王府所有人一进门便忙活起来,扫污泥的扫污泥,收拾整理的收拾整理。
公子哥儿看了看情形,交代了几句话,他的家兵也都跟着清扫整理去了。
他自己进门时踩了一脚泥,满脸嫌弃地跺了跺脚,后来干脆蹦到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翘着脚看众人忙碌。
苏让叫住侍卫长,对他耳语了几句,很快侍卫长带着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公子哥儿把一切看在眼里,脚晃得更起劲了。
“公子!”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他身旁传过来。
公子哥儿一回头,温缇站在假山石旁边,递过来一个小扫帚。
“公子,您鞋脏了,现下找不出现成的鞋袜,不如将就将就,先扫扫泥。”温缇早发现他脚上糊的厚泥了,他们好不容易扫干净的地面,这人要是下来一走动,又得给弄脏了,所以干脆递个扫帚,让他先把鞋清理干净。
公子哥儿没觉察温缇嫌弃的心思,笑得是见牙不见眼:“美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姓丁,名叫丁润成,喊我丁哥就是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去拿扫帚,整个人几乎凑到了温缇面前。
丁润成还没来得及靠近温缇,就被人一把搡了回去,整个人摔倒在假山石上。
“哪个不开狗眼的,敢碰老子!”他顿时火了,嘴里恶狠狠地骂道。等爬起来一看,是苏让立在眼前,把温缇完全挡在了身后。
丁润成迅速地收了眼里的戾气,勉强扯起嘴角,笑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苏让嗖一下把扫帚扔到他怀里:“快些清干净脚上的泥吧,丁少爷!”最后三个字苏让特地加重了语气,说完拉着温缇转身便走了。
丁润成慢慢起身,拿起扫帚抛起来又接住,才低头去擦鞋上的泥。络腮胡远远看见,一路小跑过来,讨好地笑着说:“少爷,这等脏活您怎么能动手呢?来,来,小的给您擦。”
“哼!”丁润成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络腮胡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扫帚,弓着身子开始给他擦鞋。
丁润成翘脚等着,嘴里开始嘀咕:“丁少爷。这个官儿刚才叫我公子,现在喊我丁少爷。”络腮胡一边殷勤地擦鞋,一边顺口回道:“这还不是他识相,恒州城里这些百姓,不也喊您丁少爷吗?”
“你懂个什么!”丁润成假作踢了他一脚,踢完收回脚,抢过来扫帚胡乱抹了几下,见一双鞋勉强能看出原样来,就把扫帚往络腮胡怀里一丢:“走,别来烦我。”络腮胡挠挠头,讪笑着抱着扫帚走了。
很快,又有脚步声传来。丁润成以为是络腮胡回来了,不禁骂道:“叫你滚了还敢回来?”
没想到,回答他的是一个硬声硬气的声音:“丁少爷,大人请你进屋说话。”
丁润成猛地翻身起来,就见来的是那个当官的手下,他直接换上一张笑嘻嘻的脸,说道:“进屋啊,大人叫我,我自然要去。”
说话人是铁柱,温缇领着丫鬟紧赶慢赶先收拾出一个厢房,给苏让先落脚去处理事务。苏让进屋前,没忘了把这位丁少爷也请进来。
这厢房又小又偏,一进门还没散去的潮气便扑面而来,洪水泡出来的印记也明晃晃地挂在墙上。丁润成扫视一圈,撇了撇嘴。幸而地面家具倒是都擦拭干净了,坐一坐倒也无妨。
等苏让和丁润成分别落了座,朝露晚霞一个端着新烧开的热水,一个捧着几样干粮送了上来。
苏让脸色虽然阴沉,嘴上却不吝啬客气话:“丁少爷,如今正是吃饭的时辰,现下府衙一无所有,委屈你和我一起啃干粮了。”
丁润成瞄了一眼干粮,笑得有些促狭:“全城百姓早下了毒誓,约定上交所有粮食,大家一起按人按量熬粥分食,我一平民百姓,哪敢违背毒誓,背着人吃这等好东西啊。”
这话实在婊里婊气,温缇都听不下去了,直接张口呛了回去:“如今恒州又潮又热,干粮再放下去便要发霉变质,此时为求个与民同苦,不吃干粮硬要去喝粥,不是糟蹋粮食暴殄天物吗?”
