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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珠——绮楼

时间:2022-01-06 12:18:36  作者:绮楼
“回娘娘,”烟敛回话:“刚至寅时。”
安隅疑虑丛生:“圣上半夜起身,是为了什么?”
见她坐起身,烟敛拨开幔帐扶她,“奴子也不大清楚,是前朝那边有人过来传话,好像是说圣上派往剑南道的人回京了。”
看她面色不安,凝神在想什么的样子。烟敛小心问:“娘娘没事吧?这还早着,您再歇一会儿。”
安隅颔首在幔帐后躺下身,却未能再阖眼。太皇太后也察觉到了异常,次日一早就请了一众嫔妃到义安宫小聚,太皇太后传见嫔妃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询问后宫近况,申诫她们的言行举止。
“还有两日都就到除夕,”太皇太后道:“最近也不知皇帝在忙什么,哀家这里他都来的少了。”说着看向怀有身孕的启祥宫侍栉,问:“最近皇帝去瞧过你没有?”
“回太皇太后,”梁诗与眼圈红起来,“圣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占用圣上余暇。”那就是没有,太后一叹气,只能看向粉黛丛云中的皇后。
皇后知其意,欠身回话:“一个月前圣上钦点花鸟司司佐常哲为“覆囚使”,前往剑南两道督察狱政,今日寅时左右,覆囚使归京,圣上近日宵衣旰食,应当是在忙碌剑南两道的政务。”
简明扼要,几句话就道明缘由,一个废字也无。太皇太后对皇后一向没有微词。安隅不需要言语玲珑,嘴脸谄媚,就能做到深惬圣心。好听话是这样讲,说得不好听,就是不够爱。这是太皇太后眼里安隅唯一的缺点,对待皇帝时,面目过于冷淡。
也许皇帝腻烦了人人逢迎的嘴脸,偏偏就宠爱安隅的冷脸,谁也无解。太皇太后明理,不干预皇帝的心意,但是她也要着眼于江山社稷考虑问题,皇后性冷,于圣体略有妨碍,除了酎浓以外再无所出,皇嗣兴旺的前景,她只能寄希望于后宫其他嫔妃。
于是太皇太后回过头,又对梁侍栉多有叮嘱:“安心养胎,吃喝用度上不能怠慢,等诞下皇嗣,要是皇帝忘了,哀家跟她提,让他晋你的位分,宫中已经多年不闻这样的喜讯了,你来开个好头,做个榜样。”
梁诗与闻言,忙起身谢恩,太皇太后望着其他嫔妃们羡慕的眼神,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她也是从后宫里熬出头的旧人,这座囚笼里的日子原就郁郁无聊,如何在井里看出天外,就已经足够让人困扰,妒火藏心的话,便不用长活了。
年底宫内各项事务繁忙,安隅从义安宫回到承乾殿时,良酿署和云韵府的两位官员已经在等候了,良酿署负责宫中酒酿,云韵府负责教化伶人,他们是请皇后确认除夕守岁大宴上最终的酒饮和歌舞选取。
安隅过目他们递上来的名目,云韵府斟定的选曲都是常规的舞曲和小戏,她没有异议随即叫退了云韵府令丞。不过在浏览良酿局的酒单时,她略有迟疑。
良酿署署丞楚雄看她脸色,忙问:“娘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安隅道:“其他的酒类没有问题,只是成都府的烧春酒,眼下我也不确定妥还是不妥,需要署丞大人向圣上问明。”
楚雄听得迷惑,剑南节度使驻成都府,成都烧春酒名气甚高,也称剑南酒,是剑南道著名的土贡,一直被用作宫廷宴饮。听皇后的意思,剑南烧春酒今岁除夕夜可能上不了膳桌。他不明就里,也不敢违背,所以就按照皇后的吩咐前往延英殿探明,皇帝正在殿内议政,他只能先在殿外老老实实等待。
殿内,兵部尚书李韬看着“覆囚使”常哲带回来的密报,看得是心惊胆战。
“……剑南节度使刘培与剑南东西两道盐政监院上下勾结,贪赃井盐,私自与南诏国进行盐铁交易,锻造兵器,恐有逆举……”
李韬被“恐有逆举”的四字结论惊得冷汗直流,“这、这是什么意思?”他结巴着看向常哲:“你小子这一个月调查的消息情报可信否?刘培这杀才要造反?”
