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看,彷佛与夷魍对视了一下。
“说说夷魍吧!”她说,“还有不是人的陈会计,你们怎么认识的。”
“紧急联络人。”曼云沉默了半天说道,“谈睿鸣的紧急联络人,我打了那个电话。”
“那个电话是陈坞的吗?”
“对。”
“为什么打电话给他?”
“因为送谈睿鸣进了医院,我想要联络他家里人。”曼云说,“我就打那个电话,一开始没人接,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多,才终于有人接。我还想,什么工作啊,忙到电话都不接——”他说着忽然嗤笑道:“想起来真是好笑。”
王子舟歪头看他。
曼云说:“我问他,你认识谈睿鸣吧?他说,是。我又问,你是他什么人?他说,朋友。我说,只是朋友?他说,是。我说,可你是他的紧急联络人。他没说话。我又问,你知道他精神状况不好吧?他反问我,他现在怎么样?我就说,还没死,你来学校一趟吧。他说,我不在北京。我说,那你飞过来啊!他说,我要考试。我说,搞什么?考试?考试有人命重要吗?挂科再补就是了,你大几啊?他说,我高二。”
说到这里,曼云冷笑道:“妈的,高中生,不接电话是因为在上晚自习。”
王子舟觉得好笑又难受。
曼云发泄似的说:“真的气死了,谈睿鸣的紧急联络人竟然是个高中生,小屁孩,我真的要疯了。简直——那时候我就想,这个烂摊子,我必接无疑了。”
“烂摊子?”
“後来他告诉我谈睿鸣高三就试图去死,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他在谈睿鸣宿舍发现了那些东西,全部拿走之後,跟谈睿鸣说:如果你下次再有这样的念头,告诉我就好了。托他的福,谈睿鸣顺利毕业去了大学,嘿——”曼云咬牙切齿,“来祸害我。”
王子舟安安静静地等他说。
“谈睿鸣大一的时候很糟糕,我觉得那时候我也很糟糕,大家都一团糟,你懂吗?我们像扁舟一样被扔进海里,被浪头击翻了——”
王子舟点点头。
“自顾都不暇,所以我根本不想管其他人的事——”曼云皱起眉头,“可他非要在我跟前死,那我怎么办,我能看他死吗?我能把他扔回给那个高中生,让高中生给他做心理辅导吗?高中生每晚十点多才上线!该死的晚自习。”
他恶狠狠地说。
“就那样捱过了四年,浑浑噩噩的,不清不楚的,我们三个人——”曼云转过头来看王子舟,“瞒着家长、瞒着老师、瞒着同学、瞒着所有人。”
“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人?”王子舟小声问道。
“其他人会信吗?”曼云冷笑,“你还能考试、还能写作业、还能去参加学会、还能发文章,你说你心里生病了,会有人信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不是太敏感、太矫情了?”
“情绪是最不重要的玩意。”曼云说,“不值一提,它没办法被量化,也不可能有成绩。”
王子舟贪婪地呼吸湿润的空气。
曼云又说:“你知道谈睿鸣的情况吧?家境不错,长得不错,脑子也挺好用,父母很和善,老师全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最好的朋友——”他特意强调:“陈坞也毫无底线地包容、接纳他。你随便代入一下吧,如果你是谈睿鸣——”
如果我是谈睿鸣。
王子舟又仰起头,注视停留在空中的夷魍。
你是不是在哭啊?我鼻腔里充盈着眼泪的气味。
曼云说:
“没有糟糕的家庭关系,没有校园暴力,一直在小心呵护中长大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连外部都没法归咎,只能说——
“是我的错。
“我的问题。
“是我不行,才会这样。
“我没有办法跟其他人解释这一切。
“我只有你们,求你们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那眼泪的气味,好窒息。
王子舟感觉头顶下起暴雨。
我连伞都没有啊,谁能给我一把伞。
我不想被淋湿。
救救我。
“他来京都这次很开心,我还以为——”
曼云没有说下去。
雨太大,我们都被淋湿了。
站了好久,我们在天台,望着京都低矮的天际线,站了好久。
视线,名为期待的视线,王子舟反覆地想起它。
外部确实没什么可归咎的,外部只是用期待的视线注视着你,甚至是温和的、带着盈盈笑意的。
我们只是希望你好。
可我不好。
我糟透了。
视线,视而不见。
王子舟想到了一首诗。
她说:“你知道高村光太郎的《梅酒》吗?”
