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嚼着薄荷糖,百无聊赖地走着,边走边看。
不知道是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过路的行人眉眼之间都像蚂蚱兔似的,含着三分的软糯,连男人都不例外。
“要去哪?”慕朝对这种没有目的的闲逛街提不起什么兴致。
江雪深道:“去云吞铺。”
“不是吃甜食吗?”
江雪深弯了弯唇,笑了:“也有的。”
走过长街暗巷,两人来到了巷尾的一间小瓦房。
瓦房年久失修,很是破旧,其中一面窗坏了,正透着风,还好今日艳阳高照,天气尚且暖和。
屋子虽破,里头的食客倒不少。
除了偶尔几句慕朝听不懂的吴语谈天声,只能听到碗勺相撞的声音。
江雪深进去便熟门熟路地喊道:“林叔,一碗云吞,一碗酒酿圆子,再额外给两个碗,啊!对了,还要两个炸糖糕。”
“好哩——”从厨房钻出一个头,看向他们。
林叔愣了愣,惊喜道:“小雪你回来啦!”
衣袖被轻轻扯动,慕朝蹙了蹙眉,还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嗯。”
林叔笑道:“回来好啊,云沉那臭小子终于能开心些哩。”
这个时候正值饭点,林叔寒暄了两句,铺里便忙活起来。
江雪深便自己去灶台将菜端回了桌。
刚下锅时的云吞像小灯笼似的鼓成一团,在碗里都是软乎乎地松散开。
慕朝刚用拨动勺子,便被拦住。
“加一点这个。”江雪深笑呵呵地倒了点醋。
碗里便泛起一股淡淡的酸味。
慕朝就着汤吃了一口,方才还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
“再尝尝这两个。”江雪深将舀了一勺酒酿圆子到碗里,又夹了一块糖糕给他。
糖糕酥脆,蘸着些许白糖,入口即化,但又不是很甜,化在舌尖只有浅浅的甘味留存。
酒酿圆子则含了很淡的酒味,入口的香醇消散后便能回味到一点清酸味,最后的尾调又是淡淡的花香。
“这是什么?”慕朝看着勺子里细碎的花叶与橙色的细点问道。
江雪深看了一眼:“是干桂花和橘子,泡茶也好喝的。”
慕朝“哦”了一声。
江雪深期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好吃吗?”
对她来讲,和孝村就是自己的家,自家的东西如果被人夸赞了就能开心老半天。
慕朝又吃了几口,这才道:“不讨厌。”
又是不讨厌。
江雪深有些失落。
慕朝嘴里说着不讨厌,吃得倒很快。没多久桌上的碗碟便空了。
林叔也得了些空闲,见他们要结账离开,忙道:“小雪等等。”
慕朝微微侧眸:“怎么?”
林叔憨笑着把钱还了回去:“钱就不用哩,你方便的话能帮叔再画张辟邪符吗?最近世道不太平,原先那张之前被你嫂子打扫时给弄坏了,我这心里有些不放心。”
他话音刚落,方才安静吃饭的几个食客也附和道:“对啊,最近世道可不安生,听说死地的封印松动了,也不知道爬出了多少妖魔鬼怪。”
“要我说啊,就压根没有封印成功吧,毕竟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魔头诞生的地方,有多大的魔气邪气啊,怎么可能封印的了。”
“世间能封印的怕是只有大魔头本人吧。”
“忒,那个慕朝,没有半点责任心,自己破的死地,生灵涂炭了也不管,魔物不愧是魔物!”
有人害怕道:“你可轻点,隔墙有耳,万一被那魔头知道了……”
“我怕什么?就是那慕朝本人在这我也要说,就算是魔物也得有点责任心吧?死地要是破裂,到时候赤海也得毁了……”
“好了好了……”
眼看着慕朝表情越来越危险,江雪深赶紧对林叔道:“我也会,不如我来画吧。”
林叔欣喜地搓了搓围裙:“那好啊!”
林叔很快取来了黄纸和笔墨。
江雪深提笔,回忆着学过的符咒,写了一张。
林叔夸道:“好!和我们小雪画得一模一样!”
