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声音停止,小阿哥腿儿不蹬了,绷着脸眼神黑沉沉地看着虚空,神色难堪。
这不是一个婴孩会有的表情。
檀雅微微皱眉,探究地看他的脸,越看越觉不对。
这时,闻枝领着奶嬷嬷和小阿哥的侍女走进来。
檀雅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笑道:“真相已经揭晓了,嬷嬷正好来收拾残局。”
奶嬷嬷宋氏告罪道:“小主恕罪,平日里小阿哥都是收拾妥当才抱过来,今日醒的早些才……”
“无妨。”檀雅好脾气道,“只管照看小阿哥便是,不怪你。”
宋嬷嬷谢过,便拿着干净尿戒子上前,小宫女则是兑温水洗了棉巾,递给宋嬷嬷。
檀雅不着痕迹地退远些,再不着痕迹地观察小阿哥,见宋嬷嬷一手拎着小阿哥两条腿儿,一手给他擦屁屁的时候,他果然露出一丝屈辱的神色,心下便是一咯噔。
可一眨眼的功夫,他脸上异样的神色又消退,重又变得懵懂,还啃起手手来。
檀雅:“……”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檀雅摸不准,便闲聊似的打探道:“我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小的孩子,软软塌塌地,偏有时候的神色又像是小大人一般,实在有趣。”
宋嬷嬷笑道:“小阿哥这个月份的孩子,还不会控制神色呢,有时作出的喜怒之色,其实是不由自主的,您瞧着格外稀奇,时日久了就寻常了。”
“原是如此,是我少见多怪了。”
“以后小主若能再为皇上添一个皇嗣,便有经验了。”
檀雅呵呵一笑,添是绝对不可能添的,萎缩的老黄瓜她可下不去嘴。
宋嬷嬷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奉承道,“您做月子不好劳累,若想知道小阿哥的事儿,奴婢便多给您说说。”
檀雅含笑点头,一脸的期待之色。
宋嬷嬷便捡着好听好玩儿的事儿说起来,妙语连珠,逗得檀雅并闻枝两个全都掩面笑不停。
期间小阿哥哭闹起来,宋嬷嬷自然地抱起小阿哥,小阿哥也自然地喝奶,檀雅看了几眼,再寻不到异常,便有些不确定自个儿的怀疑。
而小阿哥吃饱喝足,又睡了过去,檀雅便教宋嬷嬷抱回对间儿去。
这身体教色赫图氏糟蹋的厉害,才费神一小会儿,檀雅便感到疲累,侧身欲躺下,便见刚才小阿哥躺过的地方有一块儿拳头大小的濡湿,想到那是何物,顿时再躺不下去。
闻枝见主子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小主,怎么了?”
喝奶的孩子没有多大臭味儿,檀雅绝不是嫌弃,只是想到那是什么便有些别扭,吩咐闻枝:“取个干净褥子来换上,明日小阿哥再来,记得垫上垫子。”
闻枝知主子爱干净,乖顺地照做,然替换的时候依然不免忧心道:“您生产就在这屋子里,月子又需比寻常产妇多一月,时日久了,如何受得了?”
檀雅整日在其中,未曾换过气,其实闻不出来,只是脏在自己身上和从别处来的脏污,接受度完全不同,纵使显得矫情,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更何况那是不是个寻常孩子,还未可知。
檀雅忽然想起,从前还见过长辈嚼碎了饭菜喂孩子,得亏宫里没这样的,否则婴孩无知无觉便算了,若那孩子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她实在无法想象,对方该是如何的生无可恋。
而另一边,雍亲王府的书房里,卧在软榻上小憩的男人忽然惊醒,脸色铁青。
雍亲王府总管太监高无庸听见声响,立即敲门走进来,躬身恭敬询问:“王爷,可是魇到了?可要奴才去寻太医?”
雍亲王胤禛转动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讳莫如深。
朝堂上风起云涌,他所处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教人知道,知道……
胤禛扣紧扳指,神情越发凝重,良久,才道:“高无庸,叫邬先生到书房来。”
“嗻,奴才这就去请邬先生。”
胤禛等他出去,书房内再无他人,忽然一掌拍在书案上,浑身怒气翻涌。
他堂堂雍亲王,大权在握,月前忽然在睡梦中进入幼弟胤祜的身体里,软弱无力,惊惧之下,再无运筹帷幄的从容,直到晨间被人叫醒,还以为是大梦一场。
谁想第二日又是如此,再不能欺骗自己。
他是满心惶惑,又不敢妄动教人察觉端倪,以此来攻讦他,便忍着耐着一点点摸索,几日前第一次掌控意识自行离开,又发现他可不附身便借幼弟之眼看世间,正小心谨慎地练习,便经了今日一番遭遇。
胤禛自为雍亲王,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动怒,可一想起那奶嬷嬷拎着“他”的腿儿……那样,便恨不得杀了那些冒犯“他”的人!
