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池那双跟她相似的眼睛,散发出堪称天使的光芒。
她受不住那光芒似的,垂眼无奈一叹:“只有一个要求,下次再冒险,提前跟我们打个招呼,可以吗?”
蒋良平下意识去擦黑板,刚抹掉半个字,反应过来,讪讪放下板擦,附和道:“就是,你妈妈和我加起来都八十高寿了,好歹照顾一下我们的心脏。”
“知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那两颗虎牙悄悄冒头,天使变成了灵动的调皮蛋。
喻莉华虚指一下蒋良平,说:“蒋老师,我心脏可好着呢,你可别瞎说啊;现在喻池运动量也慢慢提升,全家最缺运动就是你了。”
蒋良平:“……我那什么,天天逛菜市场,负重又散步,也是运动了。”
*
“健融?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祖荷一扭头跟喻池说话,踩单车速度就慢下来。
“对,一个国外牌子,在渔城有分公司。”
夜晚十点下晚自习,本来应是困顿疲乏之时,喻池昂首迈步,硬是走出晨练的朝气。
祖荷欣然道:“我姐一个朋友是假肢工程师,就在健融渔城分公司工作,要不要给联系方式你聊聊?”
祖荷为人低调随和,他虽然还是一个学生,也能侧面感受到她家底雄厚,人脉广博。
“好。我妈妈还要我特意谢谢你,上次你妈妈介绍那个律师阿姨很给力,帮我们家争取到最大额度的赔偿金。”
祖荷笑道:“是吧!那个阿姨能力很强,是当初负责我爸爸赔偿认识的,我妈妈很信得过。我爸爸也是车祸,不过没有你那么幸运啦,在我六岁那年走了。”
喻池像捅了悲伤的马蜂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祖荷反而宽慰他,说:“十来年过去,我快不记得跟他在一起的事啦,偶尔想起有些片段,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想象出来的。对了,你要是加那个假肢工程师的Q,你跟他说你是司玉祎的同学,他就知道是谁了。”
“司玉祎?”
喻池声线太过温柔,让名字还原出原本的美好寓意,三个字简单也缱绻。祖荷听着有点微妙,好像他叫的是哪个心上人。
祖荷说:“司令的司,玉树临风的玉,示韦祎。”
“玉祎,司玉祎。”
喻池喃喃回想些什么,降低的声调像痴情的梦呓,单单名字不带姓氏的叫法,有着家人般的亲昵。
大概好久没有异性叫过这个名字,那种怪异的悸动又冒头了。
“你可是第一个知道我旧名的同学,连言洲他们都不知道呢。”
话音刚落,祖荷松开脚踏,飞驰下坡,两条长腿往外做扩展运动,像剪刀剪呀剪着单车。
中秋将至,桂花送香,偶尔风过,黄叶飘零,刚刚落地的几张叶子给她的行车风带起翻了跟头。
非平地步行对喻池来说都是挑战,左脚稍微遇到一颗石子都有可能叫他踉跄。他笑望着祖荷背影,心想着她肯定会在坡底等他,不知不觉加快脚步。
但是祖荷没有等。
她刚到坡底,立马掉头,几乎站到脚踏上,吭哧吭哧骑上坡,像奔腾的牛犊;待差不多回到喻池身边,再度调头,松开脚踏飞下去,像风风火火的小哪吒;如此来来回回,祖荷像一枚拉链头,坡道似拉链开开合合,发出奇妙而快乐的音节。
在坡底等到他,祖荷喂一声,问:“你真的不坐我的车吗?”
祖荷骑蒲妙海买菜专用自行车,尾巴安着一个可载人的后座。
喻池说不坐。
祖荷说:“为什么呀?我力气大,肯定拉得动你。”
喻池说:“我还不累。”
祖荷哀然道:“可是我累了呀,要不你载我?”
喻池的山地车在车祸中变形报废,那以后他还没摸过车把手。按理说他准备要跑5000米的人,再挑战一下山地车未尝不可。
他有点难办,说:“膝关节还没开。”
他穿的依然是长裤,每次打开都要把裤管卷到膝盖以上。
祖荷下车把车把手交给他,说:“那你帮我推会车吧。”
喻池单手接过,简直不叫推车,而是右手牵着车把手往前走。
祖荷蹦跶到他前面倒退走,笑道:“你好像放牛童子。”
喻池:“……”
祖荷又说:“可是你到时候跑步还穿长裤吗?”
喻池愣了一下,以他的情况,当然还是穿短裤方便,那意味完全暴露假肢,运动型假肢为了减轻重量和阻力,没有海绵假肌肉的包裹,直接一根赤.裸的钢管。
祖荷读懂他的沉默,两手背在身后,像当初问他要不要跟她同桌一眼,上半身稍稍趋前,说:“我能不能除你家人外第一个看到?”