江雪深有些害羞,可不是一模一样吗,就是她本人画的呀。
她虽然修为灵力低微,但是符咒画的还是有模有样的。
没想到慕朝看了一眼就摇头:“煞点弱成这样,起不了咒术的三分作用。”
江雪深顿时有些尴尬,她也就画咒还可以了,想不到又被打击了。
若是用着自己的身体被打击还能怪给修为,现下用的可是慕朝的身体啊。
慕朝越过她,提起毛笔,蘸了些墨,落笔,三段咒,一笔呵成,落下煞点,如行云流水。
林叔看不出门道,只夸:“小雪画的越来越漂亮了。”
江雪深却看得真切,三段符咒能画得这么顺,煞点落得这般深就已经很难了,偏偏他画的还是罕见地灭杀符咒,妖物魔物触之即死。
江雪深看着都有些心慌。
回去的路上,她没忍住,夸赞道:“没想到你还会画驱魔咒啊。”
明明自己也是魔物来着。
慕朝却没回答,只瞧着远方山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雪深偷看了他一眼。
今日阳光正好,韶染在他的侧脸,鸦羽似的长睫都似乎镀了一层金光。
半晌,慕朝才轻轻开口:“你说,责任是什么?”
江雪深被问倒了。
这个词她曾听过无数遍。
往大了说,父亲去守死地,是为了仙门的责任。长老师尊们教书育人是为了责任。他们学有所成要入世除魔卫道,是为了责任。
往小了说,她要照顾阿婆沉沉是为了责任,父亲愿意将母亲写入族谱是为了责任,顾轻尘以前答应娶她也是为了责任。
责任好像无处不在,但又虚无缥缈。
江雪深张了张嘴,实在回答不了,只能问道:“你是在意刚刚那些食客的话吗?”
慕朝没说话。
江雪深想说你去封印了死地,也算是责任的一种。
但看着他有些疑惑的表情,却到底没有讲出来。
只道:“如果在意,不如从小事做起啊。”
慕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
云沉坐在门槛上,望着院落口的槐树发呆,看到了来人才终于站了起来,笑道:“姐——”
他手中还握着桃木剑,不难猜到刚才在干什么。
江雪深有些头疼,沉沉的头脑特别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是个念书考功名的好料子,却总想要拜入仙门。
他没有什么修为根骨,不管再聪明,没有这些先天条件,以后也只会落得跟她,跟知勇师兄一样的境地。
但如今换了身体,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苦口婆心,好在慕朝肯定会无视他期许的目光吧。
哪料,慕朝刚踏进院落,看着他的样子,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想学剑?”
云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行吧,我教你。”慕朝说完,看向江雪深,“这也算我现在的责任吧?”
江雪深:“……”倒也不必。
慕朝没有指点他什么修为灵力。
对天生地养的魔来说,这些不过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这些弱小的凡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慕朝教的只是……
“砰——”云沉狠狠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起来。”慕朝淡淡道。
“砰——”再一次被狠狠摔出。
慕朝眼皮都不抬:“再来。”
对他来说所有的实战都是从抗揍中得出,修为灵力算个屁,拳拳到肉,才是硬道理。
这一下摔得严重,云沉梗着喉咙半天也爬不起来,蓦地吐出一口血。
江雪深看得心惊胆战,心疼地将他揽到怀中:“别打了!”
云沉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开,便虚弱地靠着她,微微吐息。
慕朝眯了眯眼,将桃木剑扔到他身上,嘲讽道:“这样就不行了?”
云沉最终还是挣脱开怀抱站了起来:“我还可以。”
小小年纪,原本就身子骨弱,慕朝的每一招都没有留情,江雪深实在没忍住呵斥道:“你以为问道很容易吗?”
她即便生气时,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像是江南水乡里的一汪清泉。
云沉握了握拳,很快又松开,低着头,盯着鞋尖上磨损的布料,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想与姐姐在一起。”
不是作为偶尔被想起的,不必要的家人。
也不想要隔了很久才能传递的心意。
江雪深心头一软,责备的话语便说不出。
过了很久,才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玉笛,是她亲手雕制的,原本该是在昨天送他。
她将玉笛塞到了云沉手中:“这是你姐姐做的,她害羞,没好意思亲自给你。”
指尖接触到玉笛冰凉的质感颤了颤,又倏然握住。云沉抬眸去看慕朝,眼底微微泛红。
江雪深继续道:“她不是非要你考取功名。只是希望你能走一条自己欢喜也正确的道路。而不是为了她而做一些不适合自己的决定。”
“你喜欢乐曲,若以后真要问道,也可拜个乐宗。只是……”她顿了顿,“你是真的不爱念书吗?”
