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归于寂静,城门开启,丹墀下的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们齐跪,山呼海啸般高声诵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吾皇出师大捷,振旅而归!”
皇帝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眸时一身黄金甲焕发的锋芒刺得安隅眼睛发痛。她蹲身接过君王手中空杯,垂眸掩藏心绪。
他探手过来把一只鞶囊系上她腰间,安隅骤然抬眸,皇帝无声一笑,颔首道:“这是南衙十六卫的半个虎符,需要用到时,你知道如何做。”
交接一瞬完成,安隅哽咽,眸中大雾四起。“虎符只能交由最信任的人,朕相信你,”他透过雾水凝望她,“等朕回来。”
铠甲兜鍪对于皇帝来说是无比增色的修饰,他的面骨嵌在两侧的龙羽眉庇里,显得更加深邃鲜明,眉眼显赫,也令人生畏。
她终于看清他犹如深涧的双眸,眸映胸中丘壑,或柔或严厉,其间水云磅礴,偶尔湍急。
御马被牵至玉阶前,皇帝抛开一切,上马后不曾回头,径直往宫门处前进,无数兵马跟近遮挡他身后视线。
最后宫门严密闭合,斩断所有注视,宫内宫外泾渭分明,宫内人平安喜乐,宫外人身染战火。
皇帝离宫后,后宫似乎也陷入了枕戈待旦的氛围中,嫔妃们面色惶惶,酎浓前往宜政殿找不到父皇就回后宫向母后追问父皇去了哪里。
安隅只有搪塞,“宫外有要紧的事情,父皇忙完以后就回来了。”
酎浓眨眨眼,趴在母后塌边,仰着小脸思考,“二叔呢?二叔也去忙了么?二叔也不见了。”
安隅的手停了下来,把剥了一半的蜜橘放回果盘里,眼睫恹恹低垂,公主扈司魏延见状,开口帮衬道:“殿下说的对,圣上和晋王一同前往南面忙件事情,很快就回来。”
烟敛在一旁焦急使了眼色,他接收暗示,哄着劝着把公主带离承乾殿,一段过往,两处愁思,皇后的内心应该比任何人都煎熬。
那颗蜜橘到底被人遗忘,直到干瘪,丧失所有水分甜度。
夜不能寐是必然,安隅对灯枯坐,承乾殿外是后宫其他殿所点点相映的万千灯烛,缓慢耗尽性命,挣扎几下灭亡。
第二晚,新生的烛火似乎要步同类的后尘,拼命泣泪,滚烫坠落。灯前人漫无目的,在等,却不知等什么。
在烟敛极力劝说后,安隅思绪昏沉的躺在塌间,疲倦侵吞她的四肢,耳际风声鹤唳,不允她在睡梦中沉沦。
终于殿外一声通传解救了她,让她得以挣破混沌,清醒面对事实。
南衙左右卫上将军关竞在殿外俯身,语速匆忙:“回皇后娘娘,有不明人马陈兵明德门外,动机不明,城门守卫正在与对方交涉,据臣判断,长安今夜恐有异变,故臣鲁莽向娘娘求取兵符!”
皇后踏出门槛,身披大裘,“带我去明德门。”
关竞大惊:“城外局势险峻,危险之至,娘娘万万不可前往!城门等处由臣等来坚守即可!”
