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霎时脱力,跌坐在地上,静静的喘着气,浑身的热血在霎那凝固,然后变得冰凉,连累她的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动弹不得,脑袋也空空的,没法思考。只觉得很累很累,双腿酸软,站不住,爬不起来,身下好像有汩汩热流,不受控制的往外涌。
她懒得去想了。
头疼,眼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昏了过去。
第36章 千钧一发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最好……
红衣自从来到云韶府就没病过。
这一次,真可谓是惊天动地,身下流血,额上发热,被人发现后送回屋里就一直说着胡话,整个人没有意识。
训育妈妈请来了大夫,这回的大夫是给行首诊脉的,比上次靠谱多了,三指搭在她的沉、关、尺,闭目半晌,再睁开时道:“没什么大碍,小姑娘身体底子好,就是长期劳作,疲惫过度之后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再加上一时,咳,气血亏损,注意保暖和滋补即可。”
训育妈妈看红衣烧的满头大汗,担心道:“先生所言当真?若没有大碍,她为何始终不见醒呢?唉,都一天一夜了,浑身滚烫,有时候还痉挛。”
“是啊,是啊。”童艺们纷纷插嘴,“怪吓人的。”
大夫捻着胡须道:“身子弱的时候又吹了风,能不烧起来吗?这是表症,你跟着我的方子去抓药,祛了风,散了邪,平了气,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顺娘自动请缨,训育妈妈便吩咐她跟进了,自己坐在一旁照顾红衣,看她小脸烧的红彤彤的,原本胖嘟嘟的脸蛋,霎那间凹陷下去,虽然不是她亲手带大的童艺,但看她为府里忙前忙后的,从小丫头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训育妈妈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怜惜她命苦,一只手搭着她额头,温声道:“好好的孩子,要是生在富贵之家何须受遭这份罪!也亏得她身子底一向不错,性子又要强,才捱到了今天。”她想起了自己带大的一茬又一茬的女孩子们,像烟秀一样坚强到近乎顽固的少之又少,像郑兰贞这样运气好的也是千载难逢,大部分的,都是随着年华老去,默默等死。还有一部分,半道上就香消玉殒了。这就是伎女的命。
宝镜闻讯赶来,训育妈妈沉着一张脸不怎么热切,宝镜伏在床边拉了拉红衣的手道:“红衣,红衣……”
红衣没反应,眼睛半开半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醒着,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宝镜喊了她许久都没有回答,着急的吩咐人道:“把她送我那里去。我来照顾她。”
训育妈妈斜了她一眼:“ 不必了。一动不如一静,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与其费那功夫挪到你那里去,还不如老实呆着,免得节外生枝。再说了,她都在这儿睡了好多年了,也没见你接她过去,这会子突然姐妹情深起来了?”
“瞧妈妈这话说得。”宝镜难过道,“我也是一时糊涂。我亏待了她我自己知道。但她喊得我一声姐姐,我总要亲自照料才是。咱们做伎女的,临了都是孤家寡人,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没有家里人可以依傍,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也就只有同甘共苦过的姐妹了。”
训育妈妈是个面恶心善的,这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又见宝镜确实诚心思过,便点了允了。
宝镜立刻吩咐了人将红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送到了她的阁楼里,安置在内里的一间厢房,她因为马上要去大覃了,闭门谢客,正好腾出时间来照顾红衣。
红衣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又踢了被子喊热,喂下去的汤药全吐出来,洒的胸前都是,小丫鬟们束手无策,一个个的都怯怯看着宝镜:“姑娘,怎么还不见好转呢,该不会是魇着了吧?”
宝镜坐那儿听了一会儿,只见红衣双手紧紧拽住被子,双腿时不时的抽搐,嘴里零星迸出两句:“娘……爹……姆媪,红衣冷……呀。阿兄……”
“爹——”
每次喊到爹的时候,红衣都哭得特别大声,闭着眼睛撕心裂肺的哭,双手在空中乱抓,抓到谁是谁,好几个丫鬟都被抓过,力气大的吓死人,根本掰不开红衣的手。
宝镜摸了摸衣袋子上红衣给她绣的五福包,问身边的小丫鬟:“你们的意思是,她可能是碰着什么脏东西了?”
