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都是福如做的,宝镜却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福如的神情慢慢冷了下来,红衣想起这段日子福如对自己的态度,不经意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道:“论心思,谁都比不上福如对宝镜姐姐你的好。宝镜姐姐你的服饰她出力最多,我不过是个打下手的。”
福如看了香囊一眼,淡淡道:“打下手的都能这么厉害,说明你天赋异秉。反正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往后估计还得靠你指点才能混一口饭吃。”说着,不咸不淡的对宝镜道:“那边贞敬夫人到了,我去打个招呼,恕我失陪一阵子。”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福如——”红衣急忙叫她,女孩子之间为了一点小事斤斤计较是很正常的,往往斗两句嘴,隔天又和好如初。
宝镜却一把将红衣拉住,拦着她去追福如:“好了!你也别总跟着她,你是云韶府的人,又不是专门给她打杂的。况且她跟你不同,她虽然是中人,但有个汉阳巨富的叔父,她还能和贞敬夫人说上话,你呢?你一个奴婢,在贞敬夫人的面前头都不能抬,别自讨没趣了。”
红衣看张福如的确和贞敬夫人聊得正欢,眼下又是宝镜的重要时刻,把宝镜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妥,想了想,决定还是过一会儿等她空了,再好好解释。
尤其是新一届的花魁都是由上一届的花魁引出来的,而这一届能否当选,要和上一个来一场比试,新人必须胜过上一个,最起码也要是同等的水平才有资格担得起'花魁'二字。
众人皆知,烟秀擅长的是扇舞,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选择了鸣鼓舞,和剑舞一样被誉为最难的舞蹈之一。
一开场,便有二十四面大鼓竖立在左右两边,每一边十二面鼓,象征朝廷的文武两班大臣。
所有人都屏息,静候烟秀出场。
琵琶声响起的时候,仿佛平地惊雷,跟着从楼台半空中飞出一道红绸。
烟秀轻盈的身姿踏着红绸像仙女一样从天而降,而场中央早就有十个妙龄少女双手捧着一面鼓顶在头上。
烟秀的脚尖堪堪落在鼓上,竟然都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完了!”宝镜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红衣赶忙扶住,只听宝镜喃喃道:“完了,完了……这次输定了。”
“她摆了我一道。”
第17章 相思凭梦 相思赋予谁......
“烟秀的扇舞明明很棒,我有幸看过一次,扇子在她手中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为什么放弃十拿九稳的扇舞,而选择难度那么大的鸣鼓舞?”红衣不解。
“因为鸣鼓舞才是她的拿手好戏,当年,她凭借鸣鼓舞一口气打败了仙罗八道的所有高手,一举成名!”宝镜噙着泪:“没想到,她竟然使出十成的功力来对付我!太恶毒了!”
说实话,红衣不免心忧,但又不能叫宝镜看出来。
她把手按在宝镜的肩头上道:“没事,别慌,我们还没有输。我没有看过烟秀的鸣鼓舞,不敢轻易下判断,但是这世上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所以先不要自乱阵脚。”
“再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没有谁能十几年如一日。”
宝镜咬牙点了点头,两个人紧握着双手,互相打气,站在一边的角落里默默地观赏烟秀的表演。
鸣鼓舞是一种难度非常高的舞蹈。
她不但要求舞者身体柔软,还要求舞者的手臂充满力量,否则打鼓的声音达不到理想的效果,体现不了鸣鼓舞的精髓,便如同隔靴搔痒,也就失去了鸣鼓舞的意义。同时,舞姿要娴熟到打鼓的动作和乐声配合的刚刚好。但凡是舞步慢了一拍,或者身形慢了一拍,又或者敲鼓的声音不够响,与琴声不吻合,整个表演都算失败。
因此,舞者不但要天赋惊人,还要反复的练习直至绝无错漏,对舞者的毅力、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烟秀于韵律和节拍有天生的直觉,她在鼓上旋转的时候,只觉得她身形婀娜多姿,等她渐缓下来,不知何时手中已经多了两根绸带,可见旋转的速度有多快,快到几乎没有人看出她是什么时候把绸带拿出来的。
绸带的顶端绑着一根棍子,丢出去的时候,木棍击打在鼓上,一下,一下,配合着琵琶弹拨的韵律,听的人心潮澎湃。
更让人称道的是,下面托鼓的少女也在舞蹈,这就使得烟秀在鼓上十分危险,因为只要她下脚重了,或者错一个动作和步伐,她就会从小鼓上摔下来。然而舞姬们和烟秀配合的极好。只要烟秀击鼓,她们便一个单手托鼓,另一手作出相邀的动作,脚尖点低。然后旁边的少女却兀自旋转起来,如此从旁观者看,十二个少女间隔着做不同的动作,十分美观。
而烟秀在鼓上如履平地,每一次旋转,就踏到被举起的鼓上,每当击鼓的时候又恰好站到旋转的小鼓,时机把握的一分不差。
随着站立的角度不同,烟秀每次抛出去的木棍都分别敲打在两边不同的大鼓上,收回来的时候,力度又把握的刚好,木棍擦过大鼓的边缘,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整场演出,鼓声、边角声和琵琶融合在一起竟然有金戈铁马之声,气吞山河之势,引的群情激昂,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
红衣被震撼到了!
