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龙椅上那位尚且年轻的皇帝却虚虚摆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别跪别跪,朕就这么一说,不必总表功绩,下次注意就行了。”
此话一出,蒲业的脸色更难看了。
皇帝说得这样直接,斥责表功绩的话脱口而出,虽然轻描淡写,可底下中书令的脸都挂不住了。
李治倒无所谓,对这些下属心里的想法门儿清。毕竟,谁不是从社畜时期过来的呢?都是千年的狐狸,跟他玩什么聊斋?
可不让跪吧,那蒲业又实在难受,总觉得皇帝对他的气没彻底撒出来,留着个隐患的根儿。
还不如皇帝骂两句多叩两下头来得痛快。
犹豫拿捏着,他想着说些什么避免此刻的尴尬,皇上又忽然开了口。
“如果非要跪,也得戴个护膝。在座不少人都一把年纪了,动不动就弯腰下跪是有风险的。各位有没有骨质增生的?静脉曲张的?腰椎间盘突出的?都找大夫定期检查了没有?太监侍卫们年纪轻,动不动就跪拜也就罢了,岁月不饶人,你们怎么也要为自己的身体考虑考虑。”
大臣们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竟沉默了。
那蒲业本来还尴尬地无所适从,听到这话竟莫名觉得鼻翼一酸。
原来免除跪拜竟是为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如 * 此仁德,真是万民之大幸,江山之大幸。
作为前朝老臣,蒲业也不由得对李治的印象好了几分。虽然他刚登基不就,可绝对是个明君的好苗子,定能延续唐太宗的盛世遗风!
他一边暗暗感叹,一边捯着小碎步退了下去。
正在此时,秘书少监上官仪站了出来。
或许是受到了刚才皇帝关怀的鼓舞,此刻他更义不容辞地觉得该为君分忧。
于是,他不再去禀治下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反而清了清嗓子,双手抬至胸前,躬身一拜,道:
“皇上,臣有事要禀。”
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倒十分端方,身形魁梧,浓眉阔腮,声音一出,整个大殿都嗡嗡震。
“皇上,这关系到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希望您能听臣一言。”上官仪一脸肃容道。
听起来这事好像十分重要的样子,惹得李治起了兴趣。
他点了点头,示意上官仪说下去。
上官仪得了许可,便站直了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轻轻将它展开来,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那是一条帕子,上面绣着一个红彤彤的圆。
他眉弓一挑,手里拎着帕子的一角晃了一晃。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臣们凑近一些,眯着眼看了半天,纷纷摇了摇头。
“那就由我来告诉各位。”
话音刚落,上官仪表情中忽然显出几分若隐若现的怅然若失,他眸光垂落道:“这事儿还要从一位得道高僧谈起,那高僧是臣的挚友,可很不巧,他前两日与臣见过面后,已经圆寂了。”
说到这儿,他心头涌上一阵酸热,眼前也笼罩了一层迷蒙雾气。
一个硬汉般的大男人此刻竟泫然欲泣,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感伤。
众人知高僧殁了,他心情定然不好,所以听禀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上官仪沉默片刻,继而抬起头来,眸中生着光亮,情绪波动愈发剧烈。
“他圆寂前特意找到臣,将这条帕子交于臣,说大唐宫中有不祥之兆,若灾星不除,将累及大唐盛世,血光之灾甚至将波及皇室!”
李治满脑袋黑线,脸色一沉。
血光之灾波及皇室……这个形容让他想起了媚娘。
难道她就是上官仪口中说的灾星?
可这套把戏也太老了,动不动就用封建迷信说事,半点实锤证据都拿不出来,这样就能轻易说服众人?
他从龙椅上站起,在一片注目中缓缓踱步至台下,在映照进来的晨辉中眯了一下眼,问道:“不祥之兆?昨日朕还不小心踩坏了一朵并蒂芙蓉,胡禄也说有不祥之兆,可朕偏偏不信,不过一朵花而已,如何能影响得了人的命运?”
谁料,这话说出来,几个大臣竟都隐隐皱了一下眉,似乎惊诧于皇上竟然踩坏了那稀有珍贵的祥瑞之物。
上官仪更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李治恰都看在了眼里。
他负着手在大臣中走动,边走边问:“怎么 * ?你们觉得朕做得不对?”
