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让没有工夫理这人阴阳怪气的话,他正专心盯着下面,侍卫长和几名侍卫穿过人群,护着温缇她们走了过来。终于,温缇和朝露晚霞艰难地踏上了大雄宝殿的台阶。
人一上来,苏让赶紧拉着温缇打量了一番,见人好端端的毫发无伤,才恼火道:“你怎么过来了?”苏让是真的有点生气:恒州城里情况不明,百姓聚集的地方肯定危险重重,她实在不该自己往虎口里跳。
我担心你啊,温缇正要脱口而出,就听当当当一阵敲钟声。
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不远处的钟楼上,有和尚在敲钟。院子里的人听见钟声,顿时像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又开始吵嚷着你推我搡。钟楼上的和尚睥睨着底下推搡的人群,高声说道:“今日后院有粥二十锅,一人一碗,不得多取。老规矩,吵闹的,多事的,一律赶出去,一口粥也没有!”
底下沸腾的开水锅迅速冷了下来,人们恢复了安静的样子,三两下就变成了几支队伍,秩序井然地排队向后院走去。
见人们不再激动了,温缇赶紧把带来的干粮递给侍卫,又推了推苏让。苏让当然明白她的用意,指着干粮朗声说道:“所有干粮都在这里,交由法师分配。朝廷赈灾粮到来之前,下官就与你们每日一同喝粥!”
人们此刻才像活过来了一样,纷纷仰头去看苏让,虽然每个人都不言不语,但麻木的脸上有了几分活人气儿。
丁润成见了这情景,手上还呼啦呼啦地摇着扇子,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
慢慢地,人们先后领到了粥,粥汤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干粮都被和尚们撕成碎块泡在了粥里,每个人都是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喝光了粥汤,剩下一两块干粮含在嘴里,咂摸半天不舍得咽下去。
喝完粥的人没有立刻散去,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似乎在期待盼望着什么,寺庙里外的人越聚越多,和尚连着王府侍卫丁家家兵都挤进了人群,一个个扯着嗓子喊得脸都红了,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二十锅粥分完了,几个和尚捧着托盘,送了几碗粥到大雄宝殿廊下。苏让和他手下的人眉头也没皱一下,干净利落地喝完了粥。丁润成端着碗相面一样看了一会儿,才笑眯眯地一点一点喝了下去。
和尚一直候在旁边,见他们喝完,又上来一一收了碗。丁润成刚要把手上的碗放回托盘,就听苏让开口说话了:“列位父老乡亲,下官初来乍到,又逢大灾当前,行事必有疏漏之处,然而各位百姓已备尝艰辛,下官不敢求诸位谅解,因此想了个法子来查漏补缺。”
他说着,抬手指向丁润成:“丁少爷乃是本地乡绅,不但熟知恒州上上下下的情形,为人也古道热肠急公好义,正好府衙中府丞一职还有空缺,下官斗胆举荐丁少爷出任府丞。”
丁润成手一抖,碗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这句话像海风一样,吹得院子里的人群霎时间荡漾起来,人们开始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讲话,很快谈论的声音传到寺庙外面,人声越来越响亮。
丁润成看着地上一直打转的碗,低头一脚踢出老远。再抬头时,他又是一副笑脸,问苏让道:“苏大人,府衙不是内院,能自己当家。府丞向来都是朝廷任命,您这一句话就指定了人,是要替皇帝陛下当家吗?”
底下说话的嗡嗡声更大了。
苏让也笑着回他:“恒州洪水泛滥,偏生赶上官场震荡,各级官员都有空缺,因而楚王向皇上谏言,准予本官特权,可临阵任命各级官吏,以免耽搁赈灾救济等各项要事。”
楚王!听见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震。
恒州本是楚王的封地,他体弱多病从没到过恒州。虽然去过京城的人都传说这个王爷古怪阴险,但在恒州人看来,他为人慷慨仁善,常年轻徭薄赋,恒州人一直对他赞不绝口。而且前阵子楚王又以雷霆之手,迅速肃清恒州上下各级贪腐的官吏,百姓更是极为感念他的恩德。
现在大灾在前,一说楚王为恒州去跟皇帝求了个特事特办,大部分人都信了七八分。
不信的人当然也有,比如丁润成。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苏让:“大人原来是楚王看重的,怪不得……”
他迅速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大人可有圣旨为证,不然小民如我,不曾赴过科举,不曾中过皇榜,哪里敢随随便便就去衙门当官儿啊?哪天叫人告到京城去,我不得赔上小命一条?”