她相信无论是琴艺,还是舞蹈上的造诣,烟秀都高出宝镜不止一筹。
宝镜双眼含泪,转过身来对红衣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今天是输定了。”
“要不然,换成三弦琴?”宝镜慌乱道。
红衣面色凝重:“三弦琴乐声慢而涩,无法与你的舞蹈配合,更何况,烟秀珠玉在前,就算您不能比她快,怎么也不能让大家觉得温吞,一旦客人们闷了,就会昏昏欲睡。今天这种情况下,你若是把乐器换成三弦琴,情况只会更糟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宝镜急的团团转,“她就快跳完了,我又不能临阵逃脱。”宝镜死死捏住红衣的手,“红衣,你最有办法!你快想想,怎样才能让我挽回局面?我不要身败名裂,我不要被行首大人赶出去。”
“我不会让你被赶出去的。”红衣反握住宝镜的手,“我们的命运是和你捆绑在一起的,有你在云韶府的一席之地,才有我和张福如的位置。我想过了,今天也许没法让你大放异彩,但起码我们要做到不输。前提条件是你一定要镇定镇定再镇定,你就当烟秀在你前面根本没有跳过舞,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跳花间舞,但是不能一成不变了,得使一点手段,智取。”
“怎么智取?”宝镜咬着唇,她怎么听不懂红衣在说什么。
红衣回头寻找福如的身影,她走不开,想让福如安排一点事情。
顺着红衣的视线,宝镜看到福如还在和贞敬夫人热切的聊个没完,贞敬夫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如此这般,我们家闺秀的服饰就拜托你了,我也是听周围的夫人们都夸你手艺好,别出心裁。”
“哪里的话,也都是各位夫人和小姐们气质高华,才能将我的衣服穿的好看。”福如客套道。
“看你这孩子真会说话。”贞敬夫人和气的笑,“你是个好孩子,又能干,可惜了,要是你是从你们嫡夫人的肚子里爬出来就好了,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抛头露面。”说着,撇了撇嘴角,嫌弃的打量四周一眼,好像云韶府的空气都是脏的。
福如干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微垂着头。
宝镜气道:“别找她了,关键时刻,她就是靠不住。”
“我告诉你,那可是金益谦的夫人,王上亲封的一品贞敬夫人,他们的女儿听说也是世子嫔人选。”
“又是世子嫔?”红衣道,“不是说定了闵议政家的闺秀嘛!”
“嘁!本来是没金闺秀什么事。”宝镜幸灾乐祸道,“可是当世子知道王后私底下约见闵议政之后,便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王上只得从众大臣家中的适龄女子中再重新进行择拣。金闺秀才有机会出头。”宝镜‘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张福如这个人惯会钻营的,你以为贞敬夫人这样的贵族命妇何以会屈尊降贵的来到伎坊?那都是来偷师的。今天无论我输和赢,反正她张福如都会成为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会有越来越多的贵妇人来找她。”
红衣替张福如分说:“宝镜姐姐,她也有她的难处。这样吧,我找别人去办。横竖咱们按原定计划,你只管跳舞,然后见机行事,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会给你提示,最后,宝镜姐姐……”红衣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宝镜咬了咬牙,这当口不信她还能信谁?
她重重点头。
红衣说,那行,去吧。就像平时一样,抬起你的下巴,哪怕你是真的怯懦,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
宝镜抹干了眼泪,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步入场中。
红衣赶忙转过身着急的去找府中的小厮,尤其是平时烧锅炉的,请他们帮忙。
云韶府不是一般的地方,即便是大冬天,外面冰天雪地,里面也是四季如春,靠的全是地龙。
烧炭容易生灰,气味不好闻,对身体也不好,云韶府便和宫里学,在地底下铺上管道,跟着把外面的雪铲了,等雪化成水,放在锅炉里烧。热水便会源源不断的顺着管道流向府中各处,等到天热的时候,这些水又可以做成冰,放在屋里散热。
红衣帮着他们铲过雪,然后送进地窖里储存,所以很清楚过程。
红衣从身上拿出一些银子,都是平时宝镜给她的,塞在几个小厮的手里说:“我是替宝镜姑娘来拜托几位大哥一个事,几位大哥平时烧锅炉的活那么重,银子却不多,今次的事有点急,但是绝对是个机会,只要办成了,之后还有赏,不知道你们怎么看?”
