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听到敲门声出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余思雅一眼,最后还是扬起笑容客客气气地说:“余厂长,王书记,进来吧,梅书记已经在等你们了。”
两人进去就看到梅书记坐在办公桌前在埋头批示文件,似乎没留意到他们。
小胡悄悄将两人领到旁边的会客室,低声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梅书记还有两份文件要看。”
余思雅含笑点头。王书记憋着一肚子的气和疑问,坐到她对面。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小时,梅书记一直在低头翻阅手里的文件,似乎没空搭理他们。但余思雅和王书记都知道,这其实是梅书记在刻意晾着他们。
王书记脸皮薄,比较紧张,屁股挪了好几下,如坐针毡。相反,余思雅就要自在得多了,见梅书记似乎没空理他们,她也不急,撑着下巴,闭着眼睛养神。
王书记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很是羡慕。这份心态和定力,真是让人服气。
啪!
一份报纸拍在桌上的声音惊醒了余思雅,她睁开眼就看到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份省城日报,头条醒目的大字格外吸睛“录取通知书没找到”,粗暴直接,不愧是路明惠的风格。
不用说,余思雅就知道,这是今天的报纸。看来梅书记也在盯着省城日报的新闻,因而才能在第一时间拿到这份报纸。
从报纸上收回目光,余思雅赶紧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梅书记!”
梅书记背着双手,绕着她转了一圈,目光悠长,食指点了点报纸,语气带着笑:“不看看你们的成绩?”
王书记在一旁吓出了一身冷汗,余思雅竟然还真的弯腰拿起了报纸,认真地读了起来。其实内容跟她了解的差不多,路明惠先是写了高主任的托词,然后写她跑了邮局去查证了邮件的去向,有无丢包的情况发生。邮电局那边做出了澄清,郑重表示,他们绝对没丢件,而且还将派人去辰山县邮电局严查此事。
报纸的最后,路明惠还写了一段话:楚同志的录取通知书到底去了哪里,如今还是个不解之谜,请看下次报道!
不解之谜?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路明惠这么报道,明显是激起考生和家长们的愤怒,把火烧得越来越旺。但又没法指摘路明惠,人家说的就是实事。
果然是玩文字的,可真会玩。
看完后,余思雅规规矩矩地把报纸叠好,放回了茶几上。
梅书记盯着她的表情,挑眉:“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余思雅摇头,不作声。
梅书记坐到中间空着的椅子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可真能啊,折腾出这么大的事,全县都没人知道。还是市里、省里打电话来,我才知道的。我得谢谢你们啊,一天之内,市里、省里都给我打了电话,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他这是说的反话。
余思雅抬头坦然地面对梅书记,语气诚挚:“梅书记,抱歉,给咱们县里添麻烦了。你要是看过路主编前一篇报道,应该知道,我们一开始也没想闹大,能找的人,咱们都找了,通过了各种途径都没办法解决这个事,不得已,才找了路主编。梅书记,高考录取通知书关系着一个考生的命运,不是我们要跟谁过不去,而是我没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不公平的事在我身边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发生!”
似是没料到余思雅会这么坦诚,一上来就直抒胸臆,没有半点马虎眼。梅书记的脸色稍霁,但还是不大高兴:“找他们没用,你可以来找我,捅到省城报纸上,咱们辰山县这下全省扬名了,开心吗?”
余思雅苦笑:“这是我们的私事。梅书记这么忙,日理万机,我哪好破这个戒,拿这种小事来找你。要是我开了这么个头,以后大家都跟着有样学样,那梅书记简直没法工作了。”
“你这张嘴巴倒是挺会说,那今天的报纸怎么说?不是你透露的信息,路明惠会知道咱们县里昨天发生了什么?”梅书记也不是好忽悠的,指着报纸问道。
余思雅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好吧,梅书记,我承认,是我把这件事告诉路主编的。这还不是怪高主任太气人了,他们答应了我会好好查录取通知书的去向,一定帮我们找到,结果呢,他打电话过来却一口否认,说找不到了,可能是邮电局丢了。我气不过,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把这个事告诉路主编了。”
她还年轻,才20岁,正是冲动易怒的年纪,火气上来,控制不住,做点什么出格的事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这番话一出,梅书记是计较也不好,不计较也不是。他食指隔空点着余思雅的笔尖:“我算是领教你这张嘴了。”
余思雅嘿嘿笑了笑,赶紧问道:“梅书记,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梅书记瞥了她一眼:“上面已经准备成立专案小组了,不是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的问题。你们这回可是捅破了天,等着我去市里做检讨吧。”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余思雅一脸纠结:“对不起,梅书记,都是我做事不周,连累了你。”
不管错没错,让领导吃了挂落,先道歉总是没错。
她这番操作下来,梅书记完全没办法生她的气,这件事归根到底也不是她的错。虽然梅书记很恼她将这件事捅到上面,让辰山县出“名”,但更厌恶教育部门个别工作人员以权谋私,不作为的行为。
“行了,你跟省报的记者熟,跟他们打个招呼,市里已经准备严查这个事了,让他们别再报道了。”梅书记摆了摆手说。
这怎么行,不闹大,高主任之流又怎么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光是撸职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余思雅咳了一声,说:“梅书记,其实坏事也未必不能变成好事,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听一听?”
