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安深吸口气,蓦地想起了麦克神父曾经说过的话。
上帝的旨意不是妳能够了解的,孩子。妳只能够接受。
她以手覆眼,无法开口。
“莉莲死了,那是事实,但妳没有责任,就像我一样。吾爱,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由最早她决定假扮妳去欺骗亨利,直到最后她骑上一匹明知道自己不会驾驭的马──还不包括她做过的其它蠢事。”他重重叹了口气。“对她的死,我深感遗憾,但我甚至无法恨她带给我们的痛苦,因为不管怎样,她总是给了我迈斯,而且间接将妳带到了我的身边──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个人。”
琼安将面颊埋在他的肩膀,脸庞痛苦地扭曲。“她──她走了,契尔。”
“是的,但正如雷恩指出的,她终于获得了宁静,天知道那是她这一生中从不曾拥有的。在骑马赶来这里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我认为从许久以前,莉莲就被对妳的嫉妒心吞噬了。”他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
“仔细想想,琼。她从小就被宠坏了,父母对她关爱得无微不至,将她捧成了小公主。我猜任何对待她不符合这项期望的人都会被视为敌人──像是妳。”
“但──但我一直深爱着莉莲,全心全意宠着她,”琼安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我和其它人一样犯了宠坏她的罪,为什么她会视我为敌人?”
“因为妳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威胁。妳拥有和她相似的容貌,却比她更美丽、更有才华。”
琼安迷惘地摇头。“但莉莲比我风趣活泼多了。每个人都爱她──她明知道我和她比较下相形失色。”
“妳仍不明白吗,琼安?莉莲就像蝴蝶,到处飞舞,从不曾停留片刻。她根本毫无内涵,但妳不只有副好脑袋,而且妳的心、智能和才能都远胜过她。”
“莉莲才不在乎所谓的才能或智能。她关心的只有社交活动和地位,而且她一再嘲弄我在这方面的无能。”
“当然,她会竭尽所能地贬抑妳,因为她明知道自己比不上妳,吾爱,她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一再诋毁妳。她毫不在乎妳对她的爱──那只使得妳在她的眼里成为了彻底的傻瓜。愚笨、好骗的琼安!”他柔声轻笑。“然而妳却是能够听到雪的声音的人。”
琼安茫然地看着他。“雪的声音?”
“是的,妳记得妳重病在床时,迈斯为妳画的图吗?他画出了他的心情和感受,就像妳教他的。我由那张画里学到的或许比我过去二十年来都多,”他执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像莉莲那样肤浅的人怎么可能不嫉妒妳宁静的美,妳的温柔和多情?比起妳,她就像是模仿的劣质品,而且她也清楚得很,吾爱。”
“契尔,”琼安哽咽道。“我伤害了她──我严重地伤害了她。你能够想象在她回到卫克菲后,瞧见小迈奔向我的怀抱,而不是她时,她的感受吗?还有你为我辩护,坦白说出对她的看法?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小时,你为了我舍弃她──难怪她会做出那样的蠢事,并因此送命!”
“一如我说过的,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的结局只能说是由自作自受。我们为她感到难过,但如果我们因此舍弃了幸福──更别说是迈斯的,那就太愚蠢了,琼安。小迈需要妳,还有卫克菲的仆役也需要妳──在妳离开后,他们简直是一片愁云惨雾。”
琼安筋疲力竭地倚着墙。“但你仍得为莉莲服丧一年,而且我不能待在你身让──那会造成丑闻,契尔。”
“我无意再为她服丧,”契尔道。“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琼安震惊地看着他。“你不可能是说认真的!就算你没有那个心,你仍得遵守礼仪。”
“我该死地毋须遵守任何事,”他紧绷地道。“雷恩和狄纳森已经将她的尸身移入墓穴──过去十七个月来,世人认为她该在的地方。仆役已发誓守口如瓶,我不认为有必要将莉莲诈死的事说出去,让世人知道过去十七个月来,她一直生活在罪恶中──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会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告诉妳。”他顿了一下,握紧她的手。“妳愿意跟我回家吗?”
琼安已无法反驳。契尔将一切都考虑到了,让她无法再反对。她拭去泪水,仰望着他美丽、焦急的黑眸。
“是的,我会回家。”她颤抖不稳地道,心里满溢着幸福。她绽开个迷蒙的笑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板板一直担心我会将孩子抚养成意大利人。”
他怔愕地望着她。“琼,妳怀孕了?为什么我问妳时,妳不告诉我?”他的语音沙嗄。“我一直在祈祷!”
她埋在她挚爱的胸膛前,推开他的外套,听着他的心跳。“当时我真的不知情,直到你提及了这个可能性,当我确定后,我认为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你要心烦的事已经够多了──还有丑闻要考虑。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是依照原定计划离开。”
契尔亲吻她的额头。“算了,我们在马车内再谈──等妳好一点,能够出发之后。”
她点点头,埋在他的胸前啜泣了好一晌,而他只是静静抚弄着她的发,让她哭出所有的伤痛。
“我已经好多了。”她最后道,抬起头,而契尔也已经准备好手帕等着她。
她忍不住笑了。“我爱你。”
“我该死的希望是如此,”他拭去她的泪水,将手帕递给她。“让我们回家吧,吾爱。迈斯在等着我们。”
那是琼安唯一需要的诱因──迈斯和卫克菲,狄纳森、玛格、温蒂、雪玲、克利和图比。他们全都会在家里等着她。
她终于要回家了!
他们抵达时夜已经深了,但所有的仆人都熬夜等着他们。他们热情的欢迎令琼安再度流下热泪。
“我觉得好象是离开了一年,不只是数个小时,”她用契尔的手帕拭着泪水。“小迈呢?”
