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烟敛暗暗轻推她,她才清醒,还没来得及反应,皇长子就被传入她的怀中,四肢轻轻挥舞着,白嫩得像藕节。
她望着襁褓里初生的小脸,笑一笑,给出最庄重完美的回应,“这孩子真漂亮,长得像他父皇。”
众人都喜欢听她这般表述,一呼百应笑着赞同“可不是!”
她是皇后,后宫子嗣都与她相关,以后需要重复面临这样的场合,下一次又该如何遣词造句?想想还真是令人头疼。
抬眼,不偏不倚撞上皇帝的视线,那双览瞩江山的眸,愈发意气风发,也愈发陌生。他们心神相交最热烈的时刻被扼杀在明德门事变当晚。之后,他不肯再渡给她热意,只是维持着客气礼貌。
相敬如宾即可,这是从前梦寐以求的愿望,如今终于变成了现状,安隅无可指摘,坦然接受。怀抱皇长子,颔首向他致意,她完全能够扮演好一位得体的皇后,累是累一些,不过跟心底缺失造成的痛感相比,不足一提。
皇帝望着她,回想起她立于明德门上傲视叛军,英姿勃发的样子,与今时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他逼着她与这座宫城相容协调,她只有勉为其难。
他应该彻底放开她,还她自由,但自私霸道作祟,不忍,不舍。不再打扰,能见到就好,他最终说服自己。
随后皇帝为皇长子赐名,取单字“昭”,昭彻明亮之意,也为纪念晋王。
前往义安宫与太皇太后商议此事,老人家没有任何意见,话头转到了别处,“麟德殿的情形哀家都知道了,毋庸说其他人。帝后房事不和谐,其他事情面子上做的再足,也如亡羊补牢。宫里妄嘴八舌的宫女太监们多,难免引起非议,自家后院里谈论起来没什么,传出宫外,帝后貌合神离落人话柄简直可笑至极。怀业,你究竟怎样想的,帝后还能好的了么?”
皇帝答非所问,“是孙儿的错,孙儿都认,祖母责怪我一人就好,不必再找她问话,苛责于她。”
太皇太后抹泪叹息道:“当初不仅皇帝错了,哀家也错了,川原折在绮纨之岁,无从挽救,安隅眼下白白空耗着,哀家良心难安。”
皇帝跪坐于塌间,郑重道:“祖母放心,安隅居于后位,孙儿会永远维护她身为皇后的尊严。”
一对夫妻拆不开,裂隙更难补,身为看客都觉煎熬。太皇太后无能为力,只能放缓优先谈论其他的事,“皇帝继位多年,未曾举办选秀,后宫在维系政权方面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对于皇室来说,子嗣至关重要,皇嗣稀薄,于宗庙社稷不稳。选秀一事,不便拖延,哀家希望皇帝能慎重考虑。”
“恕孙儿不能苟同,”皇帝针锋相对:“明德门事变,尤勇叛乱就是最好的例证,朕封尤家女儿为一品嫔妃,尤家门楣尽享荣光,尤勇却贪心不足蛇吞象,辜负朕的信重起兵谋反。孙儿以为,政务和儿女情长不可混为一谈。孙儿想通过政绩使天下民心臣服,而不是单纯的联姻。况且剑南叛乱刚刚平复,南方各道军需急待银两支出,户部组织选秀,照例要给各家的秀女支付车费,初选,复选时,还要发给各秀女家眷在京的饭食开销,届时上百万两的开销对于国库来说是一项巨额损耗,实属浪费,采选秀女一事,孙儿不会举办。”
太皇太后无法反驳这番充足论据,退而求其次道:“依附于皇权羽翼下的世家大族,诸侯邦国看重联姻,需要皇室的青睐和照顾,敷衍不得,还是要略施一些颜面给他们的。户部采选不启用便罢,那就委派花鸟司女司承担此任吧,甄选几位功勋世族家的姑娘还有外邦进献的良女入宫。”
太皇太后简化提议,无需多费周章,与政务更无冲突,皇帝也让一步,最终松口答应。
甄选时,太皇太后请皇后到义安宫做参谋,画册一页一页翻过去,花颜月貌跃然纸上。皇后看后,娴静笑道:“这些姑娘们丰标不凡,圣上一定喜欢。”
又是讨人欢心的标准说辞。
“傻孩子,”太皇太后手从案几上探过去,抚她的鬓角,“皇帝不喜欢你么?待你不好么?”
