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当然不是。”店主是个顽固的老头儿,冲着红衣瞪眼道,“我生是仙罗的人,死是仙罗的鬼。我才不是幽云五郡的那些叛徒。”
红衣有些不明白:“幽云五郡怎么就成了叛徒了?”
老头道:“幽云五郡明明是我仙罗的地盘,但是他们和大覃接壤,渐渐的就被大覃给腐化了,居然主动要求脱离大王的统治,以至于我们从仙罗十三道变为仙罗八道。都是些没骨气的狗杂碎。”
红衣明白过来,幽云五郡,就是红衣老家青州百雅山的背面那一带,本来是属于仙罗大王的管辖,那里的人清贫穷苦,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知道大覃的人喜欢人参,便贩卖人参向大覃换一口吃的。她记得她爹以前就和那里的人做过生意,听说穷到但凡是有人愿意跟他们买人参,便把女儿无偿送给大覃的商人做妾,等于变相的把女儿卖了。因为经常通婚,所以在仙罗正式成为大覃属地后,立刻上书朝廷请求从仙罗分离出去,直接投靠了大覃。
红衣觉得好笑,反驳道:“这是你们大王自己没本事,他要是有本事,百姓的心岂能不向着他?!大覃的君主轻徭赋税,即便是和大覃接壤的土地都被免掉赋税,最重要的是,在大覃,只有王室和普通人,根本没有贱民、常民和中人一说。小小仙罗,不够大覃疆土万分之一,却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一日为贱,世代为贱。就说老先生您吧,身在下层,居然还甘之如饴,我看,怕是奴性渗到了骨子里。其实您是长者,我是晚辈,我不该对您说这话,但你愿意为你们的大王当奴隶,你不能要求别人跟你一样愚忠。大家都有自己的选择。幽云五郡的那些人不是叛徒,他们只是想过得更好一些,追求更自由的生活,有什么错?如果你们的大王有真本事,就该废除贵族两班和常、贱制度,让所有人享受一样的待遇,然而你们大王做了什么?而且,自从仙罗臣服于大覃以来,大覃为示友好,免掉了仙罗的赋税和上贡,可你们的大王有少收你们一个铜板吗?不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反而责骂别人是叛徒,这就是为什么大覃蒸蒸日上,而你们仙罗不进则退的缘故。”
红衣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在市场上大放阙词,霎时间引来不少围观,有的人不住点头道:“是很有道理啊,为了打仗,朝廷年年征粮,咱们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淳亲王的兵打进来,还以为会死无葬身之地,谁知道淳亲王下令秋毫无犯,现今土匪也不常出没了,局势反倒比过去安稳”,有的人却不赞同:“虽然我们现在暂时听从大覃君主的命令,可是谁知道不久的将来还会不会继续开战呢,只要我们的大王敢于挑战,我自愿捍卫仙罗的土地,我们是仙罗人。我们一定要连人带土地一并拿回来的,还要大覃的天子向我们赔礼道歉。而且听说大覃的瓷器精美绝伦,大覃的丝绸……不管了,通通抢过来!”
一时间众说纷纭,争执不下,引起不小的骚乱。
老头儿眼看帮着大覃说话的人不少,越来越多的人指责大王昏庸无能,世子也整天无所事事,出入烟花之地,老头愤怒的将红衣一推:“滚开!你这个大覃走狗,奸细!你带着面巾一定是因为你是奸细,你这样说是存心挑唆我们内讧。”
“我没有。”红衣摔倒在地,一边用手肘支撑着爬起来,“我只是想问你买东西而已。”
“我不卖给你,不卖给你们大覃人。”老头气势汹汹道。
“不卖就不卖!”福如赶到,“什么时候买东西还要求人了。哼,该是你求我们才对,我们云韶府看得上你才问你买东西,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说着,捞起他摊位上的东西一看,一扔:“什么破玩意儿,送给我我都不要。”
福如身着云韶府的衣裳,又带了斗笠,带子在下颚打了结,她已是少女的身量,更兼衣着是中人的身份,老头儿顿时有些忌惮,又听说是云韶府的人,便不敢对福如怎么样,于是把矛头转向红衣:“啊哟喂!原来是伎女啊,一个伎女都要来说三道四,我们的大王尊贵无比,岂是你这肮脏污秽的贱人能够谈论的。”
“我不是伎女。”红衣有些恼怒。
福如一脚踢翻了老头儿摊位上的凳子:“云韶府怎么了?伎女又怎么了?”福如对着老头儿趾高气昂道,“她没有资格谈论大王,你就有资格谈论大王了?”
福如突然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在老头儿眼前一晃,道:“我叔父是堂上官,你再敢骂她一句试试,你看我找不找人抓你!”
