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往昔时,安隅只觉是一场梦,梦里充斥着浓烈鲜艳的颜色,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的那一日,她正红的吉服纹样很漂亮,跟她违和,但不能否认它确实是漂亮的。
铺天盖地的红降临,她熬过了所有的礼节,茫然端坐,坐到腿僵脚麻才透过盖头上纹理的空隙看到他的身影靠近。
她忘记了彼时躲在盖头里的心情,应该是紧张的吧,确实想不起来了。
面前的阴影被他用喜秤挑落,他伸手过来抬高她的下巴,抬高她不敢调转的视线。
她决意不看他,眼睛几乎要闭紧。他不再勉强,指尖从她的腮颌抚过又捞起她的手腕邀请她起身。
她足软,立不稳的,一头载进了他的怀里,他好像轻笑了一声,任由她把双手拓在了他胸前的龙头绣上,丝线的针脚细密,印在掌心是坚硬的触感。
她不知所措,目光往上移,触碰到他的下颌又折返,他垂下肩颈把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是眼皮,鼻梁和侧颌。
他足够耐心,她有些煎熬。
呼吸咫尺间,他低声问:“等久了么?”
浑身结满汗意,那些热无论如何都丢甩不掉。她如实点头轻嗯一声,唇畔就被他的吻追进,侵袭。他把她横抱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屈辱,但是已经没有余地了。
殿内的烛光辉煌夺目,描画出他的眉眼,面对面相望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她忘记多少前尘旧事,忘不掉那时他的神情。
煌煌一双眸凝神专注,眼底倒映出她恍惚的脸,她被他注视着,心底生出无边无际的寒凉。她对他哪怕有一丝情意,也愿义无反顾,强忍痛楚,可是她没有。
她知他也无情,他是狩猎她尊严的掌权者,她是他权倾天下,肆意夺取的证明,仅此而已。
幔帐上坠满璎珞铃铛,绵绵不绝的音响记录下他们之间的“欢愉”。
他的汗水点染了她的曲眉,红烛哔剥,仓促跳跃几下归于寂静,夜色入侵,黑暗掩藏她坠落的眼泪。
她背过身,紧紧蜷缩起身体,鬓角汗珠堆叠,此时她却觉得冷。
他发泄一番力气仍不肯放过,从她后背拥过来,念她的小字,“安安。”他嗓音低沉,还带着些微喘息:“今后心里只能有我,好么?”
一个陌生人的请求,她该以什么立场做出允诺?
所以她佯装未闻,将他敷衍。
第2章 蜜橘
永裕六年,冬。
殿外雪潺潺,敲着撩着瓦片,奏响一支韵律。仔细听来,又像是一声一声漫长的呜咽。
傍晚时,宜政殿宣了一位八品侍栉前来侍膳,梁诗与是近日殿里的常客,圣驾前的红人,御前扈司太监周子尚见到她,俯一俯身以表礼数周到,更是笑脸相迎。
皇帝斜倚在膳桌前,一手撑头,一手随意翻看着几封奏折,他眼睑低覆着,灯光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辟出一片阴影,面色阴的一半孤峻,阳的一半畅然。
皇帝喜静,诗与不敢多觑龙颜,悄然走进跪坐下来,等太监宫女完善桌面上的布局,她才能开口:“膳齐了,臣妾侍奉陛下用膳。”
经她提醒,皇帝放下忙碌,挺直肩梁提起勺筷,垂着眼步入专心,今日菜品里有道光明炙虾,司膳太监们要上来剥虾,被诗与拦住了,“我来吧。”她坚持要揽活。
一双纤纤玉指在视线里上下翻飞,须臾一颗鲜虾的肉身问世,落进他的盘子里,皇帝抄起来放入口中,舌腔里按压,爆出一口鲜嫩多汁。
甜意渗透心田,温润四肢百骸。皇帝终于肯抬眸,瞥她一眼。帝王的眼睛威严装点,里面掖藏天下,包含太多内容,他静在那里就是一处风景,每一次他目光的起落在她眼里都会变得缓慢,她屏息凝神,唯恐错过其中一抹惊艳。
“吃你的。”皇帝对她笑笑:“不必顾及朕。”
君王一笑如同天赐,诗与一颗心跳得急,几乎要扑出胸腔,她低眉脸红,一时帝与妃眼光交缠如饴糖。
周子尚一旁静立,暗啧不已,皇帝之前夸过梁侍栉的手美,那双手这就是她卖弄的资本。
用过膳,尚食局的司膳又奉上水果,淮南道的柑橘,今日八百里急运才到长安,剥开来新鲜饱满,朱玉一瓣挨着一瓣,引诱食者生津,迫切咬碎汁肉,痛饮浆水止渴。
橘是王母娘娘园里蟠桃一般规格的好橘,却解不了皇帝的渴,天颜黯淡下去,心烦意乱问一句:“承乾殿送了没有?”