那种肢体一部分被关注的尴尬感又浮起来,喻池耳廓又红了,只是躲进路灯橘光中不明显。
喻池左手不自然蹭一下鼻尖,说:“怎么总惦记着看别人的腿?”
祖荷说:“先声明啊,我可不是色情狂,普通男生没有的,我才不会去追着问。”
她不用那两个字,喻池还没往那方面想,她一说出来,还真就一针见血。祖荷大剌剌的目光和言语带着强烈的主观意志,有时甚至具有侵略性。
当侵略的对象变为肉.体,可不就是挺色情。但因为色情大多形容男人,含猥琐意味,放在女人身上,隐然变成对她们在性关系中大胆主动的认可。更别说在熟人间还有打情骂俏的显然氛围。
“你就是。”
喻池处于下风,闷闷说完,听着像夸奖她似的,他又不禁扯扯嘴角。
祖荷不恼反笑,说:“要换作是我,我就天天把腿露出来,夏天穿短裤,冬天也穿短裤配打底袜,让他们都好好瞧瞧——”
她单脚踩上一个球形路墩子,豪气拍拍膝盖以上部分,啪啪两声响,说:“看看,这可是姐姐价值七位数的腿,一般人想配一条可没我这勇气和机会!”说完祖荷放下腿蹦跶几步,回头倒退着走冲他笑。
人行道只有他们两人,马路偶有摩托车和赶货的面包车。夜晚因为秋天,更显寂寥凄清。唐雯瑛讲诗词鉴赏常说诗人咏叹“春色烂漫”,喻池觉得,应该就是现在。
他不再掩饰笑意,尖尖虎牙也出来晒夜色,自行车跟着他的笑容一颤一颤。
第14章
喻池通过祖荷给的名片找上向舒,他已经从健融离职,在渔城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让他有空过来看看,交叉对比一下。
健融开出的进口运动型大腿假肢价格在10-15万区间,在喻池家那是一部车的价钱。
喻莉华既然承诺那百万赔偿金由他处理,自然交由喻池决定。他们认为假肢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具,换好一点的无可厚非。
喻池决定去向舒那里看看。
工作室不大,向舒不愧从健融出来的,陈列柜展示的运动型假肢跟老东家的大同小异,价格低廉一半。
“用材上的区别,一个是国产一个是进口,用起来要说区别最大的还是心理作用。”向舒直言不讳,说喻池年纪小,也许还有增高的空间,假肢需要不定时更换,像人的鞋子,每日破损老化,总不会一双穿到老,没必要一下子下血本买太贵的,就像买代步车一样,量力而行。
向舒所说跟喻池在各种“残友”群和论坛问来的经验一致,而且向舒身上有种跟他相似的沉稳气质,喻池很欣赏,当场交定金,开始取模做接受腔。
假肢制作需要几个工作日,喻池得下周末再来一趟,向舒考虑高三学生任务繁重,说他送上门。
喻池惊讶至极,跟向舒确定他家是在邻省,而不是邻区。
向舒不太好意思扶了一下眼镜,说:“难得跟你聊得投缘,实不相瞒,我的工作室刚开不久,你们是我正式接的第一单,又是朋友妹妹的同学和老师,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
喻池缺席周日晚自习和周一上午第一节 课。若在高一高二,能以正当理由缺课,额外的自由总是羡煞众人;一旦升入高三,学习优先级调至最高,谁要出勤异常,那必是大事缠身;喻池身体情况特殊,大家难免往严重处想。
每一次课间,都有不同的人来跟祖荷打听消息。
喻池对她没有保密要求,但凭祖荷对他的了解,外界对他报5000米持观望或怀疑态度,他已经默默准备,却不出来给群众释惑,由此可见他应该不希望太声张。
祖荷一概推说不知道,可能家里有什么急事。
言洲是最后打听消息的一波,往祖荷那边探出上半身,扶着桌沿,就在过道搭了桥,压低声说:“外人不能知道,就我俩老同桌的关系,应该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吧?跟报名有关?”
祖荷说:“你真聪明,但我不能告诉你。”
言洲说:“看来还真是知晓内情的人。”
祖荷反问:“主任叫你来打听的?”
