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老人,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你!”
老头也注意到红衣,愣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你……你是那个大覃人?”
红衣还没来得及回答,世子已经抢先道:“她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大覃人,她是世子府里的枢密尚宫,乔装外出,却受到了你的侮辱。你该当何罪?!”
“草民知错。”老朽膝行到红衣跟前,“尚宫大人您请宽恕我吧,是老朽有眼无珠。”
红衣挥了挥手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没有放在心上。”一边拉了拉世子的袖子:“你抓他干什么?放了他吧。”
世子的神色冷漠异常,淡淡道:“还记得他在市集里怎么说你的?他说幽云五郡的人都是走狗,那么他自己呢?他嘴上骂别人走狗,骂你是大覃的奸细,骂得那么响亮。结果把女儿送到大覃的人之中也有他自己。你说,他有什么资格在外面大放厥词?”
世子一脚踢开老朽抱住他的手,旋身出了牢房。
红衣看他双手负于身后,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没敢再开口。
毕竟人在屋檐下,红衣不至于蠢到没事找死。
世子道:“你刚才说我当初想要买你回去,是觉得你好玩,这话不对。”
红衣没有接茬。
世子继续道:“是因为你勇敢。”
“也许你自己没发现,但实际上你很特别,特别的勇敢。那么多官兵,那么多权贵,那么多路人,无人肯施以援手。你一个孩子,居然敢和大覃的官兵公然对抗,以一己之力,只想大声的把冤屈说出来,哪怕周围的人都装作没听见,也不在乎。也许有人会觉得你傻气,但我很欣赏你。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有一种……有一种开山劈石的孤勇。”世子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疼爱,摸了摸她脑袋,“硬邦邦的一点点也不好摸,就跟你的人一样,像块石头,不知变通。”
“然而我啊——我一个大人,我时常想,我竟还不如你。”世子半是伤感半是愤懑道,“你骂我骂的不错,我除了每天吟风弄月,出入烟花之地,我还会什么?但我——我除了干这些,我又能干些什么呢!你以为我不想一展抱负?”
“你那次去市集说‘仙罗不施仁政,大王无能,活该被人吞并,我们的子民有权利向往更好的生活。’虽然很大胆,但句句切中要害。”
红衣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几次三番顶撞世子,有些不安的挠了挠脖子:“邸下,奴婢年幼,嘴上不把门,经常胡说八道,那一天,并非存心妄议国政,只是一时激愤,逞口舌之快。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请世子不要往心里去。”
“现在知道怕了?”世子半转过身,好笑的看着她:“你当我是你们大覃的皇帝吗,喜欢搞株连,动不动抄家灭族,大兴文字狱。我们仙罗没你们大覃那么多繁文缛节。仅有一样弊端,顶要人命。”世子竖起一根手指,“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贵族两班制度。”
“小小的仙罗,物产不如大覃,国力不如大覃,礼乐文化无不模仿大覃才得以发展,却将人蛮横地分成三六九等——王室、宗亲、贵族、两班、中人、常民、贱民。仙罗的贵族们通过联姻来巩固门阀地位。时至今日,两班制度已成了拖累仙罗疲敝之首端。我父王为了废除两班制度,终其一生和这群人抗争。好不容易打垮了北人党,东人党也元气大伤,但是以闵维仁为首的西人党又开始横行无忌。而我父王年事已高。”
“当大覃铁蹄跨过汉江,头一个主降的是闵维仁,第一个出去对大覃俯首称臣的也是他,我父王,只有被动的接受既成事实。可悲,可叹。”
“而他对大覃之所以如此卑躬屈膝,是知道我父王改革之心坚若磐石,他们这些两班若不以大覃为后盾,便会成为我王室砧板上的肉。大覃当然也最好仙罗一如既往,这样一来,仙罗便易于控制,会永远落后于大覃,依附于大覃。”
“你以为我不想帮助他们吗?商贩也好,伎女也好,他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以为我不想推行新政?可贵族两班制度是仙罗几百年来的沉疴痼疾,想要废除,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红衣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世子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面色稍稍和缓了一些。
“我这个世子,毋宁说在大覃的事上没有发言权,就连我自己的婚事上都无能为力,任由别人摆布。我何曾活的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世子?”
红衣憋了半天,没忍住八卦的心,开口道:“您,您的意思是……金闺秀你也不喜欢?不是有好多适龄女子让您选吗?怎么选来选去还是不中意呢?”