曼云没说话,她又说:“《梅酒》收尾有一段——”
她念起来:
“あはれな一个の生命を正视する时、
“世界はただそれを远巻にする。
“夜风も絶えた。”①
夜风真的停了,臆想中的雨好像也停了。夷魍呢?王子舟抬头一看,它还在那里。
我们正视夷魍,世界静观我们。
“只要谈睿鸣在那。”曼云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说,“哪怕我难过、歇斯底里,我都觉得没有关系。谈睿鸣这些年就像警示线一样横在我面前,我只要自觉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步,就能确认自己是安全的。很卑鄙吧?我等于是踩着那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
他的声音近乎颤抖。
王子舟没有接话,她觉得对方这时候需要的只是擦眼泪的纸巾,于是低头从抽纸盒里连抽了好几张递给他。
曼云吓了一跳,他偏头一看,对着那一大盒纸巾大叫起来:“你上天台就上天台,怎么还会带这种东西上来?!”
王子舟一脸无辜:“陈会计塞给我的,他觉得你肯定要哭吧。”
曼云忍不住咬牙:“这人可真是……”
王子舟问:“怎么了嘛?”
曼云忿忿道:“他不是人。”
王子舟也说:“他不是人。”
“干嘛学我说话?”曼云瞥道,“你懂个鬼。”
“我懂啊。”王子舟说。
她抱着那盒纸巾,沉默了一会,叹息般说道:“他在旁观我们,旁观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
曼云明显一惊。
“你怎么知道?”
“感觉吧。”王子舟说,“没有人会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给我塞一包纸巾,彷佛之前被你揪起来骂的人不是他一样。”她顿了顿,又说:“我时常觉得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只有那具身体是坐在那的,他的意识好像漂浮在半空,注视着自己和我。他是不是真的很冷漠?”
“那是他保全自己的策略。”
王子舟仰头看他。
曼云道:“不然你以为他怎么能做谈睿鸣将近十年的情绪垃圾桶?换成一般人早就崩溃了好吗?可他不会,全世界都去寻死,他也不会去死。”
王子舟想起蒋剑照说的,他被叫去办公室罚站一下午,仍能若无其事去买晚饭的事。
他根本拒绝了那些情绪对自己的伤害。
只要我远离自己。
我成为我自己的旁观者。
这种跳脱,这种跳脱——
曼云说:“你知道布洛的心理距离说吧?”
王子舟摇摇头。
“虽然是美学范畴的一个概念,拿来用可能不太恰当,但我觉得很贴切。这理论有一个经典的例子,叫海上的雾②。”曼云扭头问她,“你现在在船上,船在海上行驶,遇到了超级大雾,你什么感觉?”
“害怕、不安?”王子舟将自己投入到那个情境里,悲观地回道,“感觉要遇难了。”
“可如果你现在不在那艘船上呢?”曼云又问,“大早上的,你正和爱人一起轻松地散步,远远地看到海面起雾了,什么感觉?”
“嗯……”王子舟蹙起眉,“雾真浪漫,真漂亮?”
“对嘛,明明都是海雾——”曼云说,“但只要不在那艘船上。”
只要不在那艘船上。
海雾也好,风暴也好,与我何干。
保持距离,它只是别人的事,我甚至会觉得它具备美感。
我做一个旁观者就好。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王子舟困惑不解,“这是有意识练就的生存策略吗?”