皇后提起腰间鞶囊示威,“半个兵符就在其中,关将军要么无礼夺取,要么带我一同前往明德门查探情况。”
无论如何皇后玉体不容侵犯,最终关竞只有妥协。驾马出宫走上朱雀道,宵禁后的长安城并非一派安眠样貌,城外的风吹草动会燎起坊间许多门窗后的灯烛,街道兵马飞驰,会惊动许多屋檐下脆弱的神经。
这座平日繁华迷醉的都城,在深夜里露出萧索不安的一面,安隅在马背上呼入一口冷风,她回想起十里红妆嫁入长安那日,瞻仰太子大婚的百姓们摩肩接踵,翘首以待,在今时同样的位置夹道欢呼。
风吹起轿撵的帘子,于是她窥到了长安的一角,不同于渤海湾的平静无边,这里人气兴旺,景象热忱。
安隅从未深刻体会到皇后之位意味着什么,直到此时,才有所感悟。她进驻东宫时,在长安百姓眼中,太子妃也许是未来大秦的皇后,所以奉献了热情,让她初尝被人拥戴的感觉。
快马加鞭,离开沧州后,鲜少有这样的体验。她大约是疯了,前方兵临城下,她不惧怕,唯觉刺激。
登上明德门,高处的风更冷,初春的深夜和冬日没有分别。城下数万兵马的甲胄寒光冷照,手中火炬燃成火海,灯辉如昼。
安隅周身发噤,方才在马上吞咽的那口凉风无处安放,沉入心底冻结成冰。
若为援助,他们是器宇轩昂的金戈铁马。
若为贼寇,他们便是葬送长安乃至大秦的噩梦。
交涉,对峙,判断,最终结果就发生在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是短篇,全文一共26章,明天连更两章,会有重大转折出现。
第12章 明德
左卫兵曹参军李洛走近关竞,压低声回话:“回上将军,这伙兵力的将领自称是泾阳兵曹参军事,受圣意所托调兵长安增加守卫。咱们十六卫的诸位上将军,左右大将军,左右将军不敢轻举妄动,已经带领各卫在城门各处严守待命。”说着面向皇后行礼,“还请关将军,皇后娘娘决断。”
“泾阳兵曹参军事?”安隅一颗心渐沉,“是德妃的父亲?”
左卫兵曹参军应是:“如果对方声称的身份属实,便是德妃娘娘的父亲尤勇尤参军。”
泾阳位于长安北部,距离京畿咫尺之距,南方起战事,本与长安以北的州县无关,泾阳兵力参与其中,很难不让人怀疑动机。
安隅摘下席帷,向城下看去,看到人马最前端那位虎视眈眈的中年将领,她的父亲沧州都督陈秋盛如今也该是他的模样,胡须已有花白之色,仍不失武将风范。
感受到她的注视,城下将领抬头望向城池之上,看到夜色中星火镶缀的一双眸,年轻、瑰丽。
尤勇一怔,在马上拱手见礼:“深夜入京,不想却惊扰皇后娘娘凤驾,恕臣无礼。”
“尤参军,”皇后声量不高,却足以浸染数万军马耳力:“君意知你深夜举兵入京,威逼明德门一事么?”
面对她单刀直入的质问,尤勇哈哈大笑,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封黄陵大卷,“娘娘措辞有误!臣哪里来的举兵?哪里来的威逼?“举”和“逼”皆为叛军所为,臣是奉召拱卫京畿,请皇后娘娘以及南衙十六卫诸位将军为本参军放行。臣乃圣上信重的老臣,德妃娘娘之父,还能有诈?”
皇后笑意融于夜色,“尤参军带兵,连一面军旗都不敢扯么?不见旗怎知你率领的是泾阳大军而非叛军?”