那双眼睫在她手心里低垂、轻颤,不愿抬起来。“安隅,有件事哀家从未问过你,”太皇太后慈爱地蹭她下巴,“跟哀家说实话,你对怀业到底有无几分喜欢?”
她下颌边缘来回揉搓着太皇太后的掌纹,力道轻柔,含义决绝,否认。太皇太后失望透顶,轻轻拍她肩颈安慰,“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也不能强求对不对,不要记恨怀业,好么?”
她听话叩叩下巴,太皇太后无声哀叹,战事中珠联璧合一对佳偶,奈何时光仓促,世事无常,转眼又支离破碎。
离开义安宫,安隅在甬道内漫步,“这两日,我总想起君意,传令将作监,为她建座碑吧。”
烟敛犹豫,“圣上明令禁止任何人吊唁叛军及其亲缘,娘娘这样做是不是有违圣意?”
“是以我个人的名义,不是皇后,”安隅看出墙外,“只为君意一人,与叛军无关。玉碎珠沉,君王薄情,荣辱朝夕移易,今日是她,明日不知会轮到谁。乱岗埋尸,无名无姓,实在可怜,若她泉下有知,得知世间还有人记得她也好,圣上若要怪罪就让他怪罪吧。”
历朝历代君王身侧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永裕帝后宫姿色充实后,曾经的德妃娘娘犹如雁过无痕般了。
触目生情,睹物伤怀。皇后洞明□□,所以在太皇太后面前决断分明,她不会苟活在皇帝的悲喜之下,参与后宫的纷扰。
偏安一隅,从始至终。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一章一章更着,到周五,三四章的更,直接更到头。虽没几个人看文,希望在看的诸位一下看到头不必再多等~~
第15章 醺醉
皇长子的降生意义非凡,昭告天下后,由司宫台承办的皇长子满月酒在长乐宫举行,宫宴是这座城池不可或缺的装点,一场接一场,拉拢世事岁月沉沦其中,燃烧又消亡。
几巡酒后,皇后吃厌了,从酒酣耳热时的大殿抽身,支开卤簿仪仗到殿外松心醒酒。
春末时节的气候宜人,景色醺甜。宫苑郁郁葱葱的树荫下光斑缭乱,风一吹蝴蝶一样张着翅颤动,静下来时又是一池金粼。
转过一道宫门,串巷的微风习习,在甬道内过往,拂面温凉,反倒把酒意渲染得更深。安隅有些足软,扶住宫墙支撑,阖上眼把前额贴在手背上醒神。
烟敛要去扶,被她拒开,“没事,容我这样缓缓。”
甬道尽头一行侍卫由远及近,未曾被她留意。领头一人叫停身后侍卫,上前轻唤一声“皇后娘娘,”然后俯身见礼:“南衙十六卫左右卫上将军关竞见过娘娘,给娘娘请安。”
尽管声音压至最低,她还是惊到了,裙履微微一颤醒来,嵌在宫门里的面靥被朱墙映得更红,醉意惺忪看向折颈的他,免他的礼:“将军请起,怎么在宫内?”
