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垫高度调到最低了。
给我调的吗?王子舟想,上次见明明不是这个高度。
她接过车,说了一声“谢谢”。
一向能说会道的蒋剑照,这会跟个傻子一样,杵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她就是这样,面对熟悉的人话多得没边,到了不熟的人跟前,像个文静内向到有点孤僻的小女孩——何况她的外表也非常具有欺骗性,浓密的黑长直发,脸小小的,齐刘海遮去额头,个子又比较娇小,看起来非常乖顺老实。
这个女生看着真好说话,王子舟就是这么被骗了的,于是在大一公选课上找她做了小组作业搭子。
世事难料啊。
“那我们走了。”王子舟推着车说。
“嗯,小心。”他说。
王子舟推着车转身,往院门外去。
刚出院门,蒋剑照就像只炸毛兔子一样跳起来了:“我的天啊,你们是马上要庆祝金婚纪念日的老夫老妻吗?”
她声音有点高,搞不好院里面还能听见。王子舟吓得简直想捂她的嘴,可惜双手这会都搁在车把手上,想捂也没手去捂,于是只能压低声音道:“你在说什么啊?!”
“刚才也太像结婚五十年的气氛了吧?”蒋剑照说,“我爷爷奶奶才会那么说话——那我们走了。嗯,小心。”
她故意学那个语气。
王子舟好头痛。
“那就是正常说话。”
“谁那么说话?我反正不会。”
王子舟握住车把的手心都出汗了。
“你还骑他的车。”蒋剑照摇摇头,一瞥坐垫,“他还给你调到最矮了,知道你腿不够长,真是贴心死了,简直是服务型人格,他是不是在你家做过饭?”
王子舟没好气地瞪她。
“被我说中咯。”蒋剑照得意地说,“照我看,同居算了,反正他们基础学科的专业比整天钻实验室的闲多了,在家给你做做饭真是不错。”
王子舟不理她,推着车气鼓鼓地往家走。蒋剑照也太荒唐了,她这样想着的同时,又难以自控地联想起那些画面——关于共同生活的愿景。这简直过分到了极点,已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这和路边碰见一个女孩,就肖想她给自己做饭洗衣,有什么区别?真是无耻。
王子舟一边无限放大内心的罪孽感,一边谴责自己,直到把自行车停到公寓楼下的停车场,把它和自己的车并排摆在一起。
好奇怪,它们真像。
并排摆着,就像一家人。
王子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之後两天,这种并排停放,不断地上演——虽然是她和蒋剑照一同骑车出游,但把车停好,就立刻显示出另一种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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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这种想法,但我不想。
就算只是我的妄想也可以。
这种妄想,延伸到了每时每刻,变成了一种条件式的联想。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碰到了触发点,都会想起她的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没有来,辛德瑞拉却与我同在。
在山上,在寺庙,在集市,在博物馆,在商店街,在纪念品店。
譬如她在寺庙看到头痛御守,下意识地就想买,最後也真的买了。
又譬如在纪念品商店,她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猫眼小铜铃,马上就想到陈坞车把上那只坏掉的车铃——它应该是淋雨生锈了,完全打不出声音,虽然在京都骑车几乎用不上车铃这种玩意,但她还是买了。
送不出去我也要买。
每到这时候,蒋剑照都要一逞口舌之能,编排她和陈坞。
她享用着这种编排,同时也承受着它带来的虚妄与失落。欣喜永远只属于瞬间,下一刻,就能辨识出它仅仅是幻觉。
在这种落差里,王子舟度过了自己二十四周岁的生日。
2019年8月22日,二十四岁了,二十代即将过半,再也不能说自己二十出头了。尽管学业、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她还是生出了一种没着没落的虚无和茫然感受。
没着没落。
对着蛋糕,王子舟哇哇大哭。
蒋剑照说:“哭个鬼,你好歹马上能毕业了,我要是博士毕不了业连硕士学位都拿不到,我以後很可能就是个没什么鬼用的历史本科!二十四岁而已,你指望二十四岁能活明白吗?六十岁也不会明白的!”