常哲看上去还未及冠,面孔甚年轻,又是刚被圣意启用的新人,难免会被仕途经验丰富的老臣怀疑。常哲被轻看,仍不丢格局,恭敬揖手道:“臣可以拿天下百姓的安危起誓,保证调查结果属实。”
中书舍人郑崟在一旁提醒道:“尚书大人,剑南两道采集井盐,多用刑囚充役,愿意作证的囚犯,已经被常司佐带回长安,人就在花司大狱内等候提审。”
李韬注意到常哲下颌似乎有伤,伸手拨他的脸,常哲把在剑南道受到的刀伤展露给他看,李韬看到他下颌蔓延至咽喉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恍然大悟。剑南道一方势力应该也意会到了皇帝派遣“覆囚使”南下的真正目的,所以企图截留花鸟司调取的人证物证,这刀口就是他们留下的。
李韬终于承认了事态的严重性,整肃面容朝向御案,“陛下,若刘培与南诏国勾结的证据属实,剑南道以北的陇右道,以东的山南道,甚至长安都要早做警备。”
皇帝认同道:“陇右道东部的军防布控,就由你们兵部负责通传,至于山南道,朕自会同晋王商议。”说着威仪一双眼睛视向众人,“朕已经下发罪状,八百里加急送往成都府,如果刘培主动认罪,此事有待商榷,否则,朕就与剑南道新账旧账一起算,诸位爱卿提前做好准备,还有,今日密谈,不可泄露,朕不希望谣诼纷传。”
皇帝口谕下发,参与议事的大臣们皆凛,齐声领旨。
良酿署署丞楚雄千等万等,终于等到延英殿殿门开启,听明他的来意,天颜有些诧异,回答道:“成都府的酒不必用了,一律销毁。”
楚雄大为震惊,上好的土贡酒,就这样被禁了,他不明白皇帝和皇后的用意,也不敢过多追问,领完旨就告退,走到殿门口又被皇帝叫住,语气突然变得温和,“既然是皇后让你来的,别忘了去承乾殿回个话。”
楚雄偷觑一眼暖意融融的龙颜,不明不白地应是。折返承乾殿回明圣意,皇后脸色如旧,淡淡的,说知道了。
楚雄一来一回走得云里雾里,他倒是没看出传言中帝后的不和睦,只觉得匪夷所思。
 
第8章 除夕
 
“砰!”地一声,一只宝相花飞禽纹四曲金碟摔在长乐宫廊间的地砖上,满碟的乳梨受了惊四下滚落,穿过太监们匆匆交错的步履,躲进伶人们翩翩裙边下。
犯了错的小宫娥慌慌张张,提着裙子去追,司宫台的内给事、内谒者加上尚仪局的司赞,一帮热心肠的女官太监冲她吆喝:“小心点!可别被宫正逮到现行了!要罚你挨板子的!”
“傻子,别捡了!现在去换盘新的还来得及!”