众皆沉默,无人应答。
“朕告诉你们,这是基因变异的一种,虽然罕见,但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按你们的说法,是不是五条腿的ha蟆也是祥瑞之物?”
他停在一个大臣身边,加重了语气,问:“是么?”
那人听得一脸懵,根本不知道皇上所说的基因变异是什么,只好茫然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同僚,违心地点了点头。
“皇上,遇不祥之兆需前往感业寺拜上一拜,不可随意处置。”上官仪面色铁青,似乎对李治的做法颇有几分意见。
寻常人对自己都多有忌惮,此人却不为权势所动,引起了李治的兴趣。
他不再与上官仪说那芙蓉的事,反而目视他的手帕,道:“这件事朕已处理,不必再提。倒是你这帕子让人好奇,朕想问问你,这帕子上的图案到底是什么?那灾星又会怎样累及大唐盛世?”
第7章 . 红月 生疑
上官仪面色犹如霜冻,将帕子平铺在手心上,动了动唇。
“这红色的圆是……月亮。”
“月亮?”
“怎么可能?”
“胡说八道!”
一时间,大臣们质疑声起,大殿内嗡嗡声一片。
李治停下了正踱着的脚步,眉心一拧。
他倒要看看上官仪要玩出什么花样来。
果然,那上官仪虚抬了抬手,示意诸位不要吵嚷。
“各位,请容我细细讲来。”
“后日乃皇上拜天祭祖的大日子,亥时将有一轮血月升起,这便是灾祸之兆!”
上官仪神情凛然,模样极为认真。
见他这么言之凿凿,众大臣心里都如撞洪钟,都难以接受“血月”这种莫须有的东西。
是啊,月亮怎么可能变成红色?这大概也就话本里敢这么写吧?
众大臣当然不信那月亮会变成红色,另一边却又想,上官仪这家伙不至于蠢笨至此,要编造一个这么容易验证的谎话。
复杂的情绪交织,大臣们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大殿内的嗡鸣声逐渐落了下来,恢复了安静,只有上官仪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在回荡。
“各位可还有意见?不信后日一验便知。不瞒各位,那高僧可是龙图寺的嘉涂和尚,世人皆知,他的话向来灵验,从未有过失手!我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必不会编造假的来糊弄臣。”
“祸国之人究竟是谁?”身边有人忍不住问了。
“等后日血月已现,我再告知各位。”上官仪道。
“上官仪,你这可太不厚道了……”有人却不高兴了,“都吊起大家好奇心了,不如直接说吧,反正早晚也要知道的。”
“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各位的,莫要心急。”说完这话,上官仪站得直直,神情中带着三分冷淡,毫不畏惧地看着李治。
这位两朝元老看来并不惮于皇权。
与李世民相处日久,对小皇帝更多视同晚辈,而非天子。
李治自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也只缓和了语气道:“上官大人 * 真是辛苦了,如此为国操心,是在替朕分忧啊。”
此情此景,这话说得是有些带刺了。
替朕分忧?岂不是有僭越之嫌?
旁人听了双腿都直打颤,可上官仪似乎没听见一般,自动忽略了这明褒暗贬的话。
他对那人,看来是仇恨已深,不除不行了。
李治终于坐回了龙椅,此刻却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面对眼前的两朝元老,李治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对这位“父皇”特意留下来辅佐自己的肱骨之臣,他好像隐隐有些排斥。
傲慢、迷信、倚老卖老,总之,不怎么讨人喜欢。
上官仪的话又将矛头直指宫中,这让他不由想起昨日在乾亥宫看到的帕子。
又是祖宗牌位,又是血月,如果这两者真有关系,那么,背后这人到底想用迷信手段做些什么呢?
更何况,那得道高僧难不成是天文学家,为何对血月的出现如此笃定?
这着实有些蹊跷了。
他在原地踱了半天步,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索性不再纠结,毕竟血月能否出现也只是他一家之言,也许他只是猜测,当天并不会出现。
念及此,李治便提高了音量缓缓道:“行,这个问题先不讨论了,你说是后天,咱们就到时再看。”
“是。”上官仪胸脯一挺,自信答道。
“不过,咱们丑话可要说到前面,万一没出现血月呢?”李治斜着目光瞥向他,微微弯起唇角。
“这不可能。”上官仪浓眉一压,斩钉截铁道。
这一桩古怪的预测终于告一段落,大臣们挨个汇报了工作,李治这才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准备下朝。
走出殿门,他沿着小路前往紫宸殿,胡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他蹙眉负手,若有所思。
半晌,他开口问道:
“胡禄,朕问你,你觉得媚娘这个人怎么样?”