王子舟说:“你彷佛是个老人家。”
蒋剑照说:“说得好,我其实是1965年生,现在五十四岁,未婚未育,已经退休,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不打算想明白了,反正我们智人这个物种,早晚要灭绝的。”
王子舟听到这里就会破涕而笑。
蒋剑照经常这么安慰她。
智人总要灭绝,世道总会完蛋。
《悟净出世》里的沙虹隐士这么说,《帕洛马尔》在“帕洛马尔的默思”里也这么说,大家在试图想明白时,都生出过这种“自暴自弃”式的粗暴念头——它其实是把个体对未知的恐惧安置于超巨集大的叙事框架之下,本质上是对消亡恐惧的一种美饰,带来的安慰与宗教相差无几。
可一想到这点,瞬间身心轻盈。
开开心心吃起蛋糕,坐等着时间虚淌而过。
二十四岁生日,是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明白的生日。
陈坞说最近用不到车,让王子舟不必着急还,王子舟真的就没还。但蒋剑照的京都行程快到尾声,接下来要去奈良、大阪,自行车其实用不到了,王子舟遂打算在去奈良前把车还回去。
生日过後的这一天深夜,她一边洗漱刷牙,一边和蒋剑照商量去奈良的计划,正说道:“东大寺肯定要去吧?”
蒋剑照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
王子舟吐掉漱口水:“怎么了?”
“陈坞点赞了我发的朋友圈!”
“什么?”
“而且是昨天那条!”
“昨天你发了什么?”
“你过生日啊!”蒋剑照说,“你每年过生日我都会发朋友圈!”
“我知道啊。”
蒋剑照每年都要搂着她发自拍合照,还逼迫她把脸凑在镜头前面,说这样显得自己脸小,有时候实在过生日碰不到一起,她还要把视讯通话的页面截图。王子舟从来不玩朋友圈,所以随便她发,也懒得去深究她发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个鬼!”蒋剑照的手指在萤幕上戳来戳去,“你鬼都不知道!”
她嘀嘀咕咕,简直停不下来:“我还以为陈坞和你一样,是乾脆把朋友圈功能关了的那种人!结果他只是不主动发朋友圈!他早就见过你了,必然——他至少每年都要在我的朋友圈见你一次。”
王子舟乍然惊醒。
在池田屋吃饭那天,她说自己有个好朋友和谈睿鸣一个高中,陈坞立刻就定位到了“蒋剑照”——仔细一想,这根本不合理!他们那个高中每年考上J大的起码有几十号人,为什么只定位到了蒋剑照?
他在蒋剑照的朋友圈见过我。
知道我和蒋剑照是好朋友。
“天啊!”蒋剑照又说,“陈坞昨天发了朋友圈。”
“那又怎样?”王子舟握着牙刷傻站着。
“他之前从来没发过朋友圈啊!”蒋剑照分外激动,但马上又垂下脸,“发的这是什么?白纸吗?很多张白纸。他好晦气。”
“我看看。”王子舟凑上前。
发的确实是一沓白纸,但好像又不是普通白纸。
“不要管啦。”王子舟说,“人家的事。”
蒋剑照扔掉手机。
她盘腿坐正,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石英钟:“王子舟同学,马上就要十二点了,你现在想不想睡觉?”
“想啊。”王子舟说,“明天还要早起还自行车,还要赶车去奈良。”
蒋剑照将视线移向她:“但我觉得你早睡不了了。”
“为什么?”