“对。”小丫鬟肯定道:“我老家也有人得过这种怪病,最后请了村里的大巫喊魂才把人给喊回来。”
宝镜叹了口气:“算了吧,请巫女进来跳大绳?请不请的来是一说,就算真请进来了更麻烦,不如咱们自己喊吧。死马当活马医,不然她总吐药,也不是办法。”
随后便召集了所有的婢女,两人一组,到红衣平常劳作的伙房和她住的通铺附近,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不停喊红衣的名字。连狗棚都去了,直到午夜才结束。
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喊过魂以后,红衣的症状居然真的有所好转,起码不再说胡话了。
宝镜抱着她的脑袋,用小调匙一勺一勺的把药喂下去,红衣也没有吐。最后,宝镜亲自替她擦身,帮她换掉带血的衣裳,穿上干净的中衣。
丫鬟们看的瞠目结舌,宝镜多大的架子,可从不伺候人!
宝镜对一个个杵的木头人似的小丫鬟们,威严道:“等我去了大覃,你们就这么照顾她,知道吗?我要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岳红衣。”
丫鬟们齐声答‘是’,心里惴惴不安,怕红衣好不了,宝镜怪罪到她们头上。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红衣生病的时候,宫里隐隐传出大王病重的消息,说是沉疴难治,之前瞒的密不透风,只对外说有头痛症,但是前夜突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宫里的太医们聚在一起针灸,大王也只是苏醒了片刻,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明白,就又厥过去了。
王后的母家,闵氏一族立刻把持住了景福宫内外,进出都戒备森严。
整个汉阳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泰势。
童艺们不用排练,便聚在一起偷偷说嘴,云鸥道:“嗳,我之前没看过世子大婚,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但那天听红衣说了以后,我觉得世子娶新妇,娶得确实仓促和敷衍了些,你们说,该不会是为了给大王冲喜吧?”
“有这个可能。”茉莉点头,“那就说得通世子为什么当晚没有和世子嫔合房,反而跑去宠幸张福如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云鸥抬了抬眉,“王后强势,怕世子嫔还没当上几天,就要给姓闵的让位置了。”
“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芊芊翻了个身,漠然道:“不管谁做王后,张福如被宠幸是事实,她的位置总跑不了,是王族的女人了。”
“那倒也是。”茉莉口气酸酸的,“她嘛,本来就是中人,天生给人当妾的货色,难不成还肖想世子嫔?王后?不过嘛,王的女人,总归是比我们强一些就是了。”
几个童艺说着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都觉得有点没趣,她们的前路是看得到的——只要是大官,有钱,就可以随意糟蹋她们的身体。
可值得庆幸的是,她们暂时是安全的,尤其是大王一旦升遐的话,仙罗就要停止一切歌舞,她们盘花草发式的日子便得以顺理成章的拖延,这样一想,每个人心里都暗暗地盼着大王快点死,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毕竟,那是王啊……
她们怀揣着这不可告人的‘美梦’,结果还没等到天亮,就传来三十六记丧钟的声音,从景福宫一直传到宫外,回荡在整个汉阳城上空,直飘去汉江。
“大王驾鹤仙游啦——”市集里最先传出哀鸣。
跟着,好多人跑去景福宫门外跪地痛哭。
这是一个多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时刻。所以毫无意外的,民众们在拜别先王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领议政闵维仁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兵包围了王宫。
民众们怔愣了一会儿,旋即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到不远处的各个角落,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抹干了眼泪朝王宫的方向探看。恨不能透过禁军和城墙,看清宫里发生的一切。
就在大家屏息侧耳倾听的时刻,宫里竟然传来兵戈之声,墙头上原来早就埋伏了□□手,而后世子嫔的父亲金府院也带了一队兵,嘴里喊着勤王,直冲王宫。
骚乱几乎没有超过半天,就平息了。
世子领着金府院的兵将闵维仁拿下,叱其谋逆,并罗列织结党羽,鱼肉百姓、欺君罔上等数条罪状。
论罪当株。
王后获悉,直接昏倒在大王的遗体边上。
闵维仁反倒比王后冷静,一概不认。
鉴于杀闵维仁等要经过大覃的复核,世子只得下令将闵氏一族和他的亲信全部关押大牢候审,军队弃械投降不杀,至于闵维仁的女儿,念其并不知情,即日起送回本贯,无召不得入宫。
消息当天传到云韶府,虽然饶了好几个弯,但人心大定,好多人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还好是世子赢了。”
红衣也睁了眼,只是有些木木的,看宝镜仿佛看陌生人,反应不过来。
宝镜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说:“那个……你知不知道,你病的有多凶险。”
红衣木木的望着她:“……嗯……”低头喝粥。
宝镜又道:“还有那个……唔,你昏睡的时候,出大事啦。”
红衣眼皮也不抬,宝镜绘声绘色的叙述事情始末:“府里都在说呢,咱们仙罗差一点就变天了。你说这姓闵的老家伙胆子怎么这么大呢,之前死活要把他的女儿送上世子嫔的位置,谁知功败垂成。你以为他消停了,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然在大王仙逝当天逼宫,据说给了世子两个选择,要么把位置让出来,要么就娶她的女儿为妃。好在世子早有准备,谢天谢地!”宝镜双手合十,做了个向天膜拜的动作,以至于没留意红衣的手微微一颤,“金府院的兵事先埋伏好了,再里外包抄,将姓闵的逆贼一举拿下,天下太平。”
红衣听完,总算给了点反应,问宝镜:“那……你不是去不成大覃了?”
