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五岁,她十二岁。至她十六岁及笄,他每年夏天都来海边找她,他没有食言。
他十九岁那年授封山南道,他再次从长安跋涉,两人最后一次在沧州相见,“明年开始我要在襄州长居,今后不能轻易来沧州了。”他说。
安隅双臂撑起肩颈,仰面朝天阖上了眼,眼尾有酸意溢出,“恭喜殿下,”她难过,两手攥满了砂砾,“明年你要及冠了,提前祝贺殿下。”
他的手追过来握住了她的,也闭上眼享受日光的照射,“襄州没有海,不及沧州的视野辽阔,我若让你跟我走,安安,你会么?”
安隅听懂了他的暗示,脸颊被日光染得绯红,“我今年才十六岁……”她犹豫,萌生了退意。
他握紧她的手不肯丢,“没关系,我等你长大,等你长到二十岁,一百岁都行,我要的,只是你点头。”
他们同时挣开眼相望,他凝视她良久,俯身过来把一枚吻印上她的额头,轻声催促:“快些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本王只能找都督大人闹了。”
安隅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害羞了:“殿下真讨厌。”
他拉过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不是殿下,”他再一次认真纠正她:“安安,你叫我川原。”
她蜷起手指捏捏他的耳廓,上齿咬下唇,露出八颗皓齿,顽皮地道:“秦川原。”
“不是秦川原,是川原。”
“川原……”
皇帝凝望熟睡的她,死寂中咬紧了下颌。一丝凉意入骨,沿着筋脉切割,伤得他肺腑发痛,心如刀绞。她近在咫尺,他垂手可得,这般距离却不啻相隔蓬山万重。
周子尚迟迟不见圣驾,便走近打探。不料却撞见皇帝面色灰败,身姿颓废的剪影,昏暗颜色里独坐,石雕一般。
他大吃一惊,忙道:“陛下可是不适?奴子这就宣奉御大夫,早朝先叫散了吧。”
“不必,”皇帝嗓音有些嘶哑:“今日有要事商议,朕没事。”
海浪一下子淹没过来冲散了眼前的画面,安隅猛地睁开眼,她捂住胸口起身,剧烈喘息着,匆匆一眼,只捉见一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宫女们听见她的声息,忙从室外转身进来伺候,烟敛抚着她胸口顺气,红着眼心疼地问:“娘娘又做噩梦了么?奴子宣御医来瞧瞧吧?”
医士、药石,治得好躯体,治不了心病。
“不用,还好。”安隅慢慢躺回塌上,望着头顶龙凤呈祥纹样的幔帐发怔,“圣上刚刚离开么?”
烟敛道是:“圣上前脚刚走,娘娘就醒了。圣上今日心情似是不佳。”,顿一顿,旁敲侧击地问:“娘娘……昨晚圣上没……”
她轻喟,否认道:“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话落,安隅把手搭在额前隔绝了天光,陷入绝望。她不愿再做类似的梦境回顾过往,这会让两人同时感到难堪,无处遁形。
“娘娘,”烟敛又道:“凝安宫方才有人来回话,说公主想娘娘,要来见您。”
“先不见了,”她紧紧阖上眼,口吻厌倦,“昨日不是刚见过么,既定的日子再见。”
安隅不明白,为何就一次,她就怀上了他的后嗣,为他诞育一位公主。生产那时,她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只记得刀割般撕裂的痛。牵涉到他的事,总是离不开一个痛字。
看得出皇帝很高兴,坐在她的塌边守候,把身影低垂,脸上带着紧张、欣然的笑意,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她从他的掌心缩回手腕,躲进被子里抽噎,她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公主的降生不在她的预期内,他给她的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秦酎浓,皇帝为公主取了这个名字,何种寓意?随他去吧,安隅不愿探究。
公主五岁,年龄幼小,对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安隅辜负了这份感情,她让公主跟后宫嫔妃们的步调保持一致,只允许她们在每月一日,五日,十五日,二十日前来拜见。她疲于应对,能回避就尽量回避。
到了十二月二十日,皇后刚刚起身梳洗时,酎浓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母后,随之而来的是后宫的嫔妃们,很快承乾殿内莺莺燕燕,珠环翠绕坐满了人。
皇后驭下宽和,晨昏省不过是走个过场,嫔妃们悠哉乐哉地在下首喝茶闲聊,她自己坐在高处神思飘渺,互不为难,互不干涉。
“母后,”酎浓趴在安隅膝头仰起小脸唤醒她,兴冲冲地道:“父皇说,再过几日等我六岁啦,就给儿臣选老师教我读书啦!”