什么谏言,什么临阵任命,当然都是苏让信口胡扯的。
这个丁润成丁少爷嬉皮笑脸油盐不进,攒着劲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不知背后有什么背景,偏偏他又在恒州百姓中极有威信。苏让已经想通了,与其事事和他较劲,不如先给他上一个镣铐,锁在自己的视线里,能用就用,不能用就锁死了他。
苏让也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下官忧心恒州百姓,因此得了皇命后,日夜兼程赶了过来,行李还有圣旨都由衙役在后边路上慢慢押送。”
丁润成嗤笑了一声:“呵,那就是没有了。”
苏让微微一笑:“不过下官随身携带了楚王的书信,信中详述了前后因果。丁少爷若是想看,随时跟我去府衙看就是了。”圣旨他手上没有,但楚王按了印信的手札,要多少他能做出多少来。
“楚王爷,楚王爷……”底下又是一阵嗡嗡的说话声,间或能听清楚王爷三个字。
丁润成半斜着头,死死盯着苏让脸上的神情变化,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苏让神情自若,坦然地开始编造书信的内容,无非是百姓为重、赈灾先行之类的话。讲着讲着,下面有人听进了心里,一个两个慢慢地开始啜泣起来。
“丁少爷,你看!”指着院子里哀伤悲痛的人群,苏让义正言辞地说:“多少人等着你我携手,赈济百姓重整家园。丁少爷,你意下如何?”
丁润成盯了苏让半天没瞧出破绽来,又见底下的百姓转而满脸殷切地看着他,终于拱手说道:“老少乡亲们都看着,小民我是推辞不得了。也罢,明日我就去府衙点卯,府丞做不做的不打紧,我听从大人差遣调配就是了。”
苏让笑着拍了拍手:“丁少爷扶危济困,乃吾辈之楷模啊。”下面立着的百姓也跟着拍手叫好:“丁少爷扶危济困,是楷模啊。”
丁润成嘴角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打开扇子哗啦呼啦地不停扇了起来。
之后苏让又是一番讲话,告知一众百姓莫要绝望悲哀,赈灾粮已经到了邻近的长水府,将来救济的银钱医药也会陆续送来,日后等水完全退去,重修屋舍良田就是了。
“粮食来啦!有吃的啦!”寺庙内外所有人彻底卸下了防备麻木的神情,开始激动地振臂高喊,还有人领头喊起来谢大人,谢皇上之类谢恩的话。
苏让看在眼里,心中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从永济寺回到府衙,一路上温缇疑问不断:一会儿提醒苏让,对这个丁润成不能掉以轻心,他口头答应了,实际上会不会借机生事也未可知;一会儿絮叨丁家的家兵,不知多少人多少战力,如果不能收为己用,以后怕是个病根。
苏让嘴上嗯嗯地答应着,但几乎没有正经回她一句话。
进了府衙大门,前堂后院不少屋子已经收拾了出来。温缇气恼苏让刚才的敷衍,一跺脚丢下一句话,钻进了厢房:“我累了,有事喊朝露晚霞吧。”接着咣一声,她把门也合上了。
苏让看着紧闭的厢房门,摸了摸鼻子,冲着大总管吩咐道:“去,把厢房门给我锁上!”
“啊?”大总管糊涂了,这,把人锁厢房里,您舍得吗?
第四十八章 再张狂主子还要继续宠……
苏让见他犹犹豫豫的,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啊什么?这府里本王说话不管用了吗?还不快去拿锁!”
大总管急得都结巴了:“真,真锁啊。”
苏让眼睛一瞪:“你说呢?”
外边门锁哗啦哗啦一响,躺在榻上生闷气的温缇才发觉不对, 她几步赶到门口一看,外边铁锁铁链子一起上, 结结实实地把门锁了起来。
隔着门缝, 看见大总管的影子,温缇又是焦急又是生气:“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我锁在这里?”大总管瞄了一眼远处的苏让, 轻声冲着门缝说:“姑娘,这是王爷的意思。”
温缇气得咣咣猛拉了几下大门, 门锁纹丝不动。她又跑去打开窗户, 不管不顾地冲外面大声喊道:“苏让!你疯了!快把我放出来!”这一路同吃苦同受难, 温缇飘了。她完全不怕这个传说中的反派王爷了,原来压抑的小脾气是说爆就爆。
满院子的人听她指名道姓地喊王爷,都吓得不轻, 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 轻手轻脚地躲到了别处去。
远处的苏让立着听她大声喊了半天, 见她喊累了, 才抬脚往厢房走过来。
温缇这边正运气清嗓子, 就听见大总管在外边叹气:“姑娘啊姑娘, 你说说, 王爷再宠你,你也不该如此放肆。要是惹恼了王爷,说不定……”
他的话戛然而止,温缇探头一看,是苏让沉着脸走到了跟前。见他脸色黑得像锅底似的,温缇有点心虚了, 不会吧,喊他几句,他还真生气了啊?
隔着窗子,苏让盯着她问道:“喊累了?”温缇避过他的眼神,扭脸看向屋里,语气一下子软了许多:“没,没有。我不喊了还不行吗?”
