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如,你就那么想把我赶出云韶府 ?我究竟是何时何地,哪里得罪你了?”
红衣坐起来:“我们今天干脆就一次性把话都说清楚吧。”
福如起先只是默默的流泪,一边哭,一边用手擦拭着,随后痛哭起来,足有好半晌才停下来,啜泣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不想的!我也讨厌我现在的样子!可我就是忍不住。每当我看到你和宝镜进进出出都是成双成对的样子,我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宝镜从前最仰仗我,可自从你来了以后,她事事对你言听计从,对我却十分忌惮,甚至有意无意的排斥我。你刚来的时候也最黏我,我是真心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可是你居然一点一点慢慢抢走我的东西,就连这些童艺们,从前都不敢对我大呼小叫,现在个个都为你出头。凭什么呀!我为他们做的事还少吗?我一个中人,又不是贱民,却要受她们这群低贱的伎女的使唤。你呢,你无依无靠,成天跟在我身边,我给你做一件衣服,你就已经欣喜若狂。可你自从认识的宝镜,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你每天只顾着和她一起跳舞,你跳舞的时候,把宝镜都比下去了!她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她在模仿你啊,她倚重你,需要你,所以百般讨好你,不惜赠你黄金。可只有我对你才是真的好,你又何曾正眼瞧过?”
“你真的对我好就不会在那么久之前已经想到要设计我、害我。”红衣并没有被福如声泪俱下的演出感动。
因为说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半真半假。
“我没有!”张福如拼命解释,“我只是随口一说,我怎么会想到你真的去搞玻璃来做首饰!我又不是半仙。”
“还有,总是你问我,那么我来问问你,我枕头底下的玻璃是谁放的?”福如看红衣的目光带着审视。
红衣张大了嘴:“你该不会怀疑是我吧?”说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拉着福如就往外走,一直带她到忍冬藤的花坛才停住。拿了一把小铲子,稍微挖了几下,便露出泥土底下的玻璃块儿。
“看见没有?我打碎了玻璃之后第一时间就把它们埋在这土里了。”红衣道,“它们还在,证明没人动过,你枕头下的玻璃不是我弄的。”
福如瓮声瓮气道:“嗯,我当时跟着你,都看见了。”
“那会是谁呢?究竟是谁放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玻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枕头底下的。”
红衣摇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我不知道。”
张福如眼珠子一转:“难道是宝镜?”
她想起之前宝镜的确有跟她承认过,是有意离间她和红衣的。是以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可能性。
“不会吧?”红衣道:“她又不知道我要做首饰,她也不知道我需要玻璃做首饰,更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动,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你再好好想想。”福如询问红衣,“你还和谁提过?你那段时间心心念念的要做胸针,保不齐就叫她听了去。”
红衣一脸茫然。
张福如无可奈何蹲在花坛边上,垂头丧气道:“我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三个会闹成这样。我们曾经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但是宝镜红了以后就翻脸不认人,至于你,大家都喜欢你,爱热热闹闹的围着你,只有我……”
“你又哪里不好了呢?”红衣道,“你给金闺秀做手母连世子都认得你。福如,做人要懂得知足。你今天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不丢人。也不需要去嫉妒其他人。难道做伎女会比你现在的处境好吗?你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时时与人比较?!”
“是啊!”福如苦涩道,“为什么我没有一早想明白你说的这个道理。”
“现在明白也不晚!”红衣握住她的手,“行首大人罚我洒扫整个云韶府,世子罚我给他绣花帘子,你刚才说了,把我当亲妹妹看待,那我就大言不惭的开口了,如果你还当我是妹妹,那就烦请你帮我准备帘子的布吧。拜托了。”红衣双手合十做请求状。
“你真的肯……不计前嫌,让我帮你?”
红衣展颐一笑:“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好吗?”
“真的可以吗?红衣,你真的不怪我?不怪我背叛你,出卖你?”
红衣感叹:“人活着,谁都不容易,能交到一个真心的朋友更不容易。你是我到云韶府来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也是一直以来最照顾我的人。虽然我现在主要负责伺候宝镜,见她比见你多,但你也没必要吃醋啊。”红衣挽着福如的手,孩子气道。
福如抹干了泪,噗嗤一笑。
红衣认真道:“在我心里呢,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看待,所以你压根没必要去计较这些。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我待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福如感动的一把抱住红衣:“对不起,红衣,真的对不起。”福如不住的抱歉,“我没想到你居然还肯原谅我。还好今次没有酿出大祸,行首大人和世子都只是轻轻的责罚你,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红衣拍了怕她的背:“好了,别净说这些傻话了,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嗯?”
