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旁观自己。
王子舟隐约觉得他身上存在着一种自发的监察意识。
这个发觉让王子舟有点吃惊。
但她来不及细想,曼云就说:“小本家,你听我说话,为什么总在瞟他?”
“我没有。”小王将军矢口否认。
“明明就有。”大王将军咄咄逼人,还拱拱旁边的昏君,迫使他发话,“她是不是瞟你了?”
昏君偏不说话。
小王将军如遇大赦。
曼云计谋未能得逞,拿起杯子“哼”了一声,继续说墓地打工的事。
话匣一旦开启,就像冰川消融,溪水一路流淌,汇至河川,奔流入海,简直无法停下。
不知不觉,就到那个点了。
王子舟是作息规律的人,到点回家,到点洗澡,到点睡觉,就连智慧手表都在弹窗提醒她,到您设定的入寝时间了。
但对面的人明显不是,至少曼云不是,他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在他停下来喝水的间隙,陈坞忽然说:“该结账了吧?”
曼云说:“哦,你结吧。”
王子舟开始算钱,曼云瞟她:“你这是要当场结清吗?”
王子舟抬眼:“不然呢?”
曼云懒散地搭着陈坞的肩膀说:“可以月结啊,在陈会计这开个月结账户,一个月打一次钱就好了,还不用装钱包在身上,岂不方便?”
“记账也很麻烦吧?”
“用脑子记啊,有什么麻烦的。”
王子舟叹服。
“用脑子记会记错的。”
“没有吧陈会计?”曼云扭头看陈坞,“我可没赖过一分钱。”
陈会计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王子舟觉得曼云肯定赖过账。
她把算好的钱放在桌上:“你们太熟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就算了吧。”
曼云不可思议地看她:“你跟我们不熟吗?”
王子舟小声地“嗯”了一声,结果曼云起身说:“行,那就去第二摊。”
“啊?”王子舟扭头看他离开了隔间。
陈坞跟她说:“你有负担的话,可以不去。”
曼云探头进来:“你在说什么?你们两个洗了头洗了澡出来,居然还惦记着早点回去睡觉?大好青春,怎么能用来睡觉?”
王子舟彷佛看到厕鬼顼天竺从《小游园》里爬了出来。
这是在说什么奇怪的醉话。
她扭头说道:“我记得你没有喝酒吧……”
曼云回:“所以才要去喝啊。”
所谓第二摊,所谓喝酒,竟然是到便利店去买啤酒。
从池田屋出来,凌晨的街道温暖又寂寞——零零散散的行人,飞驰而过的汽车,亮着车灯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行走其中,宛若梦游。到了亮白玻璃盒子似的便利店前,曼云推推陈会计:“快去买。”
陈会计问王子舟:“你想喝什么?”
王子舟:“都行。”
等陈坞进去,曼云说:“陈会计就从来不会过问我的意见。”
王子舟回说:“因为你们太熟了吧。”
曼云打了个哈欠。
“笨蛋。”他说。
“你不要老这样说我!”王子舟反驳道,“我智商很正常!”
“对不起。”
“你都打哈欠了,为什么还要去第二摊啊?”
他又说:“孺子不可教也。”
行吧,王子舟想,曼云的高考总分一定比自己高不少,姑且算他比自己聪明一点好了,真是可恶的考分阶级。
等陈坞出来,曼云扫了一眼袋子里面:“真够花哨的。”
“我们去哪?”王子舟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曼云指指东边,“不要钱的鸭川啊。”
王子舟心想,去鸭川还不如回家喝。
不过她也不可能邀请这两个人去自己家,于是真的来到了鸭川边上。王子舟天天在阳台看鸭川,却从未在这个时间接近过它。夜风潮湿,携卷了一点瘮人的凉意,道路的照明过于有限,整个视野都很黯淡,就连水面映照出的建筑与灯光也显出一种意尽的凄然。
她还没坐下来,就看到曼云在脱鞋。
“你在干什么?”她惊道。
“你洗脚不脱鞋吗?”曼云反问她。
“这样不好吧?!”王子舟很惶恐。
“日本人也洗!”曼云伸手一指百米开外,那里坐了个男子,居然真的在洗脚,“你看吧,那绝对是个日本人。”
“小声点!”