他抬肩后身长八尺有余,抬高了她的视线,关竞接受一双目光的追随,微微起了汗意,垂眼恪守礼节,然而,悬垂在她身侧的一只玉手再也难逃他的视野。
他轻吐气息,回道:“回娘娘,例行巡防。”
她听了轻笑一声,“不胜酒力,当真是喝醉了,问出这样傻的问题。”
德阳门事变当晚,亲眼目睹她脚踩叛军数万,临危不惧,与永裕帝携手并肩,大杀四方。原本以为帝后不睦只是谗言,事后越发留意,发现并非空穴来风。
她的裙摆被风捉弄,在他眼底荡出涟漪,空乏落寞,被一个没有资格欣赏的人一览无余。她不该被推开,独自一人在此排解酒意,生成旖旎风景。这会让他人居心动摇,欲望丛生。
“娘娘的膝盖,没有大碍吧?”他忍不住问。
蜷握的凝脂肌肤松懈,放飞裙褶里的一把刺绣蝴蝶,她回:“只是跌了一跤,无事。”
没了话头,唯有告退。他请示,她搭在宫墙上的那只手坠落下来,道一个好字,就要转身离开。
风拖住了裙角,她被绊得踉跄,他突破三尺之距的禁忌,慌忙上前去扶,就像那晚她跌倒时,他应该做的那样。其实,还是有区别的,这次掺杂了私心。
不愿给她造成困扰,扶稳后他心怀愧疚,撤步请罪,“恕臣失礼。”
知他是好意,行善举。她没有怪罪他,只道:“没事。”
承乾殿扈司任烟敛走近,隔开他道:“将军去忙吧。”
望她背影摆脱门框束缚渐行渐远,关竞回过眼,心生酸涩。这座宫城内,凋零衰败循环往复,她值得敬重爱护,避开残破结局。
皇后风采冷漠,皇帝同样置身事外,大宴氛围再热烈,始终心绪不宁,由周子尚陪着到园中静心。
游廊曲折,转过一处幽静,柳暗花明又一村。花丛掩映中,一抹身影背他而立,绫纱系腰,纤细丝线绣出孱弱的蝶,栖息一尾裙摆上,倚风轻轻震翅。
她喜欢雪灰,这一颜色没有辜负她的青睐,往往把她衬托得圣洁明艳。
“安安。”皇帝忍过之后开口。举棋不定,醉意浇头,最终不愿错过她的回眸。
循声回望他的是陌生与熟悉并济的一张脸,不是她。
皇帝皱眉,酒醒了半分。人是绝美的人,但是刻意雕琢的痕迹明显。长安当下最时兴娥扇眉,圆叶两点镶缀额间,她从不饰娥眉,固执地描画长眉。
初见时,目光沿着她的眉尾延至发鬓,一片浓郁密林入眼,墨色看够,引诱他坠落两汪广袤沧海。
面前美人,追随她的风貌,虽有东施效颦之嫌,不过还原了曾经的几分意境,算是惊喜。
走出廊间阴凉,走近一些端详,皇帝垂低视线,问,“叫什么名字?”
面前人反应过来,慌张丢开执握的一支芍药,蹲下身见礼:“回陛下,臣妾南诏孟氏。”
见皇帝面色困惑,周子尚在一旁帮腔提醒:“陛下,这位是南诏国贡举,通过花鸟司甄选的南诏十公主。”
备受冷落的芍药寻求报复,受力后花枝乱颤,花粉乱溅,溅满半边娇颜。皇帝饶有兴致,伸手箍住她的下颌,再抬起,似而非笑地道:“朕是问你的名字。”
轻柔乖顺填满指隙,掌中之物战战兢兢,如实告知:“回陛下,臣妾名为安虞。”
“安虞?”皇帝眉皱得更紧,“巧了,跟皇后的名字叫法一样。”
“回陛下,”孟安虞花颜失色,“臣妾不敢冲撞皇后娘娘名讳……”
周子尚帮忙解释说:“回陛下,采选时,秀女名单皇后娘娘过目了的,花鸟司唯恐冲撞,请示要为十公主更名改字,娘娘自己说没有忌讳,不必多此一举。十公主是“君安虞而民和睦”的“安虞”二字。”
皇帝听着放松力道,指腹抹去她脸侧的馨香,暧昧舒眉:“这个名字寓意更好,朕喜欢。几时入的宫?”
“四月二十八日。”她声量浅浅地回。
他牵过她的手握一握,带近呼吸耳语,“今晚来陪朕好么?”
