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拂在笑,也在哭,泪眼模糊中看见瑟瑟跑过来,仰起小脸看她:“阿娘为什么哭了?”
夏舜猛地停住动作,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瑟瑟。
瑟瑟抽泣着,踮着脚尖,努力想要帮崔拂擦眼泪:“阿娘不哭,阿娘一哭,瑟瑟也觉得难过,瑟瑟也想哭。”
崔拂推了下呆住的夏舜:“阿兄,让我下来。”
夏舜松开手,崔拂站住,弯腰抱起瑟瑟:“瑟瑟乖,阿娘不是难过,阿娘是高兴的。”
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吗?瑟瑟抽搭着,鼻头红红的,小手替她擦去眼泪:“真的吗?”
“真的,”崔拂轻轻在她眼角吻了一下,“阿娘太高兴了,所以哭了。”
“阿鸾,”耳边传来夏舜颤抖的声音,“是你的女儿?”
崔拂含泪点头:“是。”
她擦掉眼泪,又忙着给瑟瑟擦,脸上露出笑容:“瑟瑟,这是你阿舅,快叫阿舅!”
夏舜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她跟你小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容貌,同样的神态,同样娇娇软软的一小团,几乎让他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见到了那个摸着他的牙齿尖,笑盈盈叫他阿兄的小阿鸾。
世事可真是奇妙啊,失去的一切总会回来,而且,比先前更加圆满。心中油然生出爱意,夏舜轻声问崔拂:“阿鸾,我能抱抱她吗?”
崔拂轻声问瑟瑟:“可以吗,让阿舅抱抱?”
瑟瑟看看崔拂,又看看夏舜,很快笑起来,向夏舜伸出双臂。
夏舜一把抱过,多年来心中的缺憾骤然被充满,笑容从眼中绽开,柔声问瑟瑟:“瑟瑟,要不要阿舅给你玩个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瑟瑟好奇。
夏舜虚虚握着她,双臂一展,将她抛起一点,瑟瑟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唤他:“阿舅,再高一点!”
“好,都听瑟瑟的!”夏舜大声答应。
将她稍稍抛高一点,又生怕摔到,连忙伸手接住,瑟瑟的笑脸在眼前忽高忽低,夏舜含泪带笑,真好呀,小小的人儿无忧无虑,就像从没经历过离乱忧患,藏在他心里的小阿鸾。
欢笑声中,独孤逊跪倒行礼:“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将士们纷纷跟着跪倒:“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崔拂呆住了,虽然她猜测过这个可能,但事到临头,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小听说过许多旧朝的故事,没想到,她竟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夏舜一手抱着瑟瑟,一手拉起独孤逊:“士英快起!”
他紧紧握住独孤逊的手:“士英,这次多亏有你,我和阿鸾都都要谢谢你。”
“陛下,”独孤逊低声道,“如今诸事圆满,还是尽快回复京,免得……那边再生枝节。”
他是说萧洵,那该死的混账!夏舜看了眼崔拂:“你去安排一下,用过朝食,立刻启程。”
火苗在灶膛里跳跃,小米粥熬得粘稠,葵叶饼一张一张烙出来,嗤啦一声,打好的鸡蛋液下了锅,迅速变成一张金黄的鸡蛋饼,崔拂在堂中摆着碗筷,抬眼一看,夏舜抱着瑟瑟在小菜园里玩,瑟瑟跟他已经混得熟了,一口一声叫着阿舅,摘下一根脆嫩的小黄瓜给他吃,又指给他看前两天与独孤逊一起挖的“鱼塘”。
崔拂放好碗筷,无声地笑,果然是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哪怕从没有见过,哪怕相隔千山万水,只要再见面,依旧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阿鸾,”夏舜一回头看见了她,含笑说道,“吃完饭就要启程回家了,你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
崔拂摇头,有阿兄,有瑟瑟,她还需要收拾什么?他们就是她的全部,有他们在,空着两手也是满足。
吃食摆了一桌,夏舜抱着瑟瑟走来,叫过避在厨房里并不准备上桌的妙寂几个:“师父、欧叔、五哥,都来坐吧。”
崔拂连忙坐过去,一手拉住妙寂,一手拉住老欧,轻声道:“走吧,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满心里暖洋洋的,阿兄这是随了她的称呼呢,他贵为天子,却能如此体贴她的心意,她的阿兄,一直都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阿兄。
妙寂几个被她拉着,在堂中落坐下,夏舜放下瑟瑟站起,向着他们团团作下揖去:“这些年阿鸾多亏你们照顾,夏舜在此谢过诸位!”