真是……真是……
“放肆!”
又是一掌拍在书案上,声音震耳,书房外的人呼啦啦全都跪下,高无庸声音颤抖地禀报:“回王爷,邬先生到了。”
胤禛掌握成拳,深呼吸,缓和了手掌的麻痛,平复下情绪,沉声道:“请邬先生进来。”
邬思道,有大才却不得志,腿有疾,才入雍亲王做幕僚不久,得主上令,一瘸一拐却不掩风度地踏进书房,拱手行礼,“王爷召属下来,不知有何吩咐?”
胤禛沉默,如此秘事,他并不愿与人言,且今日实则掌控自身更加自如,若能为他所用,更不该教第三人知道,便掩下思绪,说起旁事。
康熙曾言四子胤禛“为人轻率,喜怒不定”,这些年养气功夫早已大成,轻易不会教人探出心思,此时怒火外露,实属难得,若是再知道檀雅之后所想,恐怕手拍断也压不下来情绪。
只是可惜,除他之外,咸福宫东配殿的四个女人全都不知内情,他纵是再如何深恨,也不过是迁怒。
檀雅有所察觉,却绝对想不到这块儿去,更想不到雍亲王胤禛身上,只一个人悄悄地观察起色赫图氏拿命生下的儿子。
然而小阿哥抱到她这儿的多数时间,都是傻呆呆地盯着一处看,再没显露出异象来,便是偶尔有些奇怪神色,也像宋嬷嬷所说,确是好些婴孩儿会无意识做出来的。
只是檀雅到底留了心,平素当着小阿哥的面儿,说话行事极为注意,绝不显露任何不容于时代的特质。
就这么躺足了两月,檀雅才开始下床走动,行动自如,见小阿哥的机会便能多些。她装作舍不得小阿哥,常静静地坐在小阿哥屋里,不错眼地看他。
位置是她特意转了一圈儿选的,既保证她能第一时间看清小阿哥的神色,这个角度又让对方无法立时察觉她。
数日过去,还真教檀雅抓住了三两次,证实了她的怀疑。
只是平时小阿哥的模样也不像作假,如此,便排除了她一开始的猜测,小阿哥确实是色赫图氏生下的小阿哥,可这孩子身体里,分明还有外来客。
也不知对小阿哥有没有危害……
若是有……
檀雅下意识收紧手。
“咔嚓——”
檀雅一僵,低头,软榻扶手角生生让她掰断,“……”
这可咋办?她如果说不是她干的,闻枝会信吗?
第3章
檀雅悄悄将掰断的软榻扶手按回去,暗红色中有一道碎裂的浅色缝隙,稍细心些的人一眼便能发现。
闻枝每日都要打扫一遍屋子,任何一处有丁点儿变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檀雅只能乖巧地主动承认她干的坏事,并且再一次保证,她以后会注意的。
闻枝:“……”
能咋办呢?这是主子,说不得骂不得,只能想办法遮掩。
自从闻枝到了小主身边,修补各种物件儿的手艺弧线增长,说不准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代大师。
只是家具,要怎么修呢?
主仆二人蹲在床榻边儿,陷入困扰之中。
“需要用胶黏一下吧?”檀雅轻轻碰了一下松动的木块儿,“不然什么时候不小心,一定会碰掉的。”
闻枝为难,“宫里取用什么东西都要登记在册,胶可不在份例里。”
“那……糨糊?对付用一下?”
也只能这样了。
细面比起鱼鳔胶水好取的多,闻枝跟膳房里的宫女要了一把,回来自己调了一碗糨糊,然后找了干净毛笔,一点点刷在裂缝处。
檀雅负责按住,直到裂缝变成极小的一条,不敢再使力,才松开手。
再用红色的颜料一刷,不凑近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损坏。
两人一同松了口气,虽说不是啥大事儿,总归也是遮了一处错。
闻枝再一次劝道:“小主,您力气大这事儿,可千万要藏住了,否则上头该以皇上安危拿捏您,让您不能伺候皇上了。”
檀雅不在意侍寝,却也知道藏拙的道理,握住闻枝的手,殷切道:“好闻枝,咱们两个如今荣辱一体,你待我好,我自然也会待你好,这便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宫里这一方天地,也有势力范围,低位嫔妃巴结高位嫔妃,宫女太监们自然也会趋利避害,说不准就会背地里向谁投诚。
咸福宫是东西六宫里离康熙的乾清宫最远的一处宫殿,上到宣妃下到苏庶妃,都是不受待见的妃子,按理来说,上头那些娘娘们应该是不屑的将咸福宫放在眼里的。
有能耐的宫女太监,能去更有前程的地方一定不会被分到她这儿来。
檀雅相信,闻枝聪明细心,定是一心一意伺候她的,不过有些话,还是要早早说明白的。
“闻枝,若无意外,咱们两个要相伴许多年。你也说了,有一个小阿哥,好歹在这宫里也算是个倚靠,我便是没有旁的大前程,也不会做那些个蠢事害了咱们两个的性命。”
檀雅牵着闻枝的手,一道坐下,“我想着,日子无论如何一潭死水,不能自己难死自己,我们不尽想那些摸不着的前程,只管开开心心的,可好?”