“怕什么?实在不行假装是大阪人就好了嘛。”
“你日语那么差,一定会露馅!”
王子舟听到了陈坞的笑声。
黯光里,看不清彼此面目,但王子舟只是听见那很轻的笑声,居然就能想象他笑起来的表情。
我好奇怪。
王子舟这样反思着,就看到陈坞也坐下来脱掉了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陈坞就像班级里那种最乖顺的模范生——但显然他不可能是——如果最听话的模范生干出格的事,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去干那件事。
王子舟也脱了鞋,把袜子团起来塞在鞋子里。
水漫过脚背,漫过脚踝,漫过小腿肚——
冰冰凉凉,让人打哆嗦。
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那一瞬间,作为“我”这个躯体的存在感被激发了。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感受着。
惊醒的触角被生活的实体仔细地抚摸。
没有人说话。
只有河水无声流淌。
忽然响起易拉环启开的声音,然後是曼云的叹息:“哎。”
那是什么样的叹息呢?
王子舟不得而知。
他们陆续开启易拉罐,喝着口味奇怪的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从去年夏天那场淹了关西机场的超强台风“飞燕”,一路聊到高中朋友的葬礼。
王子舟说:“刚上大一的时候吧,听说她突然生病,很快就走了,刚好是寒假,去了好多同学,她的遗照挂在那里,看起来好奇怪——是大学入学的证件照吧,刚照没多久。”
同龄人像年迈长辈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掉,在刚迈入成人世界的那个冬天,居然看起来那么荒谬和难以接受。
原来年轻人也会死的。
它并不是在遥远尽处等候,而是伺伏于道旁。
随时来袭。
通过观照他人之死得出这样结论的瞬间,还会被附赠更多的恐惧,以及没着没落的虚无——我的存在竟然如此脆弱,道旁那头名为“死亡”的野兽随时要扑向我,眼下我的一切努力居然会在那个刹那化为乌有,那我这一刻到底在做什么?
继续吃饭,继续喝酒。
任由河水从我的脚背上淌过。
陈坞没有接话,曼云也没有接话。
在凌晨三点的鸭川边上,他们度过了沉默的十五分钟。
曼云忽然起身:“不行,我早上还得赶去机场接谈睿鸣,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继续待着吧!”他弯腰一套袜子,趿上帆布鞋就走了。
简直像风一样。
王子舟看得目瞪口呆。
她想站起来,又不太想起。
于是扭头问旁边的人:“你不用去接谈睿鸣吗?”
陈坞说:“曼云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久,曼云去比较好。”
王子舟问:“他们是室友吗?”
陈坞说:“对。”
王子舟又问:“那你和谈睿鸣呢?”
陈坞想了想:“住过同一栋宿舍楼。”
“诶?”王子舟有点惊讶,“你高中住校吗?”
“嗯,高一是强制住校。”陈坞看她,“蒋剑照没有和你说过吗?”
“高中的事她说的不多。”
“嗯。”
王子舟觉得总扒着谈睿鸣聊不太好,于是岔开话题说:“你平时也会在鸭川边上跑步吗?”
“对。”
“傍晚吗?”
“嗯。”大概是留意到王子舟用了“也”字,他问,“你呢?”
“啊,我都是早上跑。”王子舟说,“早上跑完冲个澡再开始工作,感觉脑子比较清醒。你呢,傍晚跑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本科的时候学校下午才能洗澡……傍晚跑,跑完可以洗澡。”
“哦对。”
她想起来了,J大浴室每天下午一点开到晚上十点。
那会她还没有早上跑步的习惯。
又陷入沉默。
没了曼云,真是不习惯。
两个人太小,空间又太广阔,思绪简直东奔西窜,不知该在哪里停下来。
“上次那首歌——”王子舟忽然说道,“叫什么?”