梅书记这两天挨的批比较多,正头痛呢,听到这话,扬了扬眉:“说吧,什么主意?”
这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做事一套一套的,听听也无妨。
余思雅正色道:“梅书记,这个事你和县里的领导也是被蒙蔽了。归根结底,是个别人因为一己之私,做出这种不法的事情,从而败坏了咱们辰山县的名声。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表达出,咱们的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咱们杜绝一切以权谋私的行为,一旦发现,严惩不贷!所以我提议,在上面的调查小组来之前,咱们先带头自查,查一查,楚玉涛同志的事究竟是个例还是有其他同样的受害者。咱们查出来,跟调查小组查出来,那意义完全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县里还有这样的事?”沉默几秒,梅书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道。
余思雅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我就不知道了,有没有查了才清楚。我们主动调查,先把姿态摆出来,到时候我再联络路主编,请她帮忙写篇相关的报道,表明咱们县坚决查处高考顶替作弊的决心,这不就能从一定程度上挽回咱们辰山县的名声了吗?”
梅书记想想也有道理。如果真的有问题,自己先查出来,跟别人来查出来,那可是两码子事。
不得不说,余思雅脑子就是灵活,比他好几任秘书都还灵活。就是太灵活了,一般的领导人根本招架不住,看看,小王去了红云公社,简直被她压得暗淡无光。明明是挺出色的一小伙,但谁让他碰上了个比他出色耀眼上百倍的下属呢!
梅书记非常沉得住气,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余思雅嘿嘿笑了一下,顺手拍了一记马屁:“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梅书记你。是这样的,梅书记,出了楚玉涛同志的事后,我就一直在琢磨,咱们县梅书记公正廉明,都会发生这种事,那别的县市呢?保不齐也有藏着私心的,咱不能只让咱们辰山县出名啊,你们说是不是?所以啊,我跟路主编说了,咱们辰山县清河鸭养殖场愿意站出来赞助省报,出一期特刊,将省内各大学的录取名单都印刷出来,像平时发行那样,投递到每个县,每个公社,每个单位。让所有的人,只要稍微想点办法,就能看到录取名单,查到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录取。”
“这样一来,要是别的县市也有人明明考上了,却没收到录取通知书,那考生看到自己的名字,肯定要去上面反应的,咱们辰山县也就不特殊了。相反,咱们县还是自查最积极,处理最严肃,反应最快,改正错误最认真的县。不说表扬吧,但至少咱们没那么打眼了,旁的人对咱们县的感观也会变好许多。”
余思雅没明说的是,这一招就能将其他县市给拖下水,到时候他们辰山县就不是唯一一个犯错误的县了,就没那么突出了。
梅书记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目露复杂地看着她:“我还是低估了你。余厂长,有没有兴趣从政?”
他要是有个脑子这么灵活,会搞政治又懂经济的秘书,何愁县里成绩搞不好?哎,本来觉得小王和小胡都是挺优秀的年轻人,可跟这姑娘一比,简直没法看了。她简直是一次有一次地刷新他的认知,要不是对这姑娘知根知底,他完全没法相信,这是个20岁的姑娘。
余思雅腼腆地笑了笑:“梅书记,过完年我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
梅书记一拍脑门:“我都忘了这个。咱们继续说正事,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高主任他们?”