周子尚料到会有这一问,咬紧了皇帝的尾音回禀:“按照陛下的吩咐,贡橘入宫后,最先送往的就是承乾殿。”
皇帝颔首,像是放下了心。
蜜一般的果肉,嚼在舌尖全然变成了酸,诗与强自装出笑脸,用金叉子叉起一瓣柑橘,身子趴在膳桌上,探手递近他唇边,娇媚乞求:“陛下再尝尝。”
皇帝倒也配合,张口去够她手中的柑橘,投得一瓣再来一瓣,诗与有意撒娇,这次手肘突地往旁边一引,使他落了个空。
不及她有下一步的动作,皇帝已经自己拿了金叉把一瓣柑橘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又斜倚起来翻看奏折。
诗与碰了颗钉子,手还尴尬地架在原处,见他面色并无不善,便又把手伸近御前,小心翼翼的问:“陛下还吃么?”
皇帝挑了下眉,轻描淡写地道:“腻了,你替朕吃。”
周围等候传唤的宫女太监们暗笑不已,他们是在互递眼色嘲弄她,嘲弄她费心卖俏的功夫不到火候,马屁拍错了地方,惹得一身骚。
诗与委屈得要掉泪,皇帝的心思一向猜不透,如今连那几个没了根脉的奴才都敢明目张胆地笑话她。她忍了又忍,咽不下这口气,把姿态放的更低,垂下眼做最后挣扎:“陛下就承了臣妾的情吧……”
“出去!”
皇帝不大不小一声响,惊得殿内众人两肩一耸,梁侍栉犯了牛脖子病,眼见皇帝不吃她那一套,还硬着头皮犯冲,捅着了火,连累所有人要跟着她一起担惊受怕。
当务之急,是要把失了耐心的皇帝哄高兴,于是周子尚走近几步,躬身低语:“奴子送侍栉回宫。”
诗与一滞,醒过神来,皇帝性子虽冷,却从没像方才那般呵斥过她,等明日她在宜政殿栽跟头的消息传开,可能要沦为宫里上上下下的笑柄。
这样一想,她视线模糊,抬头看见皇帝侧脸对着她,只顾翻阅奏折,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心又灰了大半,跪身叩个头,无声退下。
龙颜喜怒无常,一阵阴,一阵阳。喜怒双双都是恩,阴阳两面皆是荣宠,想要侍奉君侧,就要放弃脸面、尊严,乖乖忍着。
皇帝纵情于政务,结束时夜色已至深沉,回到麟德殿时太监们要上灯,被他拦住。今日是本月第十五日,按矩皇后每月一日,十五日要来寝宫侍寝,人应该已经在了,过多的灯火会生成打扰。
幔帐后她正沉沉好眠,长发如一匹油光水滑的黑缎散落于肩背,趴在塌前金蝉纹镶边的熏炉旁,两只眉尖攒聚,压出细褶。面色在发色的衬托下,颜色对比强烈,白圭一般质地无瑕。
他在塌边坐下身,为她掖紧被口,轻声哄道:“别离炭火太近,仔细熏着。”
听得他唤,安隅恍惚醒来,看清来人后目光一瞬凋零,丢开腕子上他的手,翻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皇帝大氅上的雪尘纷乱,在炭火的舔舐下泯灭殆尽。六年了,无数个夜里她都诸如这般冰冷,他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样子,然而胸室里还没有完全麻木,她厌弃他的每一眼犹如钝刀,反复撕扯他的痛处,伤口未见癒合,从来都是鲜血淋漓。
他把自己扔进热水中浸泡,蒸腾水气中阖眼喟叹,亲政六年,四境九州河海清宴,满朝文武无不宾服。他走上权力的顶峰,内心仍不圆满,始终有道罅隙存在,那里常年漏风漏雨,把他心底淹践的荒凉破败。
那道罅隙,就是安隅。