世子落寞道:“那些都是做给人看的,无论有多少人参选,最后入围的不是闵议政的女儿,就是金府院的女儿。选多少次都一样,选不来自己的心上人。”
红衣‘啊?'了一声:“为什么会这样?您不应该喜欢谁就娶谁吗?我以为……”
“没错,你以为!”世子闷声道:“不止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这样以为。”
“你说有些人生来没有选择,可我跟他们比,又能好的了多少?一样没选择,我的婚姻大事不过是为了达成政治目的而已。”
红衣深深一叹:“但起码,你还能仗着世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不是吗?好歹也是个现成的好处。”
世子哭笑不得:“也就这唯一的好处了吧。但这好处也是相对的,不是什么时候都灵便,遇上了像闵维仁那样的老东西,他连我父王都不放在眼里,又何曾将我当一回事?”
“就是闵闺秀的父亲?”红衣恍然大悟,“难怪您不娶她,我就说府里盛传的关于您的婚事怎么就那么坎坷呢。”
世子哼声一笑,眼里透出冷芒:“闵维仁这只老虎仗着是我母亲外家,趁我父王病危,我监国理政之际,居然敢——居然敢按着我的手在奏章上盖印。放肆!”世子怒而甩袖。
红衣开始觉得世子有点可怜了,除了比自己钱多,能仗着世子的身份招摇过市外,也没啥太大好处。
试问一个当权者,如果连执政的能力都被剥夺,形同傀儡,搁谁谁不气?!
“真没有想到……”红衣道:“您的处境这样艰难。要是连枕边人都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时时盯着自己,那这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世子郁闷道:“连你一小孩儿都懂得道理。偏我母妃不懂。”
“坦白说,我并不讨厌姓闵的女人。我们从小就认识,总归有点情分。我就是烦她,开口闭口‘世子,请您自重;世子,请您以国事为重;世子,请您不要儿戏;’我若不从,她便长跪不起,以显她的仁德和贤良。我已经可以想象,我若是娶了她,将来要是不顺她的意,闵维仁那老家伙该带着群臣在景福宫外如何又跪又哭了。”世子叹息道,“没办法,相比之下,金氏样貌是一般,听说身子骨也虚弱,动不动就伤风咳嗽的,但胜在品性温柔,懂得尊重人。最重要的是,她父亲手中握有重兵,可以与闵维仁相抗衡。在打击闵氏集团的前提下,金氏是我目前唯一的选择。”
红衣沉吟半晌道:“世子邸下您固然有诸多为难之处,可是金闺秀岂不是很无辜?她应该是想要一段良缘的吧,结果她成了您手中的一枚棋子。”
“等棋局成了以后,她将何去何从?或者再打个比方,世子邸下将来您遇到了心爱的人,该怎么办?总不能为了意中人而抛弃曾经帮助你的金闺秀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世子沉声道,“在铲除闵维仁这件事上,一定会有人牺牲,而且不止一个。我赌上我的全部。金氏,也甘愿为我所用。我并没有强迫她。”
“事实上,我亲自登门,征得了她的同意。”
“什么?”红衣张了张口,良久道:“一个女子拿终生幸福做你手中的筹码,世子你可有想过,如果不是出于对您的真心,她怎会这么义无反顾地帮你。”
“是啊。”世子的唇紧紧抿着,“虽然我和她之间没有男女之情。但世子嫔该有的一切,她都会有。我不是狼心狗肺之人,我会竭尽所能的守护她的。”世子认真道。
“只是可惜……”世子不免欷歔。
“一旦迎娶了她,我就会以原配之位尊她。”世子的眸光暗淡:“希望我有生之年都不要遇见心爱的人,我这样的人,也不配遇上心爱的人。否则,她这一生只能为妾。”
红衣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好像看戏时突然看到了一个很悲伤的情节,让人无法接受,但现实如此。
世子道:“让心爱的姑娘受委屈,我也不好过。”
红衣‘嗯’了一声:“似乎也没有两不相负的方法。”
“是啊……”世侧头看她,有些不安的试探道,“如果是你,你会愿意做妾吗?”
“我?”红衣好笑,但目光坚定:“我绝不做妾。”
世子的手心微微凉:“喜欢的人也……?”
“那我就逼自己不喜欢咯。”红衣打断世子的话,半真半假道:“我一个大覃流放到仙罗的女奴,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我也没考虑过为妻为妾,这一辈子倘若能有自由的一天最好。没有的话,我就在云韶府打杂到老死也未尝不可。但做妾,有伤我老岳家的脸面,绝计不可能够。”
世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随后两人一起步出牢房,看守以眼色询问世子怎么处置这个老头儿?