这个主意,余思雅可不能出,有越俎代庖的嫌疑。她微笑着说:“梅书记,我觉得这个案子可以交给公安局去查。让教育部门自查,别人也未必信服这个答案,还是请没有利益相关的第三方比较合适。正好,公安局的公安们有丰富的查案经验,让他们出马再合适不过。”
梅书记瞅了余思雅一眼,公安查案,这件事就得立案,性质就完全变了,可不是先前的党内自查这么简单,这已经变成了刑事案件,高主任他们也得负起刑事责任。
不过高主任实在做得过分,断人前程如同杀人父母,还破坏了教育的公平性,违背了高考选拔人才的初衷,确实应该严惩。这样也能表明他们辰山县杜绝一切以权谋私的决心。
“好,就按你说的办。小胡,你打个电话去公安局,让人把涉事的相关人员拘留起来,彻查此案。”
“是。”胡秘书惊骇地看了余思雅一眼,短短半个小时,他亲眼目睹这个人是如何说服梅书记,让梅书记暴躁的情绪平静下来的。
等他出去后,梅书记稍微放松了一些,往后靠了靠,抬头看着余思雅说:“余厂长,听说你们厂子里已经停工停产了。左右你也无事,要不来帮帮我。提出自查的是你,你应该对此最有经验,把这事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不如由你牵头成立一个小组,在调查小组来之前,咱们先自查一下县里还有没有楚玉涛的这种情况。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梅书记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根本就没给余思雅拒绝的机会。
摸了摸鼻子,余思雅谦虚地说:“谢谢梅书记的信任,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有经验……”
梅书记打断了她:“没关系,你没经验,其他人也没经验。你还比他们有脑子呢!”
真不知道这话是夸她还是讽刺她。见实在推脱不过,余思雅先给梅书记打了个预防针:“那个,梅书记,你真要让我查,如果查出了问题,我可是要通知公安的。而且这个事我也会告诉路主编,让她一并报道出去,显示咱们辰山县杜绝一切不正之风的决心。”
梅书记心说,反正调查小组就要来了,还能瞒过去不成?
“行了,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你。你去找小胡,调几个人去帮你。”
余思雅想了一下问道:“梅书记,这个人选随便我挑吗?”
“随便你挑,目前这是咱们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梅书记郑重地说。
余思雅站了起来:“好,梅书记,我明白了。”
等她出门后,梅书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跟霜打过一样没什么精神的王书记头上:“在今天之前,你一点都没察觉余思雅在干什么?”
王书记惭愧地低下了头:“抱歉,梅书记,这个事情也怪我。前天余思雅带着楚玉涛和李主任来公社找教育助理员,当时双方就闹得不打愉快。我知道后,也没太重视这个事,因而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你是没想到余思雅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梅书记一阵见血。
王书记无言以对,脸上一片愧色。
梅书记倒是看得挺开:“不怪你,要是几天前,有人跟我说,咱们辰山县要扬名,省里市里都找我,我也不相信的。只能说,余思雅这个人的胆子太大了,就没有她不敢做的。”
王书记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抬头望着他。
梅书记也没解释的意思,只说:“她这人虽然闹腾了一点,但没什么坏心眼,相反还有一腔热血,你跟她学学也没坏处。”
王书记错愕地看着梅书记,万万没想到梅书记对余思雅的评价竟然这么高。
梅书记看他这副反应就笑了:“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她是为了把其他县市拉下水,不让咱们辰山县这么打眼,才出钱给省报印刷录取名单的?”
“不是吗?”王书记声音干涩地问道。
梅书记摇头:“当然不是。我找她很突然,但提起这件事,她胸有成竹,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我所料不差,她跟省报那边都已经沟通好了。她即便消息再灵通,也不会知道调查小组的事,也就是说,她早做了这样的打算。你说还能是为了什么?哎,跟她这样的年轻人相比啊,咱们老一辈子真是自惭形秽,顾虑太多,束手束脚。”
说到最后,梅书记忍不住唏嘘。
王书记这才恍然明白,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她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她明明是为了那些跟她毫无关系的考生,做的是好事。”
“可能是怕我们这些老年人不理解她吧。”梅书记慢悠悠地说。
王书记立马驳斥:“你不是这样的人?”
梅书记看着他:“这可未必,就算我不是,那其他人呢?这世上不愿惹麻烦的人终归是更多。怎么样,你这次下乡历练值吧?”
王书记苦笑:“值。”
看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梅书记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像余思雅这样的终归是少数。她是个闲不住的,肯定还会不停的折腾,你斗不过她的,好好跟她干吧,她把厂子搞好了,你的履历也好看,还能跟着她学到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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