他居然立刻知道她在问什么:“宿舍里放的那首吗?”
“对。”
“你想再听吗?”
“可以吗?”
他拿过书包,翻出降噪耳机,随後拿出了小包装的酒精纸,擦了耳机之後才递给她。王子舟从他手心飞快拾走那两枚小小的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
陈坞点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熟悉的音乐进入耳道。
很奇妙,被抚平的奇妙感觉。
耳朵里只剩音乐,视野里是对方的侧脸。
我在听音乐,他又在想什么呢?
歌曲是随机播放的,一首播完就会自动切到下一首,明明结束了,王子舟却没有取下耳机,陈坞也没有问她要。
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河边。
再过一会,估计都要日出了。
她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摘下耳机问陈坞:“你爬过大文字山吗?”
陈坞愣了一下:“爬过。”
她说:“我没有。”
K大生怎么能没有爬过大文字山?
陈坞问:“你想去爬山吗?”
王子舟说:“现在吗?”
陈坞还没答,她说:“那我们走吧!”
她把耳机还给陈坞,陈坞却递来了纸巾。
王子舟愣了一下,後知後觉反应过来脚是湿的。她接过纸巾擦乾了脚,穿好鞋袜,把用过的纸巾装进小袋子里,塞进帆布袋。
“从银阁寺那条路上去吧,容易一些。”他说。
“好。”王子舟应道。
两人一道往银阁寺方向走,街上还是黑的,王子舟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漫步于京都街道,空气格外湿润,加上喝了酒,不真实感充斥着她整具身体。
摇摇晃晃。
影子也摇摇晃晃。
他踩到下水道井盖了。
王子舟停下来。
陈坞回头:“怎么了?”
王子舟盯着那个井盖说:“蒋剑照每次看我踩了井盖都要打我三下,说这样就可以把踩到的晦气撵走。”随後又觉得好笑:“几年被这样洗脑下来,我居然有点条件反射了。”
她抬起头,正想说,没事,我们走吧。
陈坞把手伸给了她。
手心朝上。
王子舟愣住了。
“是要打三下吗?”他问。
“是……”
王子舟看看他的手心,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伸出手——
一、二——
三。
指腹触碰到的,对方的手心——
比想象中更凉,更乾燥。
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象?王子舟吓得缩回了手,简直逃跑似的埋头朝前走。这一埋头,步子立刻快起来。陈坞跟上她的步伐,两人路过车站,头顶的鸟一队队地栖在电线上,啾啾叫个不停,人一走过,哗啦啦全部散开。
哗啦啦。
晨光还在酝酿,街道上人多了一些,但仍旧是寂静的,甚至能听到自己快步走路时的呼吸声,鼻腔里则溢满那种湿润清新的叶子、泥土的气息——都是白天根本不会发觉的东西。
银阁寺在东北方向,约三公里,走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在京都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不算远也不算近。
快到时,陈坞忽然停下来,说:“你在这里等一会。”
王子舟忽地顿住,转头一看,他已经进了路口的便利店。去便利店干什么呢?她正想着,陈坞已经提着袋子出来了。
“爬山会饿的。”他说。
袋子里有饭团,也有蔬菜汁和饮用水。
“你要现在吃吗,还是上山了再说?”他又问。
毕竟彻夜未睡,其实有一点点饥饿感,但王子舟说:“先走吧。”走了几步又问他:“沉吗?我可以先把蔬菜汁喝了。”
陈坞把蔬菜汁递给她。
王子舟插了吸管慢吞吞喝着,走到登山步道入口,也没有喝完。
天微微亮了,已经有穿着运动短裤和长袖的晨跑少年往上攀登,还有早起的老年夫妇——彷佛逛公园,这和王子舟想象中的攀登山林不太一样。
大文字山海拔只有四百多米,上山下山一般不到两小时就可以搞定,按说难度不高,可才走十分钟,王子舟就气喘吁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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