福如点头,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一块玉,她一把扯下绳子,不由分说的把玉塞到红衣的手里,:“这是我爹临终前留给我的传家之宝,我把它送给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了。你一定要收下,你如果不收下,我就当你还没有原谅我。”
红衣垂眸看着掌心里的玉,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包浆,嘴角似笑非笑,也从发间摘下一枚耳环:“既然说了要把我当亲妹妹,那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了。我不能光收你的东西,不回礼,但是你的玉实在太‘贵重’了,我没有相同价值的东西可以回赠,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这一对珍珠耳环。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我自己没有耳洞,就一直把他们当作发饰,挂在发间。现在其中一个送给你,另外一个我自己留着。咱们一人一个,好吗?”
福如接过珍珠耳环,珍珠的光泽盈润,福如不住赞叹道:“这珠子真好看,看上去还挺贵的。”
红衣脸上闪过难过的神情:“当初好东西都被衙差们掳走了,这是我拼死护下来的。其实在我娘的首饰里,这真的不算好的,不过单论珠子的话,倒也算是上乘的了。你好好的留着,等到你出嫁的那天,我就把剩下的这一只一并送给你,作为你的嫁妆。”
福如用双手捧着,开心是开心,却犯了难:“可是我没有耳洞呀……”
“不如……我们今天就把耳洞给穿了吧?”福如提议,“你也是时候该穿耳洞了!”
红衣一楞:“不要了吧……我怕疼!”
福如将她拉起来,非要穿耳洞:“说好的姐妹呢!我都十七岁了,宝镜她们各个有耳洞,就我没有。我可羡慕了,看烟秀那红玉髓的耳坠子多美!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就当陪我,给我打气呗。”
红衣无可奈何的答允了,孰料福如用的是土办法,就是手中夹了两粒米,就着耳垂,将耳垂的皮不断地磨,直到将耳垂的皮磨的很薄很薄,再用针一戳,再把耳环塞进去堵住,等戴足了时日确保耳洞不会堵上才算成功。
红衣被磨了几下就疼得哇哇叫,想要逃走,福如赶忙用手肘按住她肩膀,道:“忍住啊,红衣,我会小心的。”一字一字,从福如的牙齿里蹦出来,手指上的力气却没有减轻,死命的捏,像是要把红衣的耳朵捏出一个洞来。
红衣不够福如力气大,只能含着泪花任她摆弄,最后实在疼的不行了,一跃而起,捂着耳朵逃之夭夭。
第31章 墙头马上 采花大盗的名字其实挺别致
红衣一路逃到伙房,就着竹梯子爬到屋顶上头才稍稍缓了口气,她在瓦片上蹑手蹑脚的走了几步,直走到烟囱后头,挑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双手枕在脑后,看月亮。
明晃晃的玉盘悬挂于头顶之上,看遍世情冷暖,还是无动于衷,红衣自言自语道:“你真无情啊。”
“无情?谁无情?”世子的声音从旁响起,令人猝不及防。
红衣脚下一滑,还好世子伸手拉住了她。
红衣有些无奈的说:“邸下,怎么哪儿都有你呢!你不是在烟秀那儿快活吗?每次都冷不丁冒出来吓人,真的很没有礼貌欸。”
“人多。”世子道,“曲子听的也有点儿闹心,就出来散散步。结果看到你火烧火燎的窜上了房顶,你干嘛呢你!”
红衣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苦哈哈道:“我的同屋,热情的好像一把火,非要为我穿耳洞,说什么做姐妹的,有今生没来世,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世子拨开她鬓边的碎发,谁知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垂,红衣疼的‘嘶——’倒抽一口冷气。
世子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悦:“穿耳洞需要下那么狠的手!耳朵都快肿成拳头了,云韶府里又不是没有针娘,再不济的自己拿根针戳一下也行,你是傻子吗,就不会拒绝?我看你耳洞没穿成,先变成聋子。”
红衣没言声。
世子冷哼道:“我没猜错的话,是那个手母干的吧?”
“她是你的好姐妹?呵,那你这位姐妹可真下的去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多大仇多大怨呢。”
红衣意外道:“您怎么猜到是她?”