六年前他违背她的心意,强行把她谋算到手,为此她不肯原谅他。
洗漱后再次回到她身边,面临的还是她的背影,他进退两难,最后还是直面她的冷漠,从身后拥紧她。
大秦以丰腴为美,她还未达到他理解中丰腴的标准,“半臂江山”的细腰,一肘的距离,填不满他的欲壑。他发了狠嗅她发隙里蓬勃的香意,“安安,”他呓语一般:“朕很想你,淮南道今日上贡的柑橘,你尝了么?朕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她一如既往,不给半分回应,静得像一潭死水。
“朕知道你还醒着,”他鼻梁贴紧她的肩颈,沉默良久,方道:“六年了,你该原谅朕了。外头下雪了,明天下朝后朕陪你去赏雪如何?”
她不会原谅他,所以依旧没有回应,皇帝仿佛在与黑夜进行对话。
耐心消耗干净,暴躁泛滥而出。他扭转她的下颌,强迫她面对他,他把急促的呼吸凑近,汲取她唇瓣上的馨香夜色。
慌乱中她用掌心推开他的心跳,他胸口的热意烫得她手指蜷曲,“陛下……别……”她垂泫欲泣,拼命地摇头:“求求你……我怕……”
他们之间只有东宫大婚当晚的那一次。
唯一一次,他已经忘了是何种感觉,似乎是接近于满足的快感,此后尝遍各般滋味,再也未能重温旧梦,复刻同样的境界。
皇帝像打了一场败仗,铩羽而归。他甚至想象不出她温柔缱绻会是哪般模样,他饥渴难耐,像一条垂尾塌腰的狗,恨不能跪下来求她施舍,尊严约束,他不能。
她不爱他,他付出多少温存都显得可笑之至。
她曾经直言不讳地说怕痛,每当他冲动的时候,她次次都用相同的口径搪塞。他奈何不了她,她不享受在他身下承欢的过程,这让他颜面扫地,他是皇帝,后宫三千粉黛,八百姻娇,何必冲她摇尾乞怜,求她安抚。
他不忍她落泪,允许她再次回身把脸色埋没,“安安,”他容她蜷缩在自己心口,卑微发问:“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朕每每问你,你总不说,你说出来,朕能做到。”
他的嗓音越过她的肩头传来传去,她枕在他的掌心,微微摇头,泪珠冰凉彻骨,积满他的虎口,“不用,”她克制哽咽,“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很好。”
他对她的回答态度不明,不知是满意还是无奈,只吻了吻她的鬓角不再多言,把安眠的声息放置在她肩侧。
安隅身如僵石,每时每刻都要经历痛苦煎熬,她浑身汗腻,纹丝不动,生怕惊动了他,指尖一处震颤也会撩拨他的神经,引来他与她的十指纠缠,用力捏握。
六年内,他们之间类似的拉扯发生过很多次,每次她都要苦苦哀求化解,对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其实她的拒绝堪称肆无忌惮。
他给过她许多包容,所以她初始的惧怕消失,积年累月演化成了抗拒。她的命运由他驱策,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时间久到恨意都磨钝,所剩无几。他谈及原谅二字,安隅无从追溯,从何谈起。
曾几何时,她尝试说服甚至逼迫过自己,不如认命好了。很多人也好意劝她,太皇太后,先帝的太妃们,甚至他后宫的一众妃子。
“安隅,皇帝对待你有一颗真心。”
“安隅,怀业待你不薄,你不要想不开,自己为难自己了。”
“皇后娘娘,你别再给陛下冷脸子瞧了!”
