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栩则是阖着眼靠在软椅上,他处于养伤中,精力本就不济,被这么一折腾,即便还处于怒意中,仍难免露出疲倦。
小书童愧疚道:“早知道我就不让她进来了。”
谢栩摆手,“与你无关。”谁能想象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会这般失去理智,犹如疯魔。
眼见时间已至凌晨,小书童道:“少爷消消气,这事过就过了,您还是歇息吧。”
谢栩手肘支在案几上,摇头,“不了,你下去吧,不用在这伺候,我要静一静。”
他此时完全没了睡意,房间安静下来后,除了对月城小公主的厌恶,还陷入一种古怪的迷茫中。
小公主癫狂般的举动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哭闹时喊的那两个名字——“阿昭”、“白殷”。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两个词,这些日子以来,它们总是以各种奇怪的形式出现,除了小公主嘴里喊着的,还有那一日陪顾莘莘在戈壁滩时,脑海里倏然出现的画面,陌生女人的背影,她微笑着转身,冲他喊:“阿昭……”
以及前阵子昏迷中奇怪的梦,梦里他一直追逐着一个看不见容貌的背影,呼喊:“阿殷……阿殷……”
他记得那些时刻的感受,总会无端的难受,胸口闷闷的,竟有隐约的疼痛。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晚,戍北候公署,火烛燃了一整晚。
而月城行宫,帝姬的宫殿亦整晚通明。
被强行送回的公主,歪倒在床榻上,但与先前不同的是,在官署她哭得泪水涟涟,我见犹怜,但此时被送回行宫的她,却再没了眼泪,呆坐在榻上,一言不发,麻木、憔悴至极。
不相干的宫人已被调走,只剩她的心腹女仆,见主子受到如此打击,仆人上前道:“娜木塔大人,请您保重啊!”
不错,这位坐在深宫床榻上,衣着华贵的“公主”正是南疆叛逃的罪人娜木塔,也是过去曾在林县府上化名为“秦絮”的神秘女人。
为得到心念已久的男人,她曾化名在林县作恶,为了恢复灵力杀害了不少婴孩,后灵力反噬自食恶果导致毁容,接着她又追到京城,不敢用真面目再见人的她隐藏在幕后,挑唆裴娇娥上场,无果,又追至大漠月城。为了冠冕堂皇的接近谢栩,她杀了真正的月城公主,按公主的模样做成了人.皮.面.具,冒充帝姬。奈何她想尽千方百计接近谢栩,谢栩不为所动。甚至她昨夜里献出一切手段,金钱、宝藏、权势、人脉,足矣让男人扶摇而上的依仗,最后卑微到愿意娥皇女英,乃至做妾做小,仍然无济于事。
最后,反落得个彻底被谢栩厌恶,欲杀她后快的结局。
想到自己做得种种一切,娜木塔越发绝望,她摸着自己咽喉上的掐痕,说:“阿昭他竟然如此对我,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
跪在她身旁的侍女不忍道:“既然阿昭大人如此狠心,您又何须再执着,既来了这月城,干脆就安安心心做这月城的公主,金枝玉叶,万事不愁,又何尝不好呢?”
“别再执着?”娜木塔转了转眼珠:“你要我放弃?”
“放弃?”她喃喃道,猛地摇头,“不!不可能!我等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怎么能够!”
她的神情恍惚起来,“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执着吗?”
她望向那摇曳的灯火,神色痴痴,“多年前,我还不是王庭的宫婢,我也曾青春少艾,曾是光鲜的贵族小姐,奈何家族犯事,我一夕间沦落为罪臣之女,教徒们杀了我的全家,还要将我投进井里,是阿昭救了我……后来我被罚到浣衣房,日夜做苦活,周围的宫人欺负我是罪臣之女,欺负我家族没落,至亲死绝,我被没日没夜折磨……若不是阿昭顾着,我早已经被他们折磨死了无数次。”
“没有阿昭,就没有现在的我。”
“可是……”侍女道:“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阿昭大人记不得了,他心里只有白殷,哪怕忘了白殷,他也只爱白殷的转世。”
被戳向最心底深处的刺,娜木塔的脸陡然惨白,“是,都怪这个贱人,若不是他,阿昭怎么会忘了我,怎么会这么对我!今晚阿昭是真的想杀我!”
“枉我如此对他,枉我为他叛教逃离,付出一切……”
显然,不管是白殷还是阿昭,娜木塔对今晚之事都伤心之极,此刻她既痛苦又绝望,恨情敌,恨命运,也恨爱而不得的男人,恨他的固执与绝情,狠她的痴心只换来他的厌弃,爱恨交加,她的面容近乎扭曲。
须臾她站起身来,前一刻的绝情渐渐化为冷静。
当一个歇斯底里的人冷静下来,最为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她会化仇恨为什么。娜木塔缓缓打开床头的木匣,拿出里头的东西。
烛火中,她托着一个金属小香炉,谨慎捧出,这物什看似与普通燃香的鼎并无区别,侍女却一瞬变了脸,道:“主子,您……您怎么突然拿出这禁物?您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么?”