温缇气得鼓鼓的,这一路随行,她打从心底里心疼苏让。一个病恹恹的尊贵王爷,为了给恒州修河堤为了给百姓赈灾治疫病,舟车劳顿各种赶路,感染疫病好了也没几天,路上还替她挡石头受了伤,现在吃几口馒头烧饼,就要被这个什么丁少爷阴阳怪气的讽刺,不顶回去,还当他们楚王府的人都是小猪佩奇呢。
丁润成眼中满是惊讶,他早瞧出来这个丫鬟打扮的人和这个官儿关系不寻常,但没想到她一个小丫鬟这么牙尖嘴利,敢当众顶撞人。
温缇越想越气,干脆走过去收走了丁润成面前的干粮:“丁少爷不吃,外边多的是人等着吃,我们散给别人就是了。”“哎哟哟,是我的不是,惹了美人生气。”丁润成很快收起了惊讶的神色,对着温缇又是一副嬉皮笑相。
苏让本来打定主意,不管丁润成怎么激他都要沉住气,但见他冲着温缇调笑,忍了许久的怒气立刻爆发了,指着他鼻子骂道:“你,闭嘴滚蛋!”
丁润成被骂得一个激灵,但迅速笑弯了眼睛:“蛋,我是不会滚的,走路我倒是会。”说着,他站了起来,一边整整袖子,一边小声嘀咕说:“有人满嘴仁政爱民,终不敌美色当前啊。”
温缇满脸鄙夷地说:“大人爱民如子,对男女老幼一视同仁,从不轻贱女子,比世上的轻浮男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丁润成被噎了个哑口无言,抬头看着温缇讪讪的笑了两声,随即冲苏让拱了拱手,转身就要走。
苏让恨不得这个人立刻消失在眼前,因此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好走不送!”
温缇嘴上不饶人,心里明白得很:这个丁少爷现在在恒州城说一不二,如果不把他收服,这城里上上下下苏让恐怕是管不了的。所以见丁润成要走,她赶紧拦在前头:“公子,恒州城的情形您还没说清楚呢。”
丁润成停下脚步,看着她嘻嘻笑道:“我一个升斗小民见识浅薄,竟不晓得女子也能管朝廷公事了?”
温缇鼓着脸颊,正想词要怼回去,苏让走了过来:“她不过是慈悲仁善,忧心城中百姓罢了。”
他上前握住丁润成的手腕,使劲一握,捏得丁润成倒吸一口冷气,苏让当没看见一样,神态自若地说:“丁少爷请前边带路,我与你一同去永济寺。既然城中百姓日日喝粥,本官就不该私下吃独食。”
苏让明白温缇心里厌恶还要上来拦人的意思,她为了自己时刻惦记着公事,自己更不能意气用事了。因此他强压下怒气,决定先把这个丁少爷物尽其用再说。
“等等,大人……”丁润成还想说话,却被苏让硬扯着出了屋子。院子里的侍卫和丁家家兵,见他们两个要出门,立刻聚拢过来,分列两队跟在两人后面。
温缇立在府衙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巷陌之中,她想了想,叫上朝露晚霞,包了几大袋子干粮也往城西赶过去。
一路寻摸着,找到了永济寺的位置。寺外的街上此刻挤满了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说,有的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有的一边跟人说话一边不停地啼哭。
温缇看得心里发毛:这丁少爷越权当家的恒州城里,百姓怎么看起来比城外几个老太婆还凄惨许多?