她的脑海中驻扎一幢破烂茅屋,里面充满声嘶力竭的叫嚣,久久不息,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她失败了,彻底放弃。没有太过复杂的原因,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无法爱上他,就是不能。
他眷恋的那一次,对她来说是凌迟般的痛。
他的一切,她原本就不在意,爱不上,那便不爱,无需勉强。
第3章 川原
每天晨起,在上朝之前,皇帝才有机会拨开夜色看清她的脸,她坚持背对于他,但偶尔也会在睡梦中忘记如何执拗,不知不觉翻身过来,露出破绽。
他探手,用指尖感触她眼皮上的淡青脉络,她上翘的长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双入眠的蝶翅。
她似乎有所察觉,梦中也要抵抗,抬起一手,手背贴在了额前遮挡他的触碰,弯曲的手指倒扣在手心,握住一把阴影。
他摘下她的手腕,原本想放入被中让她睡得安心一些,这一握便难以丢开,皎皎如一把玉如意的骨质,温凉的触感,让他不自觉的控在掌心摩挲。
慢慢的,她竟也回握他的手,紧紧牵住他的手指,把脸埋进他的掌心,呼吸在他指隙间流窜,轻轻嗫嚅:“川原……”
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持续拍打着海岸。
沧州位于渤海湾海岸最中央的位置,沧州都督府建在临海不远处,推开窗就能俯瞰一望无际的海面,呼吸一口咸湿。
夏日季风降临,苍穹晦暗,窗边滔天的巨浪席卷天上的云,大雾四起。
安隅趴在窗棂上,怔眼看着热意在木头的纹理上凝结成水珠,一颗一颗紧密排列,须臾又化成河渠,统一向下流淌。
哥哥突然从面前闪出来,抬手刮去她鼻梁上的汗珠:“傻安安,你又在发愣,家里来客了,阿娘让我们去迎客。”
安隅把下巴枕在窗边,懒懒打个哈欠,“今日的天气不宜出行,你诓我,我才不信。”
哥哥拽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长安的二皇子,马上走到家门口,我们都督府可怠慢不得,你晚一步失了礼数,都督夫人回头要骂你的。”
安隅裙襕荡起浪花,被哥哥拖着走:“慢一点,慢一点,能来得及,阿娘才不舍得骂我呢……”
她在府门的台阶上立稳,遇到他下马,你看,刚刚来的及。
他在雾中回眸,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不吝笑意。安隅目睹过许多次海面起浪,正如他的眼底,湛然宽广,容得下一群沙鸥翔集。
“秦彻,字川原,奉旨前来沧州巡察海关兵防。”他介绍自己时这样说。
安隅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两人熟悉之后,他纠正她的称呼:“殿下听上去疏远,以后叫我秦川原。”
两人坐在海边,脚腕插进砂砾,一起远眺渤海时,他侧过脸笑着对她说,安隅望着他唇角常年含笑的影子失神。
他探手刮她的鼻子,把沙子粘到了她的鼻尖上,“不好么?”
她回过神摇摇头,又恳切地点头。他翻身跪坐起来,捬去掌心的砂砾,捧起她的脸用汗巾小心翼翼拭去她鼻尖上的沙,笑问:“我明年还来找你玩,好么?”
安隅不敢奢望,垂眼遮起失落:“长安离沧州太远了,近两年别的海域还有战乱,圣上不会让你来的。”
“你信我。”他用小指相邀,勾住她的:“我跟你拉钩,绝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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