言洲梗直脖子,说:“怎么可能?!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你和喻池,在你面前不敢提他,我真是两边不是人。”
自从报名一事后,祖荷和傅毕凯开始冷战。有时祖荷从他身边经过,傅毕凯视而不见,忙着跟附近男生聊天;有时祖荷往后靠,不小心碰乱他的书,傅毕凯直接将桌子挪后几厘米,尖锐的嘎吱声招来半个班同学的怒目。
连班级最边缘的甄能君,都感觉到她这个角落气氛诡异。
祖荷大手一挥,说:“既然不想跟我做朋友,那由他去吧。”
十七八岁的人连喜欢谁也深深藏进心里,已经不会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动不动把和谁谁绝交挂在嘴边。
祖荷的语气说幼稚也幼稚,说认真也认真,倒是那份赤诚的心,感染了言洲。明明别人就要绝交了,他仍不禁一笑,挺不道义的;但他内心坚信,这样一个感情充沛的人,远不会像嘴上那般冷酷。
喻池不在,祖荷昨晚开始便和言洲换位,跟甄能君同桌。
祖荷和言洲倾身隔着过道说话,感觉有人要经过,同时往座位方向挪。
桥散了。
祖荷乍然抬头,惊喜起身,叫道:“喻池喻池,你回来了!”
喻池淡淡应了一声。
言洲也立刻收拾课本,起身赶走祖荷,说:“你同桌回来了,赶紧把我同桌还回来。”
祖荷等喻池坐进去,也搬家归位,下意识瞧他左腿——依旧是长裤,看不出新奇。
喻池有所察觉,低声道:“想什么呢,还没那么快做好。”
祖荷两根食指轻敲桌板,双脚跟着踏动书桌底梁,毫不掩饰那份雀跃。
“同桌回来我终于不孤单了。”
喻池给她一逗,不笑不行,欠身从裤兜掏出一个透明塑料小袋,轻轻丢她桌面。
“给你。”
“咦?还有礼物——”祖荷的“手脚鼓”歇了,眼神发亮,“你还跑文具店了?”
袋子里有五六颗橡皮,比一元硬币稍大,有草莓、菠萝甚至皮卡丘,等等,几乎跟她手机链上那一串一模一样。
“刚好吃饭地方旁边就是……”渔城最“特产”的东西是电子产品,但祖荷几乎囊括最前沿的,喻池想不出要给她带什么。
趁没上课,喻池说了向舒过几天把假肢送来一事,祖荷也讶然,说:“估计我姐姐和他关系非常不一般吧。”
祖荷用悄悄话的语气,凑近道:“在美国我姐姐明显在追他,不知道有没在一起过,我姐姐现在有其他男朋友。”
上课铃响起,祖荷明显加快语速,说:“说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没有因爱生恨之类,你看网上不是报道男的分手后泼硫酸毁容放火烧车之类的报复嘛。”
“……你姐姐也不会看上带有复仇基因的人吧。”
唐雯瑛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非班会课巡逻她步伐很快,眼看就要登上讲台。
祖荷拼死也要把最后一句说完,语气老成而夸张:“很难说,男人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喻池把回答写在草稿本:“我也男的。”
“你不一样。”
祖荷最后用口型说,开始翻找卷子一边听讲解,一边取出一颗草莓橡皮,挑了一支0.3mm的中性蓝笔,在叶子处写上小字“he”。
哪不一样?喻池很想追问答案,看着她挑眉展示“新”草莓橡皮,似乎又顿悟出来。
他对异性的部分吸引力随着左腿永远消失,体格不健全,没法提供伟岸的安全感,偏离大众对男朋友的预期;而当一个男人失去男性魅力,他便沦为社会第二性,不然“娘娘腔”也不会是骂男人的话。
喻池现在首要目标是高考,但自从截肢后,他已经把网上能搜索到的截肢者一生读完,婚恋美满程度和残疾等级挂钩,不同残疾等级还存在鄙视链。他甚至想象过以后如何向对方展示这样一副逆自然的、缺乏对称美的躯体……
雯姐讲到两人共同的扣分题,喻池也像祖荷敛起浮思,握着红笔认真听讲。
*
几天后下午,喻池又“翘”了最后一节班会课回家试戴新假肢,祖荷没正当理由同行,而且她正值留学申请关键时期,回家马上扑到电脑前写写改改,竟然错过喻池的重要瞬间。
返校的傍晚,喻池按上电梯,说:“没关系,你可以等校运会。”
祖荷说:“期待你惊艳全场。”
喻池想了想,说:“‘惊’肯定有,艳不艳难说。”
祖荷握拳给他打气,说:“你要相信你的姿色——”
喻池眼刀飞来,祖荷乐哈哈改口道:“不,我是说实力。”
喻池锻炼时间定在早上,五点半天蒙蒙亮时抵达田径场。
喻莉华之前喜欢晚间路跑,现在改为早上和他同步,帮助及时调整姿势,以防失衡受伤和过度疲劳,同时记录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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