很快街上的人发现了她们几个外来者,那些行尸走肉一样的人眼里忽然有了亮光,齐刷刷地盯着她们不放。朝露晚霞吓得直发抖,紧跟在温缇后头,加紧步子跑向永济寺。
还没进大门,就听见苏让在大声说话:“下官姓苏,乃是恒州府新任知府,没想到下官还未到任就职,恒州便遇大水。下官虽人虽愚钝,但进了恒州城,必与百姓同舟共济,共克时艰!”
苏让虽然没有明说,但王府跟来的人心里都明白,恒州城里城外异常诡异,王爷冒充知府,实为打探虚实,因此个个人前人后做戏做得滴水不漏,听见他这番说辞丝毫没有惊讶。
寺庙里人头攒动,几乎站满了人,但苏让一番慷慨陈词,下面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回应。
温缇走进寺庙,就见苏让站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下,表情有些无措有些尴尬。虽说他在京城受太子排挤多年,活得憋屈隐忍,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没有人敢这样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她瞧得心疼,推了推身旁的恒州百姓,悄悄问道:“大人说话,你们怎么没个回应?”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什么大人?我们恒州人不认!”
一句话让温缇吃了一惊,她正想拉住那人追问,就听见丁润成流里流气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说啊,大人初来恒州,礼数还是该有的啊,别叫人家笑话我们恒州人不懂规矩。”
下头的百姓先是继续沉默,随后有人带头稀稀拉拉的鼓了两下掌,喊了声大人。很快人们陆续跟着鼓起了掌,叫了声大人。
苏让运了口气,平复下心情,等掌声渐渐停下来时,他再次开口,无比真挚地说:“现在城外良田被淹,城中人人缺衣少食,处处家宅损毁,下官都看在眼里。自今日起,下官愿竭尽全力,与众百姓一同恢复良田重建家园!”
所有人仰头听着,听完了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丁润成扇着扇子,笑着说:“大人可许了诺啊,将来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就指望他了,还不快点谢恩。”
下头又是先有人带头喊了声多谢大人,其余人干巴巴地跟着喊了一两声,又都不言语了。
苏让抿了抿嘴,皱眉望着下面一张张麻木的脸。
温缇看得心头火气,举起手里抱的干粮,大声说:“大人与恒州患难与共,绝不是虚言!”她上前几步,走进人群中把干粮举过头顶,展示给所有人看:“百姓家家户户上交粮食,熬粥分食,大人也把他随身带的干粮交出来了!”
听见干粮两个字,原来麻木的一张张脸瞬间放了光,眼珠子霎时活了一样,刷的看向她和朝露晚霞,饿狼一样盯着她们手里的包袱。
第四十七章 把人锁厢房里,您舍得吗……
有人耐不住性子, 开始你推我我推你,一波一波朝着温缇她们几个涌去。苏让见这情形急得直跺脚,冲着众人大喊道:“别动!停下!都给我停下!”声调越喊越高, 几乎破了音。
然而下面的人仿佛没听见一样,只管朝着温缇身边挤过去。苏让无计可施, 转头去看丁润成。他悠哉悠哉地扇着扇子, 嘴角挂着笑,好似在欣赏温缇她们又惊又怕的样子。
发觉苏让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丁润成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啪一声收了扇子, 指着下面说:“哎呀, 不好, 大人你看,美人她叫人围住了。”
苏让眼睛都要冒火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救她!”
丁润成拿起扇子, 在另一只手心里敲了两下, 故意叹气道:“也是, 这人挨人人挤人的, 美人若是有个好歹, 那可怎么好?”
说完, 他笑着瞥了一眼苏让铁青的脸色, 清清嗓子大声对着众人说道:“我的叔伯兄弟姐姐妹妹们哟,有吃的是好事,但别忘了大家先前发过的誓。”
一句话甩出来,下面挤来挤去的人像是被急速冰冻了一样,全都僵在了当场,片刻后, 所有人才慢慢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们恒州人就讲一个信字,言必行,行必果。”丁润成得意洋洋地看着底下的人,冲苏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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