皇后很聪明,口口声声把城下兵马往“扯旗造反”的罪行上靠拢,向城门诸将示警,即便泾阳兵曹参军事是德妃之父,也绝无可能受到城门大开的礼遇。
美人佳色,声情被炬火甲光涂抹,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视觉和听觉交缠,产生巨大的冲击,使城下兵马频频躁动。
尤勇暗啐,仍装出一副笑脸,双手再次奉上那封黄陵卷,“娘娘若怀疑臣等忠心,可以详查圣上谕旨亲书的军令。”
那是一个诱饵,一个“师出有名”粉饰过的借口,城门外设有战壕,战时立即启用,明德门外的战壕宽十米有余,纵深数尺,可以有效延缓兵马进犯。圣驾离京时,整个长安城门外的战壕开始启用,吊桥高锁,内外完全隔绝封闭。
贸然连通战壕,去查验那封所谓的圣旨,如果被对方抓到疏忽突破一处,便会使整个战壕毁于一旦,叛军攻破明德门,长驱直入长安,大明宫将岌岌可危。
江山易主,皇权更迭,不过弹指一挥间。城下兵马刻毒歹意,昭然若揭。
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陷阱,此时进行的来往对话,不过是拖延战术,不久必有一场恶战趁夜发生。
“娘娘……”左右卫上将军面向皇后,郑重俯身。
一座城池生死存亡之际,聪明人之间打交道,话不必说得太满,心意便可互通。
安隅解下腰间鞶囊,取出半只黑金虎符放入关竞手中,一只猛虎翻身,在上将军掌纹上嘶吼咆哮。
关竞紧握虎颈,拱手,“对方大概有六万兵力,可与十六卫兵马数量匹敌,娘娘凤体不可有恙,臣恳请娘娘撤离,臣等誓死守卫明德门,保长安无虞。”
安隅喉咙紧缩,举目望向城池末端,视线经过的途中遇到无数张年轻坚毅的面孔,这是一场只能胜不允败的战役,流血牺牲无可避免。
之后再回首,一些人可能只会出现在今夜她的回忆中,安隅咽下胸膈中的酸意,眼睫不受控制地急眨。
见她垂泪,关竞艰难抿唇,安慰道:“有臣在,请娘娘放心。”
安隅快速抹去眼尾的湿润,点点头,“将军不必顾及我,去做你该做的事。”
城下兵马似乎失去了耐心,派出前锋开始往战壕里投掷沙袋,明显是要把战壕填平。尤勇勒紧辔策,仰天笑道:“皇后娘娘,诸位将军,既然你们不肯认领圣旨,臣只好前往恭送了!”
伪装的和平打碎,僵持的局面已过,战事一触即发。
关竞神色急厉,看向左卫兵曹参军李洛,命令:“护送皇后娘娘回宫!”言罢,整肃盔甲走向城沿。
正在此时,城下的光火热意愈发浓烈,燃亮整个苍穹,只见泾阳兵马左右两翼以及后方出现其他来路的兵马。
北衙左右突骑,左右神威军四卫禁军的旗帜乍现,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高处俯瞰,密密匝匝的黄金甲由远及近徐徐涌动,铁蹄震动疆域,又轻如水纹,波光粼粼,承三面环围之势,向泾阳兵马包抄逼近。
原来他一直都在,她与长安孤立无援时,他早已谋划好了解围之策。
“娘娘,”关竞回身,激动地道:“是圣上!”
安隅走向城沿,离他更近一步,相隔太远,识别不出他的面目,但临行前他目光停驻在她眉间的余温尚存。
心领神会,有如相望。
连城弓/弩在众将士手中吱呀吱呀地紧绷,再也难以按捺,急需释放。“皇后娘娘,”关竞握紧拳头道:“这下可以开放城门了。”
安隅唇角微挑,含着隐约的兴奋,轻声吐露一字:
“杀。”
南衙左右卫上将军举起兵符,虎身一跃而起,长啸一声:“攻!”
城门开启后,战壕很快被尸首填平,成为垫高长安城的根基。
兵戈摩挲素月,折皱桂影。有人荡气回肠,有人苟喘残延。人声喧喧,惊风淅沥,血洗之后,新月如静女。
俯仰之间,魂飞魄散,人间厮杀一瞬,天上霜寒已千年。金色浪潮翻卷,覆灭她眼底那些嚣张跋扈的嘴脸。
安隅降下眼睑,任由惊涛骇浪在余光中上演。良久,城外归于寂静,她轻喟,叹出一句沉默。
月下满池金粼,风中熠熠闪光。他高居马上,隔着残肢断臂,血流成河望向她,兜鍪下一双赤眸炜煌炽热,只是静候,没有归意。直到衔上她的视线,酝酿出短暂的纷缊,而后决绝斩断,喝马率军远离。
长安暂免纷争,他终于可以放心南下,去完成未竞之事。
安隅追向城沿远望,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怅然若失,这般滋味。
城下南衙十六卫正在清理战场,她回避一墙之隔的残局,沿着石梯往下走,关竞披着一身血水上阶,抬头望见她,忙垂首避让,握拳请示:“臣护送娘娘回宫。”
安隅说好,继续往下走,一双翘头履交错,径直踩上沿着他盔甲滴落的叛兵血水,毫不退避。
关竞血性翻涌,尤觉震撼,无论皇后之前是否惧怕兵戈血水,今夜过后,她定然不再畏惧。
远处忽然传来马声长嘶,须臾已至进前,“军报!军报!”来人跳下马,扑进城门。
关竞迎上前一把扶稳对方,“圣驾方才离开长安,你可曾遇见?”