除夕夜,阖宫上下热闹喧嚣,长乐宫守岁夜宴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没人顾得上追究她的失误。小宫娥跑的飞快,前往奉膳局替换了新鲜的乳梨再赶回,还好,还好,来得及。
尾随前面宫女的脚后跟进入殿中,宫乐的音量陡然在耳际增大,她谨记宫宴侍奉礼节,不敢左右窥视,余光中人影幢幢,上首太后和帝后两人高居,下首宾客云集,全部都是宗室勋贵,朝中重臣。
这样庄重正式的场合,侍奉时容不得一丝差错,还好她提前把紧张泄露在了外头。恭敬把果盘放在皇后的席位上,小宫娥松了口气退出殿,再去侍奉下一盏宫馔。
宫馔已经上到第五盏,安隅端坐在锦垫上,尝一口肚胘脍,再尝一口鸳鸯炸肚,都是内脏肴馔,对于她来说,除了厚重尝不出别的味道,。
殿中《春莺啭》正在上演,伶人们头戴芙蓉簪花展臂而舞,长袖连绵,如雪萦风,又似惊飞鸿鸟。
曾几何时,安隅也如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为伶人们含蓄妩媚的舞容折服,深深沉醉于他们的舞姿。熟悉这首龟玆乐后,便也记得了几句歌词。
伶人们载歌载舞,再次将它们重述:
“……
娉婷月下步,
罗袖舞风轻。
最爱花前态,
君王任多情。
……”
她垂眼,等下一盏宫馔。第六盏上齐了,好像没有胃口,再懒得提筷。
一只银勺递近她唇边,盛着满满螃蟹酿枨。她微愕,沿着勺柄看过去,皇帝笑意盎然,“蟹膏都在最上面,第一勺最多,朕的让给你吃。”
在众目睽睽下?她慌乱向下首瞥一眼,他笑:“他们热闹他们的,没功夫搭理我们。”
是,大秦宴会倡导沉湎于喧哗声色,以彰显阶层同席自由。天颜不容人轻易瞻仰,此时多数人也无心瞻仰。
引诱一般都是陷阱。
不饿,只因盛情难却。安隅探脸,含下他投喂的满口清甜,勺子里的内容过满,蟹黄橙黄从她唇角遗漏、下坠,落在她半边胸脯上。
不多,但很显眼。一人酥/胸起伏不定,一人直视幸灾乐祸。
盛妆下,一抹浓红斜傍脸,更趁得她颊丰颐满,两点面靥惶惶不安,眉间金钿摇摇欲坠。
他很喜欢看她受惊,尤其是骄傲也救不了她的时候。
皇帝目光转折,隐没在衮冕旒珠后,要把狼藉留给她自己处理。安隅走投无路,惊慌中拉紧他的衣袖,把他袖口的纹绣揉碎攥住。
她向他求助。
他回眼,似而非笑,声线融入宫乐,“求朕。”
安隅咬唇,咬出疼痛,羞愤藏于血晕妆红,“求陛下。”
“不对,”他纠正,蓄意牵引,势必达到目的。“再来。”
“怀业,”她眼睛憋的通红,盛妆难遮,“求你。”
永裕帝顶天立地,承载宸宇。只因区区四字伪装出的用意,从而骨软筋酥,天地沦陷。他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庸俗,瞬间变信徒,把她口中每一个字眼奉为金圭玉臬。
斜靠过来做屏风遮挡她的失态,光明正大俯视茫茫雪原,五盏肴馔消弭于无形,腹中空空如也六年,要饿疯。
爱而不得,五脏六腑都痛得穿孔。饿意是否能缓解痛感?
她用手绢清理脖颈以下部位,他专心致志看着,呼吸拂过,雪地有梅花零星开放,渲染一片红,用眼眸装裱,框住。
“不喜欢烧春酒的话,直接告诉朕,”他道,“往后有什么话自己说,不要用别人的嘴。”
她的不堪告一段落,收起手绢又趾高气扬,“不是我不喜欢,是因为陛下,不能再喜欢罢了。”
“安安,你什么时候迁就过朕?”皇帝正回身,一手撑在苏州贡的白角簟上,一手搭在膝头慵懒斜坐,鼻息伴着轻叹,“只有在国事上。”
“我是皇后,”她似在承诺,“会尽到应尽的本分。”
这一承诺太过廉价,一文不值。不过已是久违的心平气和,酒可以贪杯。情,贪心也无法贪多。
安隅怔眼视着琉璃盏中的荧光粼屑,舞乐坠落其中,声化成影,纷乱缭绕。
世上永不缺寂寞闲散的看客,看他们以为值得一观的事。皇帝的旒珠痴情,与皇后的金簪纠缠,席间嫔妃们个个傻眼。
君王多情,也专情。陈安隅究竟哪里值得?