“难道现在不是吗?既然他对我如此狠心,那我也没必要再装这个身份,横竖这软弱无能的小公主,我也当够了!”
娜木塔低头看着手里的香鼎,“当初从教里出来,冒着被追杀的危险,千辛万苦带了这玩意,终于派得上用场了。”
“主子三思!”侍女看向香鼎的眼神充满恐惧,她跪在地上,额头砰砰砸地,“此禁物被勒令禁止数百年,伤人也自伤,且太过邪性,您三思后行啊!”
娜木塔道:“我三思了,是他自己选择的,是他逼我的!若非心仪于他,舍不得出手,他真以为凭他这一世的凡人之身能伤我?这区区皇宫,又能困得住我塔木娜?”
丫鬟仍然拼命劝,甚至抱住娜木塔的脚:“主子,您听奴婢的劝,奴婢不会害您,您不能,万万不能……”
“滚!”娜木塔狠狠将丫鬟一掀在地,与上一次出发找谢栩诡异的笑不同,此刻的她在绝望后褪去所有情感,只剩冰凉的阴狠,似隐藏在卑暗深处的毒蛇,吐着幽幽信子,欲给予最致命一击。
她抚着手中的鼎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幻想着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模样,可因不愿伤害他,这宝贝从不敢用,如今,总算舍得下手了!”
长袍一掀,繁复的宫装长裙在灯火中投下幽暗阴影,她冷冷吐出最后一句话,“既然他不肯从我,那我就把他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带走!”
“生生世世,永远。做我的玩偶。”
第116章 Chapter116 破阵
两日后,天色将晚,谢栩刚刚批完一沓公文。
做官不容易,过去他只是个武将,管理好军队行军打仗即可,如今做上戍北候,等同于月城城主,不仅要管理军队、民生、财政、文教……就连这春天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农忙旺季,许多农忙的事,他也免不了操心。
待成堆的公务批完,又跟几个副将交代城中其他要务后,一天的公办总算结束。
疲惫地捏捏眉心,夜幕降临,他望向窗外,乌蒙蒙一片。
不知那小女子怎样了,前天顾莘莘出的城,说是忙生意去接货,临走时本想找自己道个小别,但那会他正与某参议商量要务,她便没有进来打扰,留下口信出了城。
先前听小书童说她为月城公主的事吃醋,他打算找她解释,但她匆匆出了城,他没来得及开口,只能等她回来再做解释。
说是出去三天,算算时间明天上午可以回,明明才分离几天,竟像数月未见,倒真是应了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还得等一晚上,看会书打发时间吧。
谢栩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翻开,不时拿笔做批注,灯火下没翻几页,小书童喜气洋洋推门进来,“少爷少爷,加油君回了。”
谢栩放下书:“这么快,不是说明天吗?怎么提前了?”
小书童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刚才在外面看到阿翠,阿翠说她主子回了,我才来给您报信的。”
倒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话落外门出现一个身影,正是阿翠,阿翠手里捧着个小布锦囊,进来道:“侯爷,这是小姐让我送来的,说是在别郡订货时偶然见的一个香囊,做工十分独特,想起您还没有香囊,便买下来送您。”
谢栩起初是意外,顾莘莘不仅回了,还给他带了礼物?仔细想想,这是她第一次送他礼物,还是贴身香囊。
古代,送香囊意义非同寻常,女子送男子贴身香囊,代表情意。
短暂的意外后,谢栩面上浮起喜色,不待小书童动手,他双手接过了香囊,一时舍不得带,放在手心仔细打量。
旋即他抬头问阿翠:“那你主子人呢?”怎地不自己来送,还让丫鬟来,莫非是害羞?
她不像害羞的人啊。
这问题去让阿翠默了一秒,她垂着头道:“主子这次办事不顺利,心情不太好,所以才让我来的。”
谢栩问:“怎么会不顺利?”
“货出了问题,我们的货多,有的走陆运有的走水运,某个水运道上出了问题,有一批货因为刮大风掀翻船只掉到水里去了,亏了一大笔钱。”
“什么?怎么会有这事?亏了多少。”
“少说几万两。”
几万两可不是小数目,顾莘莘为了自己商业新版图,将全部身家投了进去,还向钱庄贷了不少,若还没有盈利就亏了几万两,绝非小事,谢家主仆俱是脸色微变。
这时阿翠往窗外扫了一眼,道:“小姐?咦,那不是小姐么?”