看清关竞甲胄规格,来人忙不迭地点头,“回将军,此军报卑职已回禀圣上,事关重大,还需禀明宫中。”
什么事情严重到必须禀告宫中?关竞心头起急,隐隐不安,“我是南衙十六卫左右卫上将军,军报你可以向我回复。”
来人肃面,行礼时双肩颤抖,“回上将军,卑职乃山南西道兴元府烽堠马铺铺人赵尹,剑南道叛军攻破武州直逼利州时,晋王、兴元府兵曹参军事王逊率兵前往阻截,现叛军已被打退,暂时谋据武州。然晋王冒死督战,身先士卒,薨了……”
晴天响霹雳,关竞头皮发麻,再次向他确认,“可有误传?!”
赵尹已泣不成声,浑身哆嗦着摇头否认,“回上将军……是……是卑职亲眼所见……晋王殿下回来时……已经……已经……”
话来不及说完,含义已尽数传达,关竞余光中捕捉到一抹身影晃动,他慌张回过身,看到她像落叶一般跌落。
只余最后一级台阶,就可以安稳落地,竟然也会失足。安隅目冷骨软时,看到天际一轮月。颜色惨淡,不再是从前的月,将她的感知侵蚀干净。
渤海湾海运发达,常年与外埠达成大宗贸易。沧州沿海的集市十分畅旺,舶来品屡见不鲜。安隅的生日在盛夏,她会在这天到集市上讨一些稀罕物件,因为海风里掺了潮湿凉意,漫步热闹的集市,也不觉闷热。
相隔数十步,就闻到一个摊位上传来异香,她走近时得到摊主老太太的热情招揽,“姑娘想要什么香,我这里应有尽有。”
原来是一家售卖各种香料,香油的摊位,安隅笑道:“我也不知,要不您老人家帮我推荐一下吧。”
老太太笑着说好,打开一支玉瓶,将里面的香油抹到她的手腕上,“这是伽毗国舶来的郁金香,姑娘可以当做发油用,也可以洒在衣裳和帘帷上当做熏香使用。”
安隅把手腕凑近鼻尖嗅一嗅,香气馥郁,正是刚刚吸引她的味道,问起价格,老太太要价二百两白银。
安隅惊讶,连忙笑着摇头,“二百两抵得上西域于阗的半颗天青石,太贵了。”
老太太自认为出价合理,解释说:“姑娘不知,郁金香明年就要列于皇贡了,伽毗国与长安那边的朝廷做交易,民间的郁金香被垄断后就再也难寻了,现在买到,将来就是稀世珍品。”
身旁一人不顾前因后果,二百两放在摊位上,玉瓶塞进她的手中,“既然喜欢,我们就买下。”
安隅没有辩驳的余地,被他拖着手腕向前走,她频频回头看向摊位上落下的二百两,老太太笑成了花,开心挥手同她说再见。
“喂,秦川原。”她气鼓鼓地斜眼睨他,“你不能这样惯着他们的,你不懂我们这里的行情,你要学会讨价还价。”
“我哪里是惯着他们,”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把她的脸颊轻轻捏漏了气,“我是惯着安安,别人有的,晋王妃也要有,晋王妃喜欢的,千万不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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