宝镜了然的一笑:“那可未必。”
“今时不同往日了,大覃是仙罗的宗主国,没有大覃天子的册封,世子是没法即位的,所以即便现在大王去了,世子也还是世子,不是新任的大王。”
红衣端粥的手有些不稳,换了个姿势,就听宝镜继续道:“为了尽快稳固地位,大王的丧事一结束,世子就会即刻动身前往大覃,不过近几日忙着为大王治丧,已去信请求延缓抵达。”
红衣‘嗯’了一声,宝镜亲热的坐在她身边,用手抚着她的头顶道:“这样一来,我就能留下来多照顾你几天。”
红衣语气淡淡的,疏离道:“谢谢。”
宝镜亦是有心理准备要吃闭门羹的,不过红衣对她没有太抗拒,情况总算不是太坏,她伸手探了探红衣的额头,心里不确定,嘴上却道:“嗯,没事了。”
“不过保险起见,呆会儿我再让大夫来给你探回脉。”
“不必麻烦了。”红衣小声道。
“不是我想麻烦。”宝镜道,“是行首大人的意思。而且……”宝镜抿了抿唇,“现在阖府上下都觉得是我欺负了你才叫你病的,我呢……”宝镜爽快承认,“与其叫她们戳我脊梁骨,不如把你给治好了,省的我惹得一身骚。恶名在外,你当好听嘛……”
没待宝镜说完,红衣就道:“好的,我明白了。我会配合你。”
“你——!”红衣这般油盐不进,宝镜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心头一动,端了一张哭丧的脸,扑通一声,给红衣跪下了:“没错,你怪我是应该的。我羞辱了你,对不起你,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你打我骂我是不能够的,我这就跪回你,你满意了?”
红衣看着这声色俱佳的表演,一口粥差点喷出来。
宝镜这是非要逼人原谅她,还指明了不能打她骂她,红衣苦涩一笑:“你不必如此,我一个贱民,不值得你如此低声下气,倒是张福如,世子一旦成为大王,她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你有时间和我一个外邦女奴厮混,不如和张氏多打打交道,对你有好处。”
宝镜用袖子捂着眼角:“你说这话就是存心刺我了。”
“没有。”红衣诚恳道,“实话。我说的从来都是大实话。”
“和张氏交好,好过与我浪费唇舌。”红衣环顾四周,起身穿好了衣服,她发了一身汗,又睡了好几天,脚下虽还有些轻飘飘的,但已感觉好多了。
宝镜见她要走,连忙挽留。红衣道:“我是什么身份?没有住在你阁楼里的道理。你待我的心意我知晓了。承蒙抬举。”
几个小丫鬟见状,忙帮腔道:“红衣姐姐,你不知道,你生病的时候,可急死我们姑娘了,她从来不动手的人,亲自给你换衣裳,夜夜守在你床头,就怕你有个闪失。”
“是吗?”红衣回头,对宝镜虚虚一笑,“真的谢谢你了。宝镜姐姐。”
宝镜也懒得再装腔作势,挥了挥手道:“行了,你是个明白人,只要你不做我的敌人就行。”
红衣道:“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而且,我又有什么能力做你的敌人呢?”
“那日回去以后我想了很多。”红衣不紧不慢道,“是我们从前走的太近了,以致于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咱们以后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便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宝镜斟酌着这句子里的况味,“好啊。”她冲红衣媚笑。
红衣也回眸一笑,淡若烟笼远山。
然后出了阁楼,回到了自己的地头。
宝镜吃了闭门羹,气的不住骂:“不识抬举的东西。”
第37章 珠宫贝阙 小小淑媛就够了吗
红衣病愈,葵水也行完了,听同房的童艺们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发现这每月一回的‘似病非病’着实让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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