闻枝是不甚懂的,进宫的女子没多少出路,谁又没个力争上游的心,而且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开心心……也不是,自从跟了小主,添了多少意外已数不清,对比从前按部就班埋头做事,她……好像是欢喜的。
小主的意思,像是不太喜欢她总提“前程”。
小主脾气温和,不像有些主子动辄打骂宫侍,跟着小主便是没有大前程也安心的很,更何况宫里真有前程的女主子实在少,说出来确实徒惹烦恼,既是小主的意愿,她自然是要遵从的。
闻枝迷惘的眼神收了收,认真地点头:“小主说得定然是对的,奴婢都听您的。”
檀雅一叹,抬手摸了摸闻枝的发髻,闻枝只有她上辈子一半的年纪,还小呢。
她的眼神,闻枝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手背蹭蹭主子摸过的地方,眼神闪躲道:“您也下地有一会儿了,可累了?要不要回床上躺一躺?”
檀雅摇头,看向小阿哥的屋子,说道:“将年前新做的鞋找出来,我试一试,过几日天暖和,我出门拜见宣妃娘娘。”
生产快满三个月,她都已经能下地走动,便是没彻底养好,也得去宣妃那露个面,免得教主位娘娘以为她生个皇子便猖狂起来。
要不说这宫里,吃喝不愁,就是规矩忒多,个个还都是人精,心眼也忒多,她得亲自摸清楚性情,才好确定如何行事,色赫图氏的眼睛可做不得准。
闻枝将花盆底拿过来,檀雅穿好后,扶着她的手腕走了几步,倒是比想象的容易平衡,只是刨除色赫图氏的经验,她到底是第一次穿,想要姿态好看,还是要练习练习。
“小主,您要是觉着累了,千万不要勉强。”
檀雅点头,尝试松开闻枝,一个人慢慢走着。
闻枝站在边上不要钱地吹捧:“小主走得真好看,怎么会如此轻盈?奴婢没文化,但听说过那个词,叫……叫……”
她在那边绞尽脑汁地想,檀雅笑着问她:“摇曳生姿?”
闻枝双手一拍,雀跃道:“对,就是这个词,还是小主有学识。”
檀雅扶着腰笑起来,“我看我说什么,你都要说好的。”
“小主本就比奴婢有见识,自然没有不好的。”
檀雅见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可不敢下重手,怕再给捏坏了。
却不知她这嫩生生的脸,作出这样的举动,奇怪的很。
而后两日,檀雅没再练习花盆底走路,她本就产后虚弱,走慢些才正常,若脚底生风才怪异,以后也不好装病不出。
檀雅让闻枝提前一日去宣妃那儿请示,第二日一早便起来收拾,浅浅打了一层粉,口脂也只浅浅抹了一层,胭脂也没涂,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便出了东配殿的门。
如今宫里没有中宫娘娘,嫔妃们便只往老太后处请安,只是老太后喜静,只教她们初一十五到宁寿宫便可。
嫔妃们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宫殿待着,低位嫔妃们给主位娘娘们请安的规矩也都是各宫主位娘娘定的,咸福宫宣妃这方面也随了老太后,初一十五过来拜见便可。
这种种看来,宣妃确实是个极和善的。
檀雅回忆着记忆里的宣妃,就到了同道堂,等宫女禀报后,才踏进去,第一时间福身行礼。
“起吧。”宣妃博尔济吉特氏汉话生涩地问,“你身体还虚弱着,急着出来干什么?怎么不多养一段时日?”
檀雅抬起头,感激道:“娘娘仁厚,嫔妾更不该不懂事,若非担心给娘娘添麻烦,早几日便要来拜见您的。”
宣妃是个美貌的中年女人,多年的清宫生活,身上已看不出多少蒙古女人的特质,她听了檀雅的话,缓慢地转动手中的佛珠,沉静道:“你有心。”
檀雅谦虚地笑了笑,不想宣妃只是继续转动佛珠,根本没有再寒暄的意思。
记忆里,她面对惠宜德荣四妃也是如此,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口拙的样子,想不搭理就不开口,这约莫是蒙古妃子的特殊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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