老头儿气焰骤消,佝偻着背,缩着肩膀道:“小姐息怒。”
“福如,算了。”红衣拉了拉福如的衣袖,她从未见过福如这般强势,与烟秀发火的样子不遑多让,红衣不想害了老头性命,打圆场道:“我只是想买东西,一场误会。”
“就是就是,一场误会。”老朽搓着手,把红衣看中的那方巴掌大的水波纹胸针递过去道,“给你便是。”
红衣伸手去接,然而东西还没递到红衣手上,老朽便‘啊呀'一声,红衣眼睁睁的看着胸针从老头儿的手心里滑落,碎了。
老头儿不怀好意的笑道:“啊呀,真是不好意思了,看来这首饰注定了跟你无缘啊。也许是它有灵性也说不定,知道自己姓‘宋',是咱们仙罗的东西,配不上你们大覃高贵的人儿啊。”
“你——!”福如怒的要冲上去,“你真的要和云韶府对着干是不是!”
老头儿半阖着眼皮,显然不吃福如这一套了。
福如有些下不来台,红衣劝道:“算了,是我惹的祸,这东西不要也罢,我们事情办完了就赶紧回吧,不要在这种小事上做无谓的耽搁,省的回去晚了,行首大人脸上有颜色。”
福如轻咳了一声,指着老朽道:“今天算你走运,先放过你,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臭老头儿。”
说完,不等红衣便气哼哼地走了。
红衣望着福如的背影,若有所思,须臾,转过头来对老头儿道:“我只说一次,信不信由你。一,我不是伎女。二,她的叔父真的是堂上官。你口口声声说你生是仙罗的人,死是仙罗的鬼,我理解老先生你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可正是这份热爱,你是不是该好好想一想,统治它的人,是否和你一样热爱?你们的王究竟是热爱这片土地,还是热爱奴役你们,以至于让你对一个跟你孙女年纪差不的少女如此卑躬屈膝。如果王真的爱子民,他会否如此不为子民着想?”
老朽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红衣道:“我要说的就这些。”
说完,小碎步追上走在前头的福如,福如回过身子对着红衣一跺脚:“你呀你,你就是太好说话,才总被人欺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懒得再帮你。”
红衣笑笑:“是,是。都是我的不对。侠女,你古道热肠,你最最好了。”
福如有了台阶下,脸上又笑嘻嘻的,只是眼底有一层阴霾,淡淡的,不招人留意。
老朽朝她们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正要收摊,一队官兵冲了过来,老朽愣住,那少女该不会说的是真的吧?堂上官士大夫真的会管这种琐碎的小事?而且来的还这么快?
老头儿呆住了,几个官兵勾住他腋下一提就要拖走,老头儿哀嚎起来:“我什么事都没干啊,小本买卖,没干作奸犯科的事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朦胧中看见士兵们向一个人回秉,蓝色的外衫,顶戴玄帽,头微垂着,看不清脸,看不清神情,只有一把年轻的声音:“大庭广众,肆议王上,即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老头儿一听,哗啦啦尿身上了。
红衣她们已经走远,一路上红衣频频回头,福如道:“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红衣嘀咕道:“也许是我眼花了吧,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福如四周张望了一下:“我看你是想多了,该不会是被宝镜的紧张给感染了吧?”
“大概是吧……”红衣虚虚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云韶府的大门,随后,角落里露出一片蓝色的衣袂,那人缓缓探出半个身子,宝蓝色的燕居常服,顶戴玄帽,一双细长的眼睛,罕见的深沉着。
第16章 疏拢之夜 她摆了我一道
回去以后,红衣还是对那件首饰念念不忘。
福如道:“至于嘛!那玩意儿又不是翡翠玛瑙也不是黄金,不过是海边随便捡来的珠贝串成的。”
红衣垂头丧气道:“你不懂。好东西我一个女奴也戴不了。”
女孩子总归是爱漂亮。
红衣从小锦衣玉食,什么金银首饰没见过,她母亲的九款玲珑珍宝箱里各色头面琳琅满目,她一眼就能分出鎏金、赤金和戗金,好像承娘撒娇卖乖的问燕山君讨了很久才要来一支银镀金花盆簪,其实不过尔尔,算不得多珍稀,但要是珐琅工艺,再以上好的宝石点缀,那便属上乘了。
她记挂那胸针,无关乎价格,是因为它特别,细腻润泽的光,不十分闪耀,却有深海里打磨出来的的宁静。
一直以来,红衣在云韶府里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从没要求过什么,难得一次对美丽的事物心生向往,连这么平凡的东西都不能拥有,难免叫她失意。
福如开玩笑道:“那要不然你自己做一件呗,珠贝呢我是没有,绢花倒有一大把,得了空你把它们串成花圈,往脖子里一套。”福如笑的乐不可支。
红衣深深望了她一眼:“在我们大覃,只有办丧事才送人花圈。”
福如忙赔笑道:“啊呀你瞧我这张嘴,我信口胡沁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红衣丝毫不动气:“不知者自然不怪罪。再说了我都已经这么倒霉了,还能更倒霉?送我花圈?!呵呵,能克的动我算她本事。指不定谁克谁呢。”
福如又露出那经典的讪讪的表情,好像谁言语上冒犯了她,她一个大家闺秀不好意思反击。
红衣想起在市场上她与人耍威风的情景,觉得云韶府真是人才济济,今天是烟秀,明天是宝镜,后天轮到张福如也说不定......