胡禄滴溜溜转着眼睛,揣摩着皇上想听什么,正要说话,李治却先他一步道:“朕要听真话,别想随便糊弄。”
胡禄被看穿了心思,这才好不尴尬地笑了一笑:“皇上,奴才觉得武昭仪长得好,会识字,又能体贴皇上您,在这后宫里自然是佼佼者。”
李治正用手拂过一丛歪出的树枝,忽然脚步一顿,面色不悦道:“就这些?”
“啊……”胡禄一时哽在原地,似乎发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她有没有什么不太好的地方?说说看,朕绝不会怪罪你。”李治轻描淡写说出了想听的内容。
可这就让胡禄无所适从了。
说武昭仪的坏话?!这哪敢啊!
谁不知道自从武昭仪进宫以来,李治就只宠她一人,旁的妃子都不再入眼。
这么个当口说武昭仪哪里不好,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万一皇上哪次召她侍寝,又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那还不得拿刀剁了自己!
于是,胡禄讪讪地咧开了嘴,道:“武昭仪有不好的地方吗?奴才真没看出来啊。”
李治气得脸色发青。
这些人 * 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无奈,他只好主动套路对方。
“好,那朕问你,媚娘为何私下常有冒犯僭越举动,这岂不是对朕的大不敬?”
胡禄听了这话,浑身吓得一抖,哑着嗓子说道:“皇上,武昭仪怎么会僭越呢?她爱重您还来不及啊!”
“没有吗?”李治话里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奴才从未听说过,不知是什么样的嫉妒小人胡言乱语!”说着说着,胡禄倒还激动起来,一撩袍摆跪叩在地,坚定不移地为她证言。
“皇上,奴才在这宫中已十八年,太宗在世的时候就在服侍,漂亮话会说,但为一己私利罔顾事实的事,自知万万做不得。”
正说着,胡禄的眸子忽然红了,“昭仪性格是有些强硬不假,可也是因为她爱憎分明,这在宫中的确是难得的品格!退一步说,奴才自小就受太宗照顾,这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如果武昭仪僭越,连奴才也万万不会容许,定会禀报上去!”
这话也有道理,胡禄是两朝李氏皇帝重用的太监,对李氏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如果他真听说了媚娘的狼子野心,应该也早就禀报皇上废掉媚娘了。
毕竟媚娘如果势头太盛,胡禄可捞不着一点好处。
是以,李治几乎可以确信,此时此刻,媚娘真的还没露出本性。
或者说,她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随着日后恩宠日盛,她接触朝政渐多,才有了真正夺权上位的想法。
那就奇了,如果她未曾对江山和皇室有威胁,那乾亥宫的提醒是怎么来的?
今天上朝时,上官仪说的又是不是媚娘?
李治有些茫然,一时陷入了思考,几次差点撞着树,把身后的胡禄吓得哆哆嗦嗦,直到飞鸟从树枝梢头掠过,他才回过神来。
命胡禄起身后,李治拍着他的肩膀,佯装无事,笑着宽慰他道:“朕对媚娘并不怀疑,只是最近听到一些传言,找你核实一下,你说得不错,媚娘只是性子有些刚,但僭越之事却没做过……”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般,转身交待胡禄:
“刚才的事儿烂在肚子里,只你知我知。”
胡禄匆忙点头,默默跟在李治身后走。
刚经过一片茂林,便听见前方湖畔处有悦耳的嬉笑声传出来。
李治心头一颤,下意识脚步一顿。
是媚娘吗?
尽管名古湖距离刚才的位置还远,被听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可李治却忽然有些发怵。
他明知道,和胡禄的对话是为了确认现下阶段媚娘的黑化程度,但不得不承认,他对她产生的一丝怀疑,弄得他有些心虚。
直到他听清了女子的声音甜腻得过分,似乎不是媚娘,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带着胡禄从名古湖畔穿行而过,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盈盈立于原地的女子。
她穿一身明艳宫装,额上点一朵红色海棠,眉目传情巧笑倩兮,又 * 是别样风情。
见到皇上,那人眼睛一亮,唇角一扬,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情绪,竟丢了手中采撷的沐浴花瓣,飞也似的向李治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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