“他终于睡着了,”玛格道,也在擦拭着泪水。“我猜他明天一早醒来后就会立刻找妳。”
“妳要就寝了吗,夫人?”温蒂问。“我和雪玲一听到消息,立刻打开妳的卧室窗子通风,更换新的被单,并且插上鲜花。”
“谢谢妳,”琼安道。“但我和克里维爵爷还有事要做。不过请代我照顾费太太,妳们也不要再为了我们熬夜。爵爷和我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安好。”
其它人缓缓散开,契尔执起琼安的手。“妳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
狄纳森突然提着灯笼出现。“夜深雾重。你们或许会需要这个,爵爷,夫人。”
琼安喉间一窒.狄纳森总是如此善体人意。“谢谢你。”
她和契尔手牵着手走向小教堂,一路无言,各自沈浸在思绪里。
他们停在教堂门口。“进去吧!”契尔道。“我会安排神父为莉莲举行追思仪式,但我觉得今晚我们有必要亲自前来致意。”
她微笑点头。是的,她必须和莉莲和解。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随即倒抽口气。“这是怎么──”
琼安掐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噤声,一颗心雀跃不已。
麦克神父站在莉莲的棺柩旁,一手持十字架,一手举高圣水瓶。他已在棺木上覆了白布,置着酒、面包和蜡烛。他将圣水洒在棺柩的周围,拿起代表圣体的面包,喃喃念着拉丁文的祷词,分开吃了一角,然后同样喃喃祝祷了圣酒,喝了一口。
圣餐式结束后,他转向他们,微笑表示邀请。
琼安和契尔不由自主地走向前,跪在礼坛前。神父为他们画上十字架,分给他们面包和酒。
“全能的上帝,请神指引我们的姊妹莉莲的灵魂,”神父道。“我们将她的身躯托付于大地,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愿她的灵魂得以永生。阿门。”
他示意他们站起来。
“契尔,他就是麦克神父。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圣诞节的清晨遇到了他。”琼安道。
“你怎么会知道要来?”契尔问,声音颤抖。
“我来是因为我被需要。”麦克神父微笑,收好圣水瓶和圣杯。
“但──你怎么会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契尔震撼不已。
“上帝指引我来的,一如祂指引着我们所有的人。恕我失陪了,我还有其它教务要处理,而且我相信你们需要时间独处。主会赐福予你们和年轻的迈斯,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我可以预见你们日后的幸福快乐。”
他转身走向礼坛后,又转回来望向琼安。“妳确实听进我的话,孩子。或许未来妳可以为我画一幅画。”
他呵呵轻笑,消失在门外的夜雾里,彷佛从不曾存在一般。
契尔转向琼安,眼里和脸上都是疑惑。“他不是鬼魂──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一如你曾说过的,有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明白的,”她柔声道。“重要的是,莉莲已得到真正的安息,我们也自由了。”
契尔将她拥入怀里。“是的,琼安。我认为上帝已响应了我们的祈祷。”
他放开她,握着她的手,走出烛光茕茕的小教堂,往灯火通明的卫克菲宅邸而去。
终曲
一八二二年八月三十日意大利柏萨诺
琼安停下画笔,抬头眺望远方绵延起伏的翠绿山峦,深深摄入温暖的南国阳光和醉人的花香。
平和──如此的平和。
她打心里感谢外祖母留给她的小屋。这里曾经是她的避难所,现在则是欢乐的泉源。一切始于十年前莉莲的生日舞会。她的命运由那一夜开始转动,最终将她引导到契尔的身边。
她对过往已没有遗憾,但想到莉莲短暂悲剧的一生时,仍不免有些神伤。然而正如契尔所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结束于莉莲真正入土为安的那一日。
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契尔毫不矫情,离开小教堂后,直接带她上床,以身躯倾诉道尽他的爱意。
天亮后,她上楼到育婴室,守在迈斯床边,等着他醒来。
重逢的喜悦是无穷尽的,就像数日后她和契尔在潘柏顿教堂结婚时。迈斯骑着“番瓜”,骄傲地跟在马车旁边,图比在一旁守护。
往后的日子里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如同麦克神父所预言的。
琼安将莉莲写给她的信和肖像项链收了起来,想着或许某天迈斯长大后会想要看它们。但迈斯似乎毫无兴趣。对他来说,他的母亲已经是书里被合上的一章,永远不会再被翻动。
琼安叹了口气,心思拉回到画上。画中的圣母拥抱着圣婴,眼神里流露着无限的慈爱。麦克神父应该会很满意的。
欢乐的笑声由阳台上传来。契尔抱着湿淋淋的萝拉,迈斯牵着两岁的麦克,两人也都全身湿透了。忠心的“帕卡”跟在后面,一路将水抖得到处都是。
“噢,你们究竟去了哪里?”她笑问。
“当然是去河边,亲爱的。”契尔以手拢发,学“帕卡”一样抖开水珠。
“『帕卡』先跳进河里,我自然也跟了进去,”迈斯道。“最爱有样学样的麦克也跳下来,爸爸只好下来拖他上岸。”
“萝拉不甘心被单独留在岸上,也跳下来游泳,”契尔道,吻住她的额头。“别担心,没有听起来的那么糟。我们全都在浅水的地方。”
“我才不担心,”她仰起头。“我把那留给板板──她总是在为每个人担心。”
“噢,不!”契尔道。“我最好在板板从市场回来前,将自己和孩子弄干净,不然可有得被叨念了。有时我认为回到英国、我的领地还比较好──至少她会给予我基本的尊重。”
“我来帮忙,”琼安道。“今天我就画到这里了。”
他望向画。“进展得不错,但稍早我进来时,妳的心思似乎并不在画上,而是飘到了遥远的地方。妳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道,握住他的手,全心全意爱着他。“什么都没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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