安隅垂眼,拒绝再看公主的脸。那张脸是她的眉眼和他的唇鼻,两者杂糅的产物,谁人见了都要夸叹,夸叹公主生得漂亮,取了父皇母后两人骨子里的最优。等到将来,势必出落成倾国倾城的绝代容颜。
也许吧,她无感,不觉与自己有太大相干。
“父皇什么时候告诉浓浓的?”她意冷,强打起精神照顾这支血脉。
“就在四天前,”酎浓算得很清楚,把自己挤进安隅的视线,“儿臣想来告诉母后,可是母后不愿意见我……”说到这里,她在榻上跪坐起来,环住安隅的脖子撒娇:“母后,你是不是讨厌儿臣……”
原来稚子也能准确感知情绪,心肠玲珑如明镜。安隅心底发酸,不知能否称得上是愧疚,大概不能,她没有资格。
“浓浓想多了,”安隅扯起唇角,勉强笑一笑:“浓浓又聪明又听话,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孩珠子,母后怎会讨厌呢?”
小孩子单纯好哄,问题抛回去,她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答案。酎浓露出小白牙,开开心心把脸贴近她,捏一捏她的耳垂:“母后香香,比洛城的牡丹都香,别的娘娘都扎了耳眼子,母后怎么没有?”
“母后怕痛,所以不扎耳眼,别人都要做的事情,母后不一定要做。”安隅轻轻拍拍她的脸蛋,“浓浓也是,以后遇到不想做的事情,谁也为难不了,记住母后的话,好么?”
“好。”酎浓不假思索地答应,眼睛弯成月牙,又扑进她怀里一通蹭。
看着皇后默默笑着把公主推远难以亲近的样子,烟敛心痛无解,皇后成婚时才刚满十七岁,十八岁开怀,至今也不过二十三。花信年华,她明白责任的意义,奈何尽力了,也参悟不透母性。
皇后是一位饱经诗书,心智成熟的姑娘。她懂时局,顾全大局,唯一困扰束缚她的就是情,情字的笔画对她来说过于复杂。
嫔妃们谈天论地的间隙,时不时地会望一眼高位上的皇后。她们不理解,为何圣眷优渥的皇后娘娘常年怏怏不乐。
当年那出“强取豪夺”,似乎已是公然的秘密,这个词原是贬义,然而背后的操纵者是皇帝,意境瞬间翻天覆地,皇帝谈了两笔交易决意要娶,细品,更像是执着的情义。
她们一个一个艳羡都来不及,但是皇后的态度与她们大相径庭,不暧昧,不微妙,是完全的抗拒。
抗拒会生出厌倦,女人的眉眼沾上厌倦就会显得苍老,皇后娘娘非一般模样。寒霜挂眉,她只要迟迟一抬眼帘,就像冬日里开窗,日光浅淡疏离,宁静照射下来,过一会儿就透出慵懒。
冷面美人,爱而不得,皇帝束手无策,可能就愈发喜欢她这个样子。皇帝非同凡响,也是男人。
男人,就是欠。
第4章 花司
嫔妃们在承乾殿里坐一坐,随时可以告退,人影稀稀落落的时候,启祥宫的侍栉梁诗与怯生生地走近,蹲一蹲身回禀说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安隅有些怔愣,仔细想想也不意外,便抬出笑脸道:“都三个月了么,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怎么不早说?”