但是被福如这么一说,红衣也有点心动,问道:“你说我自己做能成吗?老师傅烧瓷尚且要做胚,我身无长物,既没有黄金也没有翡翠,拿什么来做?”
福如道:“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铁杵也能磨成针'吗!”
红衣诧异:“你对我们大覃的典故倒是很熟啊。”
张福如的嘴角一僵:“这……咳,你真是健忘!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父亲曾是一个一关来往于大覃和仙罗的译官。”
红衣微微一哂,一个能教女儿中原掌故的父亲又怎么会不告诉她大覃的风土人情是不作兴送人花圈的?
红衣垂眸,心事都藏进眼睑里。
那天开始红衣一有空便埋头拿着福如的笔在一些废纸上涂涂画画,一勾一连,缠绕起来,是连理枝的模样。
可是该用什么来做呢?她想了很久,想破了脑袋也没用,福如给她出主意:“珠贝玉石都能做首饰,玻璃兴许也可以。”
“宝镜的梳拢,达官贵人们慕名而来,除了堂上官,还有宗亲。行首大人为了云韶府的面子,也为了将这些达官贵人都安顿好,二楼所有雅居的窗台都装上了玻璃,听说专门从大覃运来的,大覃又是跟西洋人学的。现如今宫里好多地方已经不用纸糊窗户而改用玻璃了,冬天保暖,夏天透风,白天采光极好,是难得一求得好东西。”
云韶府身为官属风月之地,自然不甘落后。一掷千金,辗转托了几层关系让人从大覃把玻璃成块成块的运到府中,途中还碎了几块,好在最后镶在门窗上的勉强够用。
红衣是早就听说过玻璃的,她的脑中忽然有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
她觉得可不可以用玻璃给自己做一件首饰呢?这世间万物,很多东西原理都是一样的。万变不离其宗。
但是宝镜的的梳拢之夜迫在眉睫,是整个云韶府所有人的当务之急,所以有再多的想法也要顾全大局。
转眼,梳拢之夜如期而至。
云韶府从一年多以前就开始准备,只因为宝镜是下一代童艺中最标青的一个。宝镜的未来就是云韶府的未来。梳拢之夜因此办得异常隆重,三天前起,就一路张灯结彩。
到了正式那一天,夜明珠引路,每走一步就有一盏纱灯,蜿蜒成一汪明亮的海洋,照的四周如同白昼,明晃晃的绚烂。
所有的艺伎均盛装出席,一个胜过一个的妖娆,她们各自有专属的亭台楼阁,一旦今夜被人点了名,便在檐下挂起一条穗子,表演还没开始,云韶府就已经被各色的穗子淹没了。
风一吹,五彩斑斓的穗子微微摇摆,如女人不经意间晃动的腰肢,纤细不及一握,袅袅款款。
福如早就为宝镜准备好了衣裳。按照他们之前说定的白色押金暗绣的水波纹,赤古里上点缀的绿色梅花别具一格,红色的襦裙及胸曳地,再配上一条黑色的衣带子,整个人娇艳无匹。
宝镜也很有自信,始终微微笑着,透着一股得意。
福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低呼道:“天哪,仙罗八道的人都来了……”
仙罗八道分别是咸镜道、平安道、黄海道、江原道、忠清道、庆尚道、全罗道以及京畿道,上至府尹、郡守,下至县监,全部按照官位高低一一入座。就连世子和燕山君、光海君也前后抵达。
宝镜有点紧张,手指不安的捏着袖子不放:“今晚,我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怕宝镜的情绪影响她发挥,红衣从自己身上解下一个香囊递过去给她道:“宝镜小姐,这个送给你。”
“临近端阳节了,我们大覃在谷雨以后气温会升高,蛇虫鼠蚁都跑出来,便有一句俗语叫做‘五毒醒,不安宁',五毒分别是蝎子、蟾蜍、毒蛇、蜘蛛和蜈蚣,所以每到端阳节的时候,我们就会在香囊里面塞一些香花和药粉药材来驱虫,您放心,这几味药材和香花都是我亲自挑选过的,气味芬芳,绝对不冲鼻子,也没有怪味。因为是对付五毒的,便又叫做五福包,希望你今天表演顺利。”
“原来是五福包啊。”宝镜拿在手上一端详,喜道:“谢谢你,你真有心。”说着,用手抚摸香囊上面细密的针脚,赞叹道:“手艺真好,比起张福如的也一点儿不差,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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