世子眸色一凛,护卫点头表示明白,进去用一根麻绳勒住了老头的脖子,红衣走在前头,没有听到‘唔——唔——唔’,又轻又痛苦的呻吟声。
须臾,老朽断了气。
第23章 王的女人 想要活的漂亮,我只能站到最……
世子按照约定,送红衣回到云韶府,远远地将她放下,怕被别人看见。
红衣一回去,立刻到宝镜的阁楼下等着。
嘉善大夫已经起身,由始至终都用一种不甚满意,不屑一顾的表情看着宝镜。
年长的婢女们端着水盆子和栉巾鱼贯而入。嘉善大夫洗净之后招呼也不打便往外走,路过红衣身边的时候不意扫了她一眼,突然蔼声道:“呀,你是新来的吗?你多大了?”
红衣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嘉善大夫摸着下巴,眼神色迷迷的,又道;“嘿!是个小哑巴?我还没有尝过哑巴的滋味,不知道会不会很有意思。”
宝镜忙赶过去陪笑道:“大人,一个哑巴而已,没得让您扫兴。”
嘉善大夫闷哼了一声:“说的好像你很让本官尽兴似的。”言毕,一甩袖子,大摇大摆走了。
宝镜躬身道:“您慢走。”
等嘉善大夫遥遥去远了,她才一手撑着墙壁摇摇欲坠,红衣立刻过去扶住她,她摆手道:“我没事,你们都让我静一静。”然后将人都遣散了。
红衣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廊上,她听到里间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显然是用帕子捂住了嘴。
红衣二话不说冲了进去,果然见到宝镜哭晕在床榻上,她上前拉起宝镜,宝镜再也忍不住,埋头压在红衣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得到世子的青睐!为什么只是一个嘉善大夫。我练习了这么久,弹琴弹的手都破了,练舞练的脚都变形,我只是想做王的女人,我是宝镜啊,尹宝镜。”
“我的母亲明明梦见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我不该只是一个平庸的伎女。可我为什么要伺候这些肮脏的臭男人,如今我这一副残破的卑贱之躯——”宝镜开始摔屋子里的东西,“还妄想成为王的女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红衣心事重重道:“……王的女人,哪有那么简单。”
宝镜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神色:“世子就是未来的王!别看他经常出入风月场所,世子他其实洁身自好,他根本不是烟秀说的那样是她的入幕之宾。他每次来找烟秀,只是让烟秀在一旁弹琴罢了。我伺候过烟秀一段时间,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大王年迈,做世子的女人等于就是王的女人,我知道,凭我的身份不可能成为宫中的内命妇,可即便不能进宫,身为王的女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随意践踏的。”
“原来如此。”红衣不忍心告诉宝镜——昨夜发生的事,世子早就知道了,什么都看见了。但这个时候只能给宝镜鼓励,否则指不定宝镜破罐子破摔了。她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宝镜道:“那你更不应该放弃,也不应该哭,起码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红衣苦笑:“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好好的大哭一场,这点挫折,你怎么可以哭?”
红衣的两个眼睛下边有淡淡的乌青色,显然熬了一夜,斟酌几番,终于开口道:“宝镜啊,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可能有些冒犯,如果你生气,我也没辙,但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想了一晚上,我觉得烟秀和行首大人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能回头,那就要成为她们当中最好的那一个。烟秀之所以能够那么多年都无人取代,就在于她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哪怕被大人们灌酒灌的第二天起不来床,她都没有放弃过自身的技艺,每天坚持训练。难度那么高的鸣鼓舞,她一点没有生疏。不管是宫中饮宴,还是面对大覃来使,烟秀都不可或缺。她不仅仅是云韶府的门面,更是整个仙罗的门面,因此就算她拿腔拿调,甚至对着大君们趾高气昂,宫里的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云韶府还要供着她。”红衣顿了顿,“要想让别人看得起,首先要先把自己变得重要。你也一样。只有让自己变得高不可攀,才能让所有人为你趋之若鹜。你才有能力像烟秀一样将不喜欢的人拒之门外,你才有能力挑三拣四。所以之前行首大人要你不断苦练技艺,真的是为了你好。”
红衣拉了拉宝镜的手:“听我一句劝,待会儿到行首大人跟前认个错,我陪你一起去。从今以后我会作为你的随从,寸步不离。你要是嫌苦,我陪你一起练舞,你的琴弹不好,我就当你的耳朵,直到你成为整个仙罗的最高艺伎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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