世子‘嘁’的一声,眄了她一眼:“跟谁看不出来似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看你心里其实也挺明白。”
“这世上呀,伤你最深的人永远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因为她们比谁都清楚哪里才是你的要害。”
“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的。”红衣双手抱着膝盖,缩的像个鹌鹑,“女孩子家闹点别扭还不至于像您说的。人活在世上,谁没点矛盾呢?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何况我娘活着的时候也总唠叨我,我不听话照样挨揍,难道凭这个就能认定我娘是在害我?”
饶是红衣嘴上这么说,眼神却不坚定,耷头耷脑的,有点像抱着一根树枝的松鼠,下面是守着陷阱的猎人,她那谨小慎微又胆怯的样子,委屈的可怜。
“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世子拘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看你说时弊,头头是道,可轮到自己头上,立刻就成了一个傻子。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云韶府表面上看风平浪静,但是暗地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落井下石,迫害构陷,一样也不少。”
红衣道:“识于微时的情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轻易放弃。就像您对闵闺秀——”红衣转头看他,“您固然不喜欢她,可也不会杀她,不是吗?”
世子静默了一会儿,点头。
自从上次红衣和世子有过一次地牢游历之后,好像就有了一点共同的默契,比如世子每次来都会给她捎点好吃的,黑豆米糕啊或者粉蒸排骨,还有肠粉……不过红衣最爱的是糖炒栗子。世子不管带多少,不出几天,她就能吃个干净。
世子今天又给她带了一包,一把塞进她怀里,红衣便坐在他旁边,世子喝酒,她剥栗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世子说:“酒能忘忧,要不你也来一点?而且你不是耳朵疼嘛,喝了就不觉得疼了。”
“真的?”红衣半信半疑。
她经常看伎女们陪酒,可自己没喝过,看她们吐成那样,心里对酒是恐惧的,但是世子的酒不烈,闻着清清淡淡,还飘着桂花香,她有些跃跃欲试,而且世子说的那么诱人……红衣便小心翼翼的凑在嘴边嘬了一口,结果辣的她差点咬掉舌头,喉咙跟被火烧了似的。世子见她上当,大笑不止。
红衣不胜酒力,没一会儿,就头重脚轻,睡眼惺忪的,一颗脑袋一颠一颠的往前点着,手里还不忘剥栗子,剥好的栗子放在她的面巾上,就在世子手边,给他佐酒喝。
世子心头一暖,伸手托住她下巴,果然,红衣的脑袋不点了,一颗脑袋就搁在世子的大掌上打起盹儿来,世子哭笑不得。
“真奇怪……那么多人伺候我,可我就喜欢跟你在这里晒月亮。”世子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少女的嘴唇辣的微微肿起来,嘟嘟的,没有涂抹过口脂,天然鲜嫩的粉红色,手边有酒壶,世子鬼使神差的拿起来,对准她刚才喝的地方,也抿了一口酒,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几片花瓣到她头上,他收回手道:“丫头。”
“嗯?”红衣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回过神来。
世子道:“走吧,我带你去穿耳洞,省的回头再遭罪了。”
红衣扁了扁嘴:“能不能别再折腾我了?”说着,眼睑处滑落一滴泪。
人昏昏欲睡的时候,特别脆弱,真性情暴露无遗。
没有张牙舞爪小心谨慎的岳红衣,没有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岳红衣,没有武装的天衣无缝的岳红衣,只有一个撒娇的小可怜儿。
如同当年在姆媪怀里那个软绵绵的小奶娃。
世子有点心疼的薅了一把她脑袋:“今天不把这事办了,明天还有人追在你屁股后头用‘姐妹之情’逼你穿耳洞,你就不怕疼死?烦死?嗯?!”
“走吧。”世子拉她,红衣垂头丧气的跟他跳下屋顶,事后等她落地了才感到有些惊魂未定,自己居然跳了墙头,还没摔个狗坑泥?
——是世子单手圈着她的腰,她下意识本能的抓住了他的领子。
世子轻笑一声道:“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墙头马上的意思?你们大覃那首很有名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都传到我们仙罗来了。”
红衣的脸一红,低头不语,浑浑噩噩的跟他上了马车,坐定后,反应过来道:“这首诗……意头不好。世子你只看了戏吧?”
“哪里不好?”世子问。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红衣淡淡道,“自古以来女人的宿命便是如此,聘则为妻出奔为妾。男子若是辜负了那女子,从此以后,女子便无处可去。试想想其境遇会是何等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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