“怎么可能?谁能那么早就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最初肯定是无意识的。”曼云瞥她,“你知道他童年日子过得还不错吧?在乡下。”
“我听蒋剑照说过一些。”
“也许是童年过得太自洽了吧。”曼云说,“和之後的生活落差太大。他封锁了那些童年阶段获得的东西,知道那些东西是真正的自己,之後则只是无意识的角色扮演——离开祖父母,来到父母身边生活,我开始扮演一个好学生、好儿子。他们批评我,对我有所期待,也只是针对这个身份的,与真正的那个我无关。”曼云叹了口气:“真正的我,不对这些事情投入任何感情。”
“你这样说我好害怕。”王子舟忽然接道。
“很正常,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个精神病患者。”曼云闭上嘴,自鼻腔逸出肺部沉积的废气,他停顿了很久才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很多宗教里的修行,都需要跳出来观照自己,本质上跟这种行为差不多。但享用了这种行为带来的超脱与冷静,也势必要为之付出代价。”
“你想说的代价,是解离吗?”
“不,这种观照意识的发生只是意味着他具备解离的潜质,其实人人都有这种潜质,我们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情况下离开自己、观看过自己,并不是说有这种行为就一定会发展成精神病,但是……”
曼云皱起眉,甚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你想象一个杯子好了。”他忽然说,“一直放在地上的杯子是不是很安全?但如果这个杯子一直悬在半空,你把他拽下来,他会全部碎掉的。当他被拽回地面的时候,他势必要遭受更大的痛苦,他比放在地上的杯子脆弱得多。”
“我明白了。”
王子舟回想起了那些零星的片段。
他的闪烁,他的惊慌,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摇摇欲坠。
我在拽那只杯子。
而且拽动他了。
他恐惧我。
我给你铺张海绵垫吧,辛德瑞拉。
我想要你下来。
你别怕,我会接住你。
曼云乜她:“你是不是在琢磨怎么接住他?”
王子舟一怔:“你怎么知道?!”
曼云问:“你很喜欢陈会计吗?”
王子舟咋舌。半天,她问:“很明显吗?”
曼云瞥道:“很明显吗?亏你问得出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我看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也只是个躯壳,大郎不必笑二郎,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一路货色是贬义词!”王子舟抗议道。
曼云喜欢看她跳脚:“我偏要这么用。”
王子舟不甘示弱:“刚才不知道是谁在哭哭啼啼!”
“你才哭哭啼啼!”
“你好幼稚!”
“你最幼稚!”
“反弹!全部反弹!”
曼云气笑了。
王子舟说:“你现在好了吧?”
曼云扭头望向别处:“好什么好,住口吧你。”
王子舟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真名啊?也不难听,要我说,从寓意看,比曼云还更好一点。”
“你去查我!”他咬牙,“你可真是个偷窥狂,变态。”
“我只是不小心看见了!”王子舟底气渐弱,“然後查了一下。”
“那你就是变态。”
“我是变态。”王子舟低头说,“对不起,我罪该万死。”
“你怎么能用这么诚心的语气说这种话的?”曼云瞥她,“真是大傻子。罢了,放你一马。”又问:“你查到哪了?”
“查到百科词条就没往下看了。”她老实交代。
“往下也没有了。”曼云自嘲似的冷笑。
王子舟警觉地抓到了那种厌恶。
他讨厌那个百科词条。
很简单的词条,像是从新闻里自动抓取生成的,只有一句话——某某某,2011年某省某县高考理科状元。
县状元,真是了不起,但也只是那一瞬间。
在曼云眼里,这词条根本不是什么旧日荣光,而是行刑柱。
我的名字,被绑在那上面,被油淋,被火烧。
他什么都没说,王子舟竟然理解了那种心情。她明显感觉到话匣不对,竭力地想要挽救,于是两眼一闭,说:“好吧,真的对不起,作为补偿,我也告诉你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好了。”
曼云说:“你跟我共享这种东西不合适吧?你不如留给陈会计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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