“你现在去还车吧。”蒋剑照说,“今天马上就要过去,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十五分钟,够你换身衣服,跑到楼下,骑车飞奔出门,正好能赶上。”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们的生日只差一天!”蒋剑照大声道,“今天是陈坞的生日!你是8月22号,他是8月23号,你比他只大一天!只差一天,居然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座!虽然星座在我看来简直是一派胡言,但我还是要说,这太他妈玄妙了,差一天就不是狮子座,差一天就不是处女座——”
她还没说完,王子舟就换好了衣服。
出门前,王子舟拿走了那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揣进裤兜。
王子舟下楼的时候争分夺秒地给陈坞发了条讯息:“你现在可以下楼来吗?我把车还给你。”
没有等到回覆,她骑上他的自行车,飞驰在京都昏暗的夜巷之中。
风声像进行曲。
急迫地捋过每一根刚清洗吹乾过的发丝。
椰子味的。
她骑车拐进东竹寮前院。
喘息不定。
陈坞站在楼门口,身後是玻璃门内惨白的光,衬得他像是个面目不清的剪影。
王子舟推车过去,在他面前停好车。
仍旧喘息不定。
然後她从兜里摸出那只铜铃。
“你把手给我。”她喘着气说。
陈坞给出手心。
她把那只没有包装的铜铃放到他手心里——
金属表面还存留着她的体温。
“你的车铃坏了。”她抬眼小心翼翼地说,“生日快乐。”
他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要漾出来。
王子舟感受到了。
你现在是你吧?是你。
不是什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王子舟抬头看他,他也洗过头,刚刚吹乾。
她鬼使神差地说:“我想摸一下你的头发,可以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
王子舟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对不起,我胡说的。”
她要逃跑。
他低下了头。
我们如何表达喜爱呢?
在没有语言之前。
也许包括触碰与抚摸吧。
王子舟抬起了手。
手指碰到对方发丝的刹那,她才明白,头发——
根本是没有什么实感的东西。
我想触控的,也根本不是他的头发。
于是她将整面手掌都贴了上去,终于捕获到了一点点微弱的温度,可压根不够,远远不够,这与她想象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甚至不敢移动自己的手指,也不敢呼吸出声,只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下垂的视线。苍天啊,她想,我居然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我的心脏简直要蹦出来了。
“我可以用两只手吗?”她得寸进尺。
陈坞有些吃惊。
但她已经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没有拒绝,因此王子舟的另一只手也贴上了他的头发。
王子舟屏住了呼吸,抬眼看着他。
原来你的头发,触控起来是这样的感觉。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我闻到了秋天的爱媛柑橘的香气,还有一些刚洗完澡的热气,它们在夏夜里蒸腾、欢呼,大开派对,但只有我、只有我听得到。
原来这就是妄想的实体。
我的脸烧起来了,我宛若一介狂徒,我简直理智丧尽,我想,我好像明白了那种东西,那种想要更进一步的渴求,那种撕开皮肉咬住骨骼的疯狂慾望。
我被吞噬了,我只是那种慾望的奴隶。
我说不出口,我也行动不了。我只能把双手放在你刚刚洗过的、带着爱媛香气的头发上。管它时间过去多久,与我何干。我只是这么安放着、我不甘如此安放的双手。
我想做点别的。
别、别那样,求求你,王子舟,不要那样做。可以了,停下来,把你的手撤下来,跟他说再见,你还能算是一个好人。
那个一直反对我的声音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它喊我喊得好大声,它勒令我做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好人!如果我做了什么,我就不是好人了吗?它凭什么这样评价我?我又凭什么听它的话?
王子舟眼眶通红。
辛德瑞拉,求求你,给我一点反馈。
不要像个木偶一样。
不,木偶不会呼吸,辛德瑞拉在呼吸,王子舟听见了,他紧张的呼吸声。
原来你也会紧张。
王子舟觉得自己在发抖,像站在雪山上,立在寒风里——
我只要下移我的双手,踮起脚尖,就可以抱住他取暖,他也确实低头弯腰了,我可以——
我可以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贴着耳朵紧闭双眼,跟他说:“我好冷。”
我好冷。
我想要拥抱他,撕开这个人偶服装背後的拉链,把他的心脏剖出来,和我的心脏摆到一起。
你听见了吗?它们此起彼伏的跳动声。
在剧烈的心跳声里,我回过神,发现我的双手仍然只是,停留在那没有什么实感的头发上。
你的眼睛注视着我,像一口井。
我趴在井边,望进去。
黑洞洞的一片。
你在呼唤我:“你要进来看看吗?”
好,我这就跳进去。
我这就跳进去。
双手妄图下移的刹那,十二点魔法生效了——
智慧手表忽然发来就寝提醒,王子舟被那震动吓得缩回了双手,她惊愕地看了陈坞一眼,连道别的话也没说,落荒而逃。
王子不像辛德瑞拉,王子连南瓜马车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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