苏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转头去叫大总管:“去,问问大夫有没有随身带润喉的果子或者药丸。”
大总管一脸恍然大悟:得,再张狂主子还要继续宠,是他不配多想。“是,是。”嘴上答应着,他迅速转身奔去了后院。
听出来苏让关心的意思,温缇有点不好意思,共处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没有完全信任这个人呢?因此再开口时,她语气轻柔了许多:“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我哪里做错了吗?”
苏让还是黑着一张脸,严厉地说:“今天我出门前不是交代过了,外面情况不明,让你好好守门,不要轻易出去,你是怎么做的?”
“我,我是担心那个什么丁少爷,拿我们手上那些干粮做文章,给你下绊子使坏。”温缇噘着嘴小声说。“我看他这人很不简单,外表一副无赖相,其实心思深不可测,我怕……”一边说着,她一边委委屈屈地转身抬眼去看苏让。
看着她柔情似水的一双眼睛,苏让心软得一塌糊涂。原来有人把你放在心底,时刻关心惦念着你,是这样的感觉。
他努力克制住颤抖的声音,说:“有事你派人去办就是了,何必自己以身犯险,这叫我怎么能放心?”
发觉苏让神情语气柔软了下来,温缇瞅准时机恳求道:“王爷,我答应你,日后都听你,你放我出来吧。”
苏让没有回答。
温缇酝酿了酝酿,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看着极是惹人怜惜。她继续柔声柔气地恳求:“求你了,王爷。”看着她双眼雾蒙蒙的样子,苏让只觉得自己像中了蛊似的,几乎要点头了。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有人喊着王爷走了过来。两个人迅速收敛神情,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宴之。从进城那时起,他便自告奋勇,独自去城里打探消息。苏让特地当着丁润成的面,指派侍卫长带人在城里转悠,也是为了掩护他的行踪。现在他回来,显然是得了些有用的消息。
苏让对他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就问:“如何?城中可有异常?”
韩宴之早瞧出来两个人暧昧别扭的氛围,等看见厢房门口挂着的大锁和铁链,心里有了数。他故意指了指大锁,说道:“王爷,这场合说这事是否合适啊?”
苏让怎么不懂他意有所指,愤愤地说道:“本王家事就不劳韩公子费心了,还是恒州城赈灾的头等大事最重要,你说是也不是?”
韩宴之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
温缇小鹌鹑似的缩在窗边,一句话不敢插嘴。平时苏让对上韩宴之就是针尖对麦芒,今天她擅自行动还惹了苏让不高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火上浇油,噼里啪啦再炸一场。
果然韩宴之一张嘴,话里就带刺:“王爷待人最是和善亲切,哪里需要我费心啊?”
眼看着苏让变了脸色,他话锋一转,说起了恒州城的事情:“我今天在城里走了一遭,发现这里实在是不寻常。”
苏让强压下怒气,跟着问道:“哦?怎么说?”
韩宴之答说:“城里百姓家家户户是无柴无米,因此人人忧心忡忡愁容满面,生怕饿死一家老小。”
“哼。”苏让鄙夷地哼了一声,“不就是百姓自愿上交所有粮食薪柴,每日一同去永济寺喝粥吗?这事人人都知道了。”
韩宴之摇摇头:“自愿?非也,非也。这大灾之中,有存粮的心甘情愿拿出全部身家,分给一无所有的人,世上哪有那么多活菩萨?”
苏让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此事别有内情?”
“不错,王爷料事如神。”韩宴之详细说起了自己的见闻。“我一连询问了七八户人家,费了好大的功夫去跟人周旋,才打听出来。这规矩是那位丁少爷定下来的,家家要上交粮食柴火,有隐匿不交的,就派人上门去抢。抢完后还不算,私藏粮食的户主,一家上下不论老幼都要被撵出恒州城。”
韩宴之说着说着神情激动起来:“前阵子恒州城外的大水足有三四尺深,据说丁少爷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活生生把十几户人家赶进水里,才叫人们全都听话信服。不知道他是如何狠下心来,使出这样断子绝孙的手段!”
苏让想起丁润成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心说果然这人不可貌相,狠得下心,下得去手,说句手腕毒辣狠绝也不为过。
温缇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问:“这位丁少爷到底是什么人物?他说定规矩就定规矩,他说赶人就赶人,就算知府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官威啊。”她是真心好奇,原书里没提过这人一个字,他到底从哪儿蹦出来的?戏份还这么多。
韩宴之冲她一笑:“姑娘问对了。”又继续说道:“丁家本来是恒州一寻常富商,几年前,丁家老爷过世,几个儿子争权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是丁润成这个庶出的幼子坐收渔翁之利,成了执掌整个丁家的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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