薄唇轻抿,半晌,云沉摇了摇头。
不是的。
他只是,更想与姐姐在一起。
“还打么?”慕朝看着姐弟俩融洽的样子,有些刺眼,忍不住打断道。
云沉握紧玉笛,郑重道:“不打了,姐姐,我明白了。”
.
他们又住了几日,便到了回去的日子。
江雪深有些舍不得,再三叮嘱阿婆要照顾好自己,云沉要好好吃药,念叨到云沉愈发困惑时,终于被不耐烦的慕朝拖着离开了。
“姐——要想我!”云沉挥手道。
阿婆拄着拐杖依旧笑眼盈盈,夕阳下,她微微佝偻着背,脸上爬满岁月的沟壑。
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回来。
江雪深鼻子一酸,险些呛出泪来。
一路上都是垂头丧气,到了分别地,她也没有心情与慕朝道别,有些孤独地没入夕阳中往赤海而去。
慕朝倒也没说什么,干脆地回了雁归山。
在和孝村天还未亮就得被公鸡打鸣声吵醒,下午想睡个午觉又会被院落外一些家长里短的谈天声吵得头疼。
好不容易回到雁归山,他原本打算先好好睡两天。
不料,虽然没有公鸡打鸣声也没有什么家长里短的谈天声,但他仍旧被一阵喧闹吵醒了。
爬起来后才知晓又是王知勇那个废物造成的争执。
快到论剑大会,前往论剑台修习的人越来越多,经常会排起长队。
王知勇虽然灵力修为低微,但是胜在耐心足,毅力强,往往寅时刚过就提着剑来论剑台练习。
他没有能够对练的道友,就只能对着木桩练,一练就是一整天。
怕影响别人练习,等到天亮后,人流越来越多时,王知勇就会把木桩拖到角落里,继续练。
道论剑大会在即,哪怕他拖到了角落里,到底也是占了位置。
一对剑修修习时,好几次被他挡得施展不开,一怒之下便起了争执。
严格来说,是单方面起争执。
王知勇依旧只会点头哈腰地道歉。
一般这种情况,剑修将他打一顿出一口气也就罢了。偏偏快到论剑大会,他又突破不了瓶颈,心中郁结烦躁,便将火一股脑地发泄在了王知勇身上。
打一顿还不够,还一脚踩在石墩上,逼着王知勇从他胯/下钻过去。
慕朝被吵醒便是因为在寝室这块区域的人全冲过去看热闹了。
慕朝到的时候王知勇正跪在地上,从那剑修胯/下钻出了一个头,刚抬眸就看到了人群外的慕朝,狼狈地又低下头,咬着牙钻了过去。
台下顿时发出一声唏嘘的惊呼,也不知是在同情他,还是在嘲笑他。
王知勇抹了抹发红的眼睛,沙哑着问:“请问可以把手帕还给我了吗?”
剑修心情好了些,将手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踩在鞋底,狠狠碾过,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跳下了台子,也没想着接着练习了,吹着口哨往寝室走去。
好戏落幕,众人兴致缺缺地散场了,论剑台反而无需排队。
今日天空阴阴沉沉的,满是山雨欲来之色。
空气沉闷了一早上,终于破出一个口子,大雨滂沱。
雨水像是倒灌下来,没一会儿便积起不少雨水。
论剑台很快人去场空。
王知勇从地上捡起手帕,用力擦了擦,豆大的雨水浇在帕子上,却洗不尽上面的脚印与尘土。
帕子上的“勇”是奶奶一针一线,缝了七个日夜才绣出的。
奶奶不识字,这一个不知修改了多少次,默念过多少次,才能完成。
他的名字是村里唯一念过书的秀才取的,寄托着全村的希望,愿他如这个名字一般,勇往直前。
但他到底还是这般懦弱。
王知勇捏着手帕跪在台上,终究还是没忍住,呜咽出声。
雨越下越大,将他与世界隔绝,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蓦然绽开一把伞,雨水打在竹骨伞上“噼啪”作响。
发上的积水还在不停往眼里流。
王知勇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了一双凉薄的眼睛,讷讷道:“江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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