几个小厮互相看了一眼,点头道:“行,事情不难办,就是有点赶,但是烧水还不容易嘛。”
“无论如何请务必抓紧时间。”红衣朝他们深深一福。
几个小厮答应了,手里捏着银子分头去办。
红衣稍稍舒了口气,旋即又打起精神,还不到放松的时候,整件事太冒险了,她也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怎么着都要试一试,总比等死强。
她吩咐好小厮,检查了场外栏杆下的池塘,然后回到场中,宝镜果然登场了。
宝镜跳的花间舞,就技术而言,难度并不大。
她双手指尖捏着彩绸,高高扬起,微微抬脚,再轻轻放下,双手在鬓边拢捻,眼神顾盼,是含苞待放的模样。
只是微醺的风舒畅拂面,却不足以达到令彩绸飞凌飘扬的效果。除了动作优美之外,彩绸就像黏在宝镜身上一样,毫无灵动之感。
烟秀已回到台下坐着,她本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当舞蹈不够吸引人的时候,好多人纷纷不耐烦起来,挪了挪屁股,嘴里轻声嘀咕:“这拖拖拉拉的要跳到什么时候!”
烟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望向宝镜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嘲笑。
宝镜自己也着急了,越来越怯场,手臂微微的发抖。
她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能想到的唯一补救方法就是不停旋转,好让彩绸在空中飞舞,如满天飞花,令人炫目。
但这样的行为导致的结果就是,伽倻琴的节奏跟不上她的速度,琴师们为了配合她,加快了指尖的弹拨,好不容易勉强镇住场子。谁知宝镜却渐渐体力不支,最后变成琴声潺潺,流泻如飞瀑,宝镜反而跟不上了。
在座的人中,不乏有看过各式各样舞蹈的行家。其中有一个,手里就拿着一粒花生,看到宝镜在那里耍花枪无力支撑又拖延时间的行径,摇了摇头,决定趁早结束这场闹剧,当即手指发力,下一刻,花生便悄无声息的飞了出去,刚好打在之前烟秀跳舞用过的左右两排鼓上,发出轻轻的脆响。
这一声响,于别人而言微不足道,于宝镜来说,却振聋发聩。
因为在那一霎那,所有的乐器,不管是琵琶、伽倻琴,还是其他,都被这一粒花生而乱了节奏,在宝镜的耳朵里,乱成了一锅粥。
宝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只能手抬着曼陀罗花色的彩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这一刻,风来了,来的那么不适时宜,飞扬的彩绸肆无忌惮地盖住了她的脸。
嗤笑声登时此起彼伏,像波浪一样一层层漾开来。
来自一些民间教坊的人趁机道:“原来云韶府的童艺不过如此……光脸蛋漂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能。”
梅窗的脸色暗沉下来,十分不好看。
红衣看不下去了,她问一旁的乐师要筝。
丫鬟把这个消息递给坐在不远处的烟秀,烟秀眉毛微抬:“她要筝做什么?”烟秀的视线锁定红衣,只见红衣虽然有些忐忑,但仍是很干脆的坐下,目光坚定的看着每一根琴弦,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抚摸,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烟秀道:“要就给她,我就不信她还能翻出天来。”
嘴上这么说,心里隐隐竟是有些期待的。
因为宝镜太不争气了,不配成为她的对手。
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彼此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才是痛快。
结果是输谁赢,并不重要。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仰视过谁,崇拜过谁,甚至没有对手,乃至于到了今天这种独孤求败的境地。
红衣和她们不同,不像烟秀和宝镜对于琴艺和舞艺有多么高的追求,她只知道自己三岁的时候就被母亲逼着跟随老师学琴,可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直到她们家出事前,还学的七零八落的,自从来到云韶府,这还是她第一次摸琴。
心里涌上无限感慨,原来从前烦闷的的苦恼,会变成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啊。
她迅速戴上指套,抬头看向无助的宝镜,宝镜也看着她,她朝宝镜一点头。
宝镜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其他乐器也见机行事,纷纷停下。
红衣轻轻一拨琴弦,旋即旁若无人一般,埋首行于流水的弹了一段间奏曲,宝镜还算有点急智,知道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妨碍她了,只有古筝这一种琴,她随着琴转了两圈,等琴声渐缓,她的动作也慢下来,当弦按住,她便顿在原地。继而响起一道细细的女声,开口吟唱:且把相思——
红衣故意唱的很慢,一字一顿,还拉长了尾音,宝镜得令,赶忙抬袖,眉眼低垂,做出如泣如诉的哀怨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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