她不知这种情形下该说什么,极力回想自己当初有孕,太皇太后得知后的反应,把太皇太后说过的话一字不落重复一遍。
“回娘娘,”梁侍栉委屈抿嘴,眼睛红了:“医佐大人说,头三个月变数大,得等胎像安稳后才能回报,近日臣妾见不到圣上,不敢贸然打扰。臣妾知道娘娘喜欢清净,但是这件事除了告知娘娘,臣妾不知还能告知谁了。”
殿里还有妃子未走,听到梁侍栉有孕,眼风一阵阵刮来,有的羡慕,有的妒忌,还有顾影自怜的失落。
安隅观望后宫动向,时常会觉得奇异莫名,四方天井里的逼仄世界,也能呈现出五彩缤纷的众生相。安隅的确喜欢清净,她希望隔绝自己的耳目,闭塞后宫所有消息,免受她们还有他的打扰。
所以,他的妃子有孕,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正因是皇后,皇后协理后宫,后宫的事务都需要她付出精力去管。皇后拥有万人瞩目的权力,但对于安隅这个皇后来说,无异于是负担。
她宁愿不做皇后,然而他,她的家族,逼着她握紧皇后的权杖,履行她该尽的责任。
梁诗与几日前遭遇皇帝呵斥,直接从宜政殿被赶出来的事情安隅有所耳闻,她不用刻意知晓,后宫嫔妃们口舌的攻势使她无可招架,芝麻大点的小事也要在各个角落里播种渗透。
她们津津乐道,梁侍栉这回受了辱要失宠了。幸灾乐祸没几天,又平地起惊雷,龙珠傍身,眼见又要复宠。
宠辱在朝夕,谁算的准?
她们凝神静听这场对话,听见皇后说:“难为你战战兢兢,圣上政务繁忙,你要多体谅,我尽快把这件喜事告知圣上,圣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你养好身子,恩赏就在近日了。”
皇后入宫前久居渤海湾,眼里望见过天高海阔,心胸也如海般宽广了。她愿意充当喉舌,促成帝妃之间旧情重燃,让她们听了个自讨没趣。
梁侍栉千恩万谢,嫔妃们百无聊赖,殿内渐渐空掉。安隅让公主的扈司太监把趴在她膝头睡着的酎浓带离,然后宣见宫闱局。该局掌记皇帝宫闱起居等事,宫闱局令丞李越前来承乾殿接受问话。
李越是位年轻貌美的女官,内宫官服的做工精细,纹绣华美,她两臂携着花萼瑞草细密的针脚俯身,举手投足间韵味翩翩,把彤史恭敬奉上。
皇后接过后,倚在粉地金银绘八角矮几边翻看,塌上美人绾着同心髻,露出秋月般饱满的轮廓,眉间的花钿也皎洁,襦裙长帛下露出翘头莲花履,一对精巧小舟般模样。
可以想象得到皇后低垂眉眼,莲步款款的风情,一定能在皇帝心间走出百般涟漪。可惜皇后不爱皇帝,她这一直白的剖析并不是无根无据。
帝王幔帐上镶缀璎珞铃铛,宸居之事专用。皇后侍寝时,她守在麟德殿外张着耳朵卖力听,从未听到它们响起过,皇帝执着凝视皇后的眼神隐藏不住,那便只有一种可能,皇后不愿接受宸恩福泽。
失去皇后陪伴,皇帝可以在后宫其他殿所找到慰藉,在李越看来,皇帝不委屈,皇后更值得同情。
皇后翻看彤史的神态慵倦,并不认真。李越甚至觉得她只是钟情一个表面过程,流于形式,敷衍了事。“我看过了,”她很快就合上彤史,对她说:“启祥宫的梁侍栉有喜了,我瞧日子都对得上,令丞再看一看,确认无误后通传义安宫、宜政殿,告知太皇太后和圣上吧。”
懒懒的嗓音,不着情绪。李越暗暗叹一口不知因何而叹的气,领命告退。
大秦皇帝上朝遵循每日常规的常参御前会议,还有每月一日和十五日的朔望参朝,大明宫的延英殿是固定朝会场所。