二十盏膳食全部上齐,冗长的《九部乐》也接近尾声,长乐宫里里外外更是人语哜嘈,笙歌鼎沸。
酎浓来塌前请安见礼,安隅这才留意到她今天的穿着打扮。跟母后一样,小公主点了面靥,额头装饰最高规格的花钿,绯红帛衫缠裹墨绿襦裙,扑进皇帝怀里,把父皇面前的垂珠扰乱,一身玄色染花。
“父皇,上元节儿臣想出宫瞧灯笼,您能答应我么?”酎浓拉着皇帝广袖摇啊摇,不委屈小嘴也要撅起来。
皇帝对掌上明珠极尽呵护,没有不答应的话,酎浓继续提要求:“儿臣要花鸟司的人随扈?”
“浓浓告诉父皇,为什么是花鸟司?”
“因为……因为他们的衣裳好看。”
……
安隅借故登东,离开了当前觥筹交错,热闹空前的局面,她很想融入,却无法忍受如芒在背的感觉,直到跨出殿门,才敢用力呼吸,把夜色呼进心肺间。
长乐宫临假山溪水而建,一道长廊沿着地势蜿蜒曲折,走远一些,靠着栏杆垂颈,能看到安眠的锦鲤,晚风拂过水面,鱼尾跟着轻轻晃动。
水面生成倒影,安隅身处镜花水月,眼中打捞起的一切,亦真亦假,难辨虚实。
被烟敛唤醒后抬头,目及之处是她的过往。他回来了,眉间有霁风朗月栖息,一如年少焕然时。
池鱼惊醒,镜面破裂。安隅脑仁如同腐朽的器皿,锈红铜绿滋生,丧失所有心智。
他望她眼中潮意翻涌,强忍心中酸楚,耐心等,等潮起潮又落。终于走近她,躬身见礼:“臣见过皇后娘娘,山南道秦彻给娘娘请安。”
他们都是礼节训诫出的拥趸,最懂丘壑泾渭。
看他头戴席帷,一身行装,安隅捡起冠冕头衔,起身免他的礼,“晋王请起,要离开长安了么?这才刚过除夕。”
午夜迷离,梦中已与她历尽千山万水。自我和解要忘记,临时还是会反悔。徒劳挣扎一场,天地见之听之,只余讥讽笑叹。
他说是,“山南道遇到紧急公务,需要尽快赶回。”走之前还是想要见她一面,不然怎么甘心。
“跟剑南道相关,是么?”
后宫不可干政,她仍不失敏锐。
“是。”他不隐瞒。
“好,”她站在皇后的立场祝愿:“一路平安。”
分道扬镳的两人,早已无法并肩走回重合的路,时至今时,更不要回头,各自延续各自的命途就好。
沉默抵达尽头,她抬起翘头履要走。“安安……”他有所预判,开口截留,“……他待你好么?”
她若不快乐,他也难心安。
锦鲤逃窜的无影无踪,寒鸦也噤声。绛绡笼罩下的她,肌骨被风刃千刀万剐,冷和痛,分辨不出哪一种知觉更强烈。
“嗯。”
长眉微扬,笑靥如花,她放肆地开心,坚定确认。
她要比他狠心,他沉迷夜色迟迟无法脱身,她远离,走的头也不回,“殿下,”她用回以前的称谓告别往事,“祝你前程锦绣,今生无忧。”
锦鲤讨回了安静,无忧无虑游荡回来,记忆片刻就丢失,撇净世间纷纷扰扰游走于世间,这样最安逸。
安隅能听到自己胸膛里剧烈的喘息,起初是快走,然后迈步开始跑,回忆与梦境构筑的大厦楼阁轰然倒塌,跑不及的话,会被淹没,无休无止失陷其中。
奋力迈进,摔倒后再扶着廊柱站起来,直到膝盖肿痛,精疲力竭。烟敛双手发颤,上前扶稳她,安隅鬓角贴着冰凉的朱漆,阖眼摇头,“别哭,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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