皇帝没有闲情与美色蕴藉含蓄,只等雪肌泛红,享受压制的快感。安虞羞涩抿唇,不敢抬头看他,支吾着点头。
皇帝满意低嗤,心情敞快些许,开怀转身。离开前扫一眼南诏十公主的耳垂,耳眼内挂着明珰珠串。
不像她,从沧州带到长安来的那对耳垂还保留着无暇原样,因为怕痛,拒绝被开采。
受召前往麟德殿时,已至深夜。西偏殿内静得像一汪水,皇帝塌前视过来,眸光似比日月映照更长久。
安虞心跳急促,半年前在南诏与大秦的边界,她远望过甲胄披身,高居马上的他。因为南诏与剑南节度使私下的盐铁交易,这位年轻的帝王平复剑南叛乱后,带兵直逼南诏国境。南诏王携领整个皇室恭候,已经做好了受降的准备。
数十万大军压境,他肩扛晦暗苍穹眈眈相向,目光淡扫,便如狂风过境。警告,威胁,恫吓,只需他眼神的一个起落,就能清晰传递。天地在那一刹间闭合,变得逼仄。
父皇年迈的背影颤颤巍巍,她避在后方心惊肉跳,直到他收敛万丈甲光班师回朝,南诏国境内如蒙大赦。为了讨好永裕帝,讨好大秦王朝,南诏王室放弃尊严,将她像普通人家的良女一样推举,献给花鸟司,因为永裕帝没有采选秀女的意愿。
她北上入长安,举目无亲,默默无闻,没有受到任何礼遇,可能这就是弱国出身的悲哀所在,欲图安和太平,必尊上国眼色。
少女情思,有时可以很卑贱,仰慕权势,倾心龙颜,心甘情愿在龙塌上接受倾轧。千愁万绪,遇上他的一双眸,也就云开雾散了。
见她来,皇帝叫退身前身后伺候的宫女太监,安虞领悟他的意思,上前蹲跪下来服侍他脱下龙靴,仰面解他领间金錾纽扣时,他俯肩,鼻梁摩挲着她的耳颈,问:“宫闱局封了你什么位分?”
安虞腿颤心摇,勉强解开他的龙袍,瑟缩着道:“回陛下,婉仪……”
“九品太低,”皇帝呼吸已经埋进了她的颈间,轻声哄诱:“听话些,过了今晚朕升你的位分。”
“陛下,我……”她脖颈被他嗅出红晕,又羞又惧,声气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一句话。
他失去耐心,在塌间按下她的颈,撕裂一段纱,一段帛,其声清厉,沿着她的心脉裁剪。
午时的酒意消磨半晌,竟然还没有全消,他俯瞰的长眉下换了双眸,她们为了他会竭力忍耐初次的疼痛,唯独她不会,她只顾自己皱眉,不肯施舍他一眼。皇帝目光塌陷,恍惚望着面前的人追问:“你爱朕么?”
她面额上红霞纷乱,轻轻点头。他不满,压制气息,冷声逼迫:“说话。”
她玉体/横陈,动情回答:“臣妾爱陛下。”
皇帝心满意足,手指来回轻刮她的腮颊以示褒奖和安慰,落吻在她唇际,酒意遽然消退,留意到她耳垂上的孔洞,似梦初觉。破绽百出,他狼狈不堪,骗不过自己。
“看见你朕就想起了陈安隅,想起她朕就想到了晋王,然后就是南诏跟剑南道的密切来往。朕是恶徒,锱铢必报。”他牵起她的手腕引在幔帐上,一番“倾诉衷肠”后寒声命令:“摇。”
“朕说停,你才能停。”
一墙之隔,璎珞铃铛叫嚣不止,殿外李越无奈耸耸肩,提笔记档。周子尚忧虑道:“李令丞,要不你再提醒提醒,虽然圣上正当壮年,龙体精力也要切忌过度损耗。”
李越眼都不抬,拒绝道:“周扈司听不明白么?圣上喜欢南诏这位十公主,可能天不亮就要晋封,我可不敢老虎屁股上挠痒痒。周扈司有胆子的话,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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