今日的朔望参朝结束后,皇帝叫散群臣,留下中书门下省平章政事杨濂还有中书舍人郑崟议事。
历朝历代都需要一个大睨高谈的天子,永裕帝完全契合圭表,垂白珠衮冕下是一张威严的面孔,眉眼间依稀可见为名利角逐厮杀的旧影。
“最近两年剑南道的盐井产量不高,”他在御案后开口道:“按照定规,每岁剑南东道和剑南西道需要各向国库上缴五十万石盐贡,去年两道一共上贡八十万石,今年共计七十万石都不到,东西两道监院的税盐使述职时都说剑南道今秋雨水多,井水被雨水稀释后盐分降低,煮卤成盐代价太大,一些盐井只能作废,所以产量上不去。按理说,剑南道一共六百多口盐井,即便停用一些也不该是这般少的产量,剑南节度使上奏的内容不够详实,敷衍搪塞。这让朕不得不怀疑剑南道的盐业衰退存在内情,所以请两位爱卿出谋划策。”
龙骧虎视的年轻帝王,皱一皱眉,目光淡扫,便足以使人警惕,严阵以待。
宰相杨濂忙开口道:“先帝在位时剑南道的盐贡每岁最高可达一百五十万石,陛下念及剑南道地势险峻,开采艰难,税赋缩减三成,已是体恤。目前看来,剑南道盐业确实存有疑点,臣以为,陛下可以钦点一至两位“榷盐使”前往剑南道调查明情。”
“如果真的存在积弊勾当,”皇帝沉吟道:“派遣榷盐使不免有些兴师动众,存在打草惊蛇的可能。”
杨濂又道:“陛下如这般考虑,不妨换个明目,可以考虑派遣“覆囚使”。”
剑南道密布高山深涧、千沟万壑,盐井浚深,取水煮盐役作艰苦,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便选取刑徒充当劳役。
自古就有这样的传闻,地方出现大旱,农耕不作的现象是因为当地州县狱政不治所致,所以朝廷需要派遣使臣前往巡行“覆囚”。所谓的覆囚,也就是宽待囚犯,以求天下太平,农耕丰收。
如今剑南道盐业不兴,很多采盐的劳役又是刑犯,以“覆囚使”巡查狱政的名义,行监察盐政之职,可谓妙计。
皇帝略作思忖,点点头道:“宰相大人这个主意不错,只是不知派朝中哪位官员南下合适?”
提到用人,中书舍人郑崟道:“回陛下,臣这里有个人举荐,花司司佐常哲。”
花司全称花鸟司,指的是人力眼线遍布大秦的私密机构,其中“女司”,“郎司”两部的花鸟使负责采择各地良家男女充当皇廷用人,而“刑司”的司官直接隶属于皇帝本人,负责调查处理朝廷隐秘机要事件。
花鸟司最高级别的官员是刑司司长,携领下属三司,其次便是司佐。花鸟司最近面临人事调动,司长年事已高,即将致仕,下一任花司司长该由谁来担任,是皇帝需要考虑的问题。
郑崟的提议是在暗示皇帝,常哲是个可以考虑的人选。皇帝领悟颔首:“那就常哲吧,试试他的能耐也好,回头让他来见朕。”
一件事情解决,两个人需要告退,郑崟俯身了,杨濂还立着不动,前者知道后者可能还有话要同皇帝私谈,便独自退下。
这边皇帝抿了口热茶,言简意赅,“宰相有话直说。”
杨濂脸上有为难之色,三缄其口终道:“回陛下,晋王殿下近日要回长安。”
皇帝的脸淹没在茶雾缭绕中,模糊不清。“朕知道,”他说:“晋王回京的请奏朕已经批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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