谢栩的公署办在城楼最上一层,视野广阔,俯瞰可看到城中大部分场景,而从谢栩的窗子更是直对着城门,城门口来去的身影看得仔细,一个人影正骑着马往外赶,看背影正是顾莘莘。
阿翠忙冲窗外喊:“小姐,你干什么去?这么晚了!”
但她叫了几声顾莘莘不曾回头,依旧打马往前。
谢栩也喊她:“顾莘莘!莘莘!你去哪?”
马背上的人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理会,继续朝前走,她的马速度不慢,一会便穿过城门,朝城外去了。
阿翠道:“是不是心情不好所以才出去转转?可是这么晚了,一个人不安全啊。”
她焦灼起来:“前段忽利王子被我们参了一笔,会不会贼心不死,万一又带人悄悄来这就糟了。”
阿翠的话没错,上次忽利带人阴谋突袭谢栩顾莘莘,两人脱险回月城后,谢栩岂是那么好说话的,他向来有仇必报,回城后他懒得整复杂手段,直接修书一封大张旗鼓送到柔然,将小王子的恶行曝光后,留一句话给柔然王——“是否挨得教训不够,想请大陈领兵继续血洗柔然?”
双方历经近两年边关战争,地位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柔然再不是当初趾高气扬的国度,连经几次败仗,大伤元气,又被谢栩率领的大军往北撵了几百里,险些连老窝都没保住。
如今这惨淡光景竟还主动招惹大陈,还是大陈主帅戍北候!放眼整个西北数个国家部落,戍北候大名已是如雷贯耳,尤其大陈对柔然最后一战,以零伤亡战绩歼敌五万,战果恐怖,哪还有人敢在他面前蹦跶,找死么?
而这不要命的儿子竟真不知死活的招惹对方,若能成功刺杀也一了百了,可让人伤了又逃了,那就难办了,大陈的铁骑若一怒之下挥军北上,柔然王庭岂不是要灭绝?
是以为了不继续挑衅大陈,柔然王二话不说把忽利送入军中军法处置,虽说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可跟整个国家比起来也要靠后,据说若不是王后哭天抢地拼死拦住,忽利早就被军棍打死了。
最后没死也少了半条命,算是报了戍北候的断骨之仇,这才消了大陈的怒意。
但这是大局明面上的状态,凭忽利桀骜自负的性子,多半不会因这一顿暴打认命,极可能会勾起他更深的仇恨,他表面上屈服卖乖,谁知道暗地会不会偷偷派人再行动,他那些狼卫士可是来无影去无踪。
这般一想,房里三人焦急起来,阿翠冲着窗户更大声的喊,又招呼城门官兵追上去问问,谢栩却再等不得,起身大步出门去。
距离谢栩被袭受伤的时间已过了一个月,旁人养骨伤多得两三个月,但谢栩底子好,又被各种拔尖大夫殷勤照顾了一个多月,各种珍奇药材养着,伤已好了个七八成,平日里可以缓慢行动。虽说剧烈运动还是会感觉痛楚,但谢栩想着顾莘莘的安危,顾不了那么多,推门便去。
临去前他看着手里香囊,想着是小女子千里迢迢带的,舍不得放,干脆系在腰上。
下楼,他拉了一匹快马,顾不得众人在后追喊:“侯爷,不行啊,您伤还没好……”一甩马鞭,人如利箭般,冲出老远。
夜色越来越晚,谢栩出城时,一轮月亮爬上树梢。天空像是一块阴浓的布匹,夜色里的视野迷迷蒙蒙。
谢栩努力辨认前方,顾莘莘就在他前面不远处,朝着湖泊的方向奔去。
谢栩追在后面喊她:“莘莘!莘莘!你停!”
“前面危险了,回吧!有什么事跟我说。”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对方不想听,前面的人一直向前跑,无论谢栩如何喊都不回话。
谢栩闪过疑虑,但夜色中视线并不好,只能看到前方人儿穿着他熟悉的绯红衫裙,蹬着小皮靴,背影如往常一般。待要细究,忽听风中隐约有呜咽声传来,谢栩一愣。
小女子哭了?
他记得她不是爱哭之人,转念一想,她此次受损的数目几万两,能做他月城一年的军饷了,的确够让人肉痛的。
不爱哭的人一旦哭起来,格外让人心疼,谢栩心下着急,马鞭甩得越发激烈。
前面的人闷着头不吭声,一直跑过湖泊,湖泊后面是密林,穿过密林,便是个小山包。
快到小山包时,前面身影终于停下,谢栩一喜,喊着她的名字正要上去,当目光再度掠过那双小皮靴时,他身影一顿。
顾莘莘前些日子说过,她又长高了不少,脚掌大了半个尺码,那双小皮靴不够穿了,她便将其放到一边,穿上阿翠做的新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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