慌得老欧连忙站起,哐当一声带翻了条凳,李五也站着,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妙寂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是,从今往后,都是一家人,”夏舜神色郑重,“只要有我在,绝不让阿鸾,绝不让你们再受一丁点委屈。”
崔拂握住他的手,是啊,都是一家人,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一家人。
朝食过后,车驾启程返回复京,崔拂抱着瑟瑟与夏舜同坐,窗户开着,瑟瑟看着窗外,满脸好奇:“阿舅,我们要去哪里呀?”
“跟舅舅回家。”夏舜握着她的小手,一时一刻都不舍得松开。
“回家?”瑟瑟听不明白,“不是才刚离开家吗?”
夏舜笑起来:“那里也是家,不过现在,我们要去新家,瑟瑟和阿娘以后跟舅舅在一起,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好,再也不分开!”瑟瑟伸出小手指,“阿舅,你得保证,我们拉钩!”
“好,”夏舜伸出小指,“我们拉钩!”
大手勾着小指,郑重摇了摇,崔拂笑出了声,只觉得有生以来,就属此刻最为圆满。
车外一阵銮铃声响,独孤逊催马赶了过来,瑟瑟探头出去,大声叫着向他招手:“独孤伯伯!”
独孤逊停住,笑问道:“小瑟瑟有什么事?”
“骑马好玩吗?”瑟瑟扒着窗户,眼巴巴地看他。
独孤逊笑起来:“要试试吗?”
“可以吗?”瑟瑟忍不住摸了下马儿长长的鬃毛,马儿一摆头,转过脸来看她,瑟瑟下意识地一躲,跟着却又伸手摸了下,咯咯地笑起来。
独孤逊笑着拉过了马:“瑟瑟要先问过阿舅阿娘才行。”
瑟瑟立刻转向夏舜:“阿舅,可以吗?”
此刻便是要他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给她,夏舜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连忙吩咐停车,亲手抱起瑟瑟交给独孤逊:“士英,慢点骑,别吓坏了她。”
“臣遵旨。”独孤逊笑着接过,圈起一臂围住,“陛下,那么臣先走一会儿。”
马儿小步向前走去,微风送来瑟瑟欢快的笑声,崔拂探头向外看着,听见夏舜叫她:“阿鸾。”
崔拂回头看他,他似乎很是为难,半晌,才又说了下去:“瑟瑟的阿耶是?”
崔拂觉得脸上有些发胀,低了头,萧洵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夏舜攥紧了拳头,强压着心里的自责和恼怒:“眼下瑟瑟不在,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对我说。”
该怎么说?崔拂心绪纷乱:“是……”
窗外脚步声急,侍从隔窗递过塘报:“陛下,越州有紧急军情!”
夏舜接过来匆匆看过,啪一声合上:“萧洵在城外。”
他看向崔拂:“他要见你。”
第37章 从此再没有崔拂
越州城外四十里。
大邺援军星夜从孤镇赶来, 此时与大夏军队相距数里,列阵对峙,萧洵独自催马, 在阵前急急走动。
大夏将领已被他生擒,独孤逊却没有丝毫反应, 为什么?难道城中的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萧洵猛地勒住马, 她应该就在城中,独孤逊先一步找到了她, 却没有进一步举动,他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 斥候飞跑上前:“大王,独孤逊连夜从北门出城,率重兵迎来一人,今早入城。”
北门。萧洵握着缰绳, 他从西来, 独孤逊从北出,北边直通大夏, 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他这个大夏的司徒亲自去迎接?
冷声问道:“什么人?”
“重兵护卫,属下无法靠近, 未能查明,”斥候小心翼翼说道, “城郊的渔村也突然加强了防卫,属下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容貌。”
突然加强防卫,又迎来重要人物,这情形并不像是要以她为要挟,独孤逊究竟想做什么?
等待猜测,都不能解决问题, 萧洵抬眉:“传我号令,攻城!”
杀进去,找到她!
鼓声急促,萧洵挥刀向前:“杀!”
越州城北。
城门洞开,杜衡追随驾辇,声音压得很低:“臣恭送陛下!”
“此次能迎回长公主,都督功不可没,”夏舜的容颜在珠帘后若隐若现,“来日还朝,朕亲自为都督计功。”
长公主?杜衡下意识地向辇内看了一眼,珠帘中影影绰绰,有女子坐在夏舜身边,难道就是渔村中那个女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亏得当时他去得快,及时止住了周子徵,不然这项上人头,怕是都已经不保,还谈什么越州都督的差事?
连忙双膝跪下:“臣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都督请起,”夏舜伸手出来,虚虚一扶,“长公主曾流落越州的事朕不想让外人知道,都督知道该怎么做吧?”
该怎么做?他亲眼看见那女子身边带着个孩子,可这驾辇附近,并不像有什么驸马,若想瞒住消息,那渔村里的女子,自然不能是长公主,瞒过那些无知无识的村民并不难,最要紧的,是堵住他那个不长眼的内侄的嘴,彻底打消夏舜的疑虑。
杜衡忙道:“陛下放心,臣即刻回去处置知情的人,必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夏舜微微一笑:“朕相信都督不会让朕失望。”
驾辇起行,杜衡送出去老远,转身时脸色一沉:“传我的话,让周子徵收拾收拾,滚回乡下老家去!”
驾辇中,夏舜低声问道:“瑟瑟今年几岁?”
问年龄,自然还是想问她阿耶是谁,崔拂低着头,许久:“是萧洵。”
咣一声,夏舜一拳砸在案上:“该死!”
他咬着牙:“阿鸾,你想怎么办?你放心,无论你要如何,阿兄都一定给你办到!”
她要如何?三年来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萧洵给过她太多猜疑伤害,可他也给了她瑟瑟,天底下最好的瑟瑟。崔拂抬眼,摇了摇头:“阿兄,我不想如何,我不恨他,我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这样吧。”
这答案出乎意料,夏舜一时有些无法接受:“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崔拂长长地吐了口气。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比起前世双双死于非命,今生已经好得太多,更何况她还有瑟瑟,足够弥补她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她不恨萧洵,他有前世的经历,无法看破那些精心为他设计的阴谋,但她也不会再见萧洵,有那么多猜疑伤害,更有月和的死横亘在中间,她不能原谅他,就让他埋在心里,永远是最初那个叫她阿拂的少年吧。
轻轻握住夏舜的手:“阿兄,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让他知道瑟瑟的事,等瑟瑟长大以后吧,到那时候,我会告诉她一切,认不认这个阿耶,由她自己决定。”
“都怪我,都怪我!”夏舜紧紧攥住她,眼梢泛起红色,“若不是我当初没照顾好你,你就不会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如果三年前在金城时,我能去得更快些,出手更果断些……”
那时他顾忌她的安危,没有及时出手,害得她怀着身孕千里逃亡,带着瑟瑟多受了三年苦楚。夏舜自责到了极点:“都怪我没照顾好你,都怪我!”
“阿兄,”崔拂轻轻靠住他的肩,柔声安慰,“不怪你,你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兄,从来都不怪你。”
压抑的呼吸慢慢平缓,许久,夏舜喑哑着声音开了口:“阿耶驾崩时,阿娘正怀着你,太过伤心动了胎气,你还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阿娘伤了身体,没多久也去了。”
原来阿娘,是这么没的,眼泪涌出来,崔拂低低啜泣着,夏舜顿时忘了一切,反过来抚慰她:“不哭,乖阿鸾,不哭,都过去了。”
崔拂哽咽着问他:“后来呢?”
“那些忠于阿耶的臣子带着我们逃亡,也是在那时候,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伺机复国。”夏舜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阿鸾,那时候你好小啊,因为不足月,比别的小孩要小上一圈,可你那么乖,不管怎么艰难,你从来都不哭不闹,就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他轻轻抚着崔拂的头发:“原想着无论多难,我们兄妹两个生死都在一起,可到后面形势越发紧张,不仅严士开和窦君璋,各方势力都开始找我,有的想斩草除根,有的想挟持我做傀儡,我朝不保夕,不敢再带着你一起,只好让乳娘阿崔和东宫卫率带你隐姓埋名,在西南住下。”
乳娘,久远的记忆中突然出现一张温柔的面孔,五岁那个逃亡的夜里,便是乳娘背着她,走过千山万水。
轻声问道:“乳娘现在呢?”
夏舜的声音冷下去:“死了,严士开老贼做的。”
崔拂一惊:“严士开?”
“对,严士开,”夏舜望着窗外,面色阴冷,“我们一家人种种遭际,都是拜严氏所赐。”
崔拂耳边骤然响起当年阿婉的叫声,你的身世,不能让你知道——原来严凌父子,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
夏舜握紧她颤抖的手:“我们兄妹分开后,为了不泄露消息,我从不问你的化名和住处,阿崔很警惕,每隔半年就会换个住处,唯有在要搬走的时候,才会把地址告诉我,我就赶过去看你一眼。你们要搬出秣城祥云